江南文風昌盛,加上生活相對要比北方以及廣東好一些,十八鄉里,有十二個鄉擁有自己的社學。每一座社學逐個巡視,頗要費一番工夫。范進返回城中,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事實上直到此時,他的社學也只巡視了九個。剩下的幾個,只能留到將來慢慢再說。
各鄉的田土、丁口統計情況已經初見成果,目前十八鄉里,七個納稅大鄉的信息已經統計完全,其餘十一個鄉的情形有初步有了瞭解,整個上元鄉村的人口和土地情報,算是初步掌握。
於當下而言,農村的情形遠比城市複雜,能理清農村的土地人口情況,城市的工作就好做。根據目前掌握的數字,這次檢地共計清查出帳目上消失的田地約一萬四千畝,其中包括隱瞞不報以及超額優免部分。丁口上則查出了大約九千多人。單是這些土地丁口的,就大概可以保證秋糧收入滿足課稅要求,不至於再拖欠。
每到一鄉,范進必約見本地鄉紳,與他們談興修水利的事。畢竟他們就住在鄉下,水災一發生,自己的田地肯定會受影響。沒人反對修水利,但大家都很反對交錢和派丁。這年頭官府要修什麼工程,首先就要找士紳商量,因爲要向他們化緣要人才搞的好。士紳們也不是一味的鼠目寸光不願意出錢,爲了維護自身利益,他們也願意出一部分錢來維修水利工程。
可問題是大明的官府信用太差,官吏又十分不靠譜。很多時候是錢交了,事情沒做成,錢的下落也無從查找。甚至還有捐了錢反倒給自己帶來災難,被官員視爲可居奇貨而圖謀其家產。
國家的信用被這些昏官惡吏一點點透支掉,最終導致到官民互相不信任甚至敵對的情形。想要做好事,老百姓都要先懷疑是否目的不純,鄉紳們也對官員的主張充滿疑慮,想要從他們手裡搞到經費就比較困難。
好在范進的羣衆基礎尚可,在處理道德鄉問題時,也表現出極強的剋制力,沒有借題發揮,追繳這些糧長前幾年任期內的拖欠。讓鄉紳相信,這是個可以談判的對象,於他的提案願意交流。
兩下談判的結果是,興修水利的事官府負責主導,籌措工款準備工料,這些事官府佔大頭。即使資金不足,也會以借貸方式,向百姓求借,絕不會搞攤派。鄉紳們要做的,就是打破過去的門戶之見,以鄰爲壑的事更是堅決杜絕。各鄉都要派出工人,參與水利整修,官府會付給他們工款提供伙食,要的就是這些人出氣力。
鄉紳對於范進的雄心壯志還是認可的,總歸是造福自己,沒人會白癡到拒絕這種提案。再者范進提出的複式耕作法,也很讓鄉紳們動心。其實大家都不是傻子,就是眼下限於科技水平和交通情況,消息流通不暢。范進講了湖州致富的情形後,一些鄉紳確實動心,也打算把自己的家打造成湖州那種鉅商。當然也有一些人對范進的說辭並不信,認定還是種糧最保險,種桑麻將來正策變動,說不定還會惹來災難。
但不管怎麼說,所有人都對發財沒意見,只要能夠賺到錢,又不用承擔太多風險,大家當然不會反對。也正因爲有着這個胡蘿蔔在前面,對清丈田土的事,倒也沒引來太強烈的反彈。
真正的反抗,則是出現在城裡。
除去兩個判決斬首的吏員外,其他幾個糧官,都要退賠出一大筆錢,來彌補自己的過失。除此之外,還要革除掉自己的差事,未來子弟想要吃這碗飯,只能以書辦這種臨時人員身份入職,經制吏這個鐵飯碗徹底打破。這些人在生死的壓力面前,不得不選擇屈服,但是心裡肯定是不服氣的。
其他六區糧長在這次夏糧風波里損失也不小,每人差不多都損失了半數以上的家當才能免除罪責。財帛動人心。這麼大的利益損失,足以讓一些人失去理智,如果不是道德鄉殷鑑不遠,只怕真有糧人會鋌而走險,買兇行刺。
鋼刀不能用,紙刀卻是能用的。這半個月裡,江寧城裡揭貼大起,有關范進的揭貼甚至出現在了江寧縣地界,導致范進的鄉間旅途被迫提前結束。
黃繼恩興高采烈的將幾張紙擺在黃恩厚面前,“乾爹您看。這是今天的揭貼,居然已經貼到了江寧縣衙門的八字牆上。江寧、上元爲鄰縣,范進的搞法又讓不少江寧的小商人都跑到上元去貿易,江寧縣令巴不得范進倒黴。這些揭貼他必然會鬧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這回有得他麻煩。您看,這上面說范進勾引千金貴女,又和伎女廝混,壞人名節的。國公府那邊肯定動了火,聽說連六小姐都被叫回了府裡,說不定徐家那幫混帳等范進一回城就會把他捉去打,您的心思就算成了。”
黃恩厚搖搖頭,“徐家是混,不是傻。他這個時候把范進抓去打,不等於承認那上面說的貴女就是他家的人?把六小姐叫回去嚴加管束是有的,但是對范進不會怎麼樣的。再說徐家還指望着范進的腦子幫他們謀富貴,怎麼會對自己的智囊下手。”
“就算他們不下手,沐家也會吧?兒聽說沐朝弼這幾日就該押到江寧了,他是壞在張居正手上,又豈能饒得了范進?聽說他雖然是看押,身邊依舊帶了幾十家將,大筆錢財。到時候只要他派一二家將動手……”
“這是江寧,不是雲南。沐朝弼眼下是待罪之身,巴結張居正還來不及,哪還敢得罪。你派那幾個殺手,就是個敗筆,還得咱家去給你抹平手尾,今後給我學聰明點,別再幹這種蠢事。”
黃恩厚搖搖頭,一臉不屑。“揭貼這種手段,一看就是吏員想出來的把戲,雕蟲小技上不得檯面,指望這種招數,是鬧不起來的。要想成事還是得在羅武那些人身上多使點力氣。我們要做的,就是幫這羣賤役一把,給他們一個機會,一個向自己主家報仇的機會。你給楊世達那藥,可靈驗麼?”
黃繼恩道:“兒子問過那郎中,那藥藥性猛烈對人損耗也大,即便是壯勝之年,也不贊成用這種藥。楊世達本就虧虛,再用這藥,等於自尋死路。兩三月內,就有大關礙。就算這藥弄不死他,這回這筆交易,也要他傾家蕩產!”
“楊家的家產主要是房產貨物,想變成銀子得是個功夫。再說一下幾萬銀子,誰也拿不出來。怎麼也得把朱璉那條瘋狗的精力牽扯住,給咱爺們留出足夠的功夫來佈置,否則事情還是有變化。你最近給我盯住羅武,把那批軍械想辦法交給他。還有咱們那幾個人,也要與他交上朋友。”
黃繼恩點着頭,“兒子明白。只是羅武那廝是出名的膽小鬼,雖然滿身功夫,但卻沒有血性。這些日子他依舊在楊家護院,若是個有血性的,早就把楊世達殺了,哪會等到現在還不動?前幾天染布坊的工人罷工,他還出面說項,讓這些人安心工作。似這種無用的戇貨,怕是頂不了用項。就算給了他兵刃,他也未必敢鬧一場,怕是乾爹您的謀算還是不成。”
“你不懂。有句俗話叫蔫人出豹子,越是這樣的人,一旦爆發起來就越是厲害。整個江寧城裡有太多被欺負過的阿鼻,羅武的遭遇在他們中不過是很尋常的事。那些人不鬧,不是因爲他們真的沒有血性,而是他們缺少一個頭領。人無頭不走,尤其是這些阿鼻,他們比所有人都需要頭領。沒有頭領帶領他們,他們就是羊,任人宰割。如果有人出來喊一聲,這些綿羊就會變成猛虎,虎……是要吃人的。”
“羅武是個很合適的頭目,人望好又沒腦子。這種人看上去謙和,實際愛走極端,遇到事情不聽人勸,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去解決問題。如果事情的發展和他的想法不一樣,他就會認定是別人對不起他,不會考慮自己有問題。所以他鬧事是必然的事,我們要做的,就是推他一把。”
“他要報復楊世達,其他阿鼻也要向自己的主人算帳。到時候整個江寧城……會變得很熱鬧,非常熱鬧……那些富商、大賈,士紳,每個人家裡都養着大批的奴僕。平日裡這些人都是這些員外的出氣筒,等到有人振臂一呼,這些人就是索命的無常。繼恩,你想想看,到了那時候,江寧會是什麼樣子……那場景是不是,很美?”
黃恩厚的聲音很平和,彷彿就是平日裡在閒話家常,可是黃繼恩聽來,卻覺得周身生寒。連忙道:“乾爹,那樣會不會不可收拾?”
“一羣窮鬼,有什麼不可收拾的。”黃恩厚冷哼了一聲。
“不過就是一羣富商倒黴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這段時間把自己家入過烏龍會的人都打發到外鄉去就好了,隨便給他們找點事做,不讓他們留在家裡就好了。你遇到咱家之前,無非是個潑皮喇虎,那些富商怎麼樣,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告訴過你,咱們只需要忠於陛下,不需要管其他人的死活。萬歲要什麼,我們就做什麼,至於那些富商縉紳……全都該死!”
他的目光一寒,平日的笑面佛陀此時又顯出幾分魔相,如同外道凶神,格外猙獰。
范進回到府裡時,鄭嬋與馬湘蘭都迎了出來。他下鄉自然不能帶着這些女人,小別勝新婚,固然鄭嬋心內思念,就連馬湘蘭這種見慣離別的女子,也生出幾許相思之意。
她的幽蘭居此時已經建成,范進手書的牌匾也做好了,只等他回來開張剪綵。原本范進準備着邀請江寧城裡一干勳貴子弟來此捧場,可是現在鄭嬋有些吃不準了。
那些揭貼她和馬湘蘭手裡都有份,也都有些爲范進的前途擔憂。鄭嬋道:“要不要到徐家去請個罪?向國公千歲解釋一下,免得他們真信了這些讒言。”
馬湘蘭則把范進拉進房裡,板着面孔問着,他是否真像揭貼裡寫的那樣,對徐六小姐做過什麼。如果真壞了六小姐的身子,那還是趁早逃之夭夭的好,徐家這種世襲勳貴家中又有丹書鐵券,真殺了范進也用不上抵命。
范進笑着將兩人都抱在懷裡,左右各親了一口,“你們兩個關心我我很歡喜,但是你們把我當什麼人了。怎麼可能真像揭貼裡說的,對六小姐下手?我們兩人素絲未染,清清白白的,能有什麼事情?”
馬湘蘭長出口氣,“沒做過就好。這揭貼上涉及的一個是徐小姐,另一個就是我。我沒什麼問題,本來就是出來賣的,誰問起來,我就說自己願意倒貼範大老爺幾晚上又有什麼關係?就是那兩個姐妹,怕是要從衙門裡撤出來。這幾天衙門裡就已經不讓沉香她們過去了,說是要爲大老爺的官聲着想。又說衙門是個體面地方,我們這種人還是該自重些,不要往衙門裡跑。這話說的有道理,這幽蘭居的營造費用是退思向小公爺借的,回頭請徐府來人辦個契,我馬湘蘭把債接過來。自己的生意,怎麼能讓大老爺借債。將來這酒樓建起來,照着規矩納稅完課,看誰還敢說閒話。”
范進用力摟緊她的肩膀,“四娘又想跑了?你已經是本官的人,沒我的話,你哪也不能去!這幾個人無非是想報復我,順帶表現一下自己的實力,讓我知道,如果不能讓他們滿意,即便我這樣的老虎縣令,也一樣有手段讓我坐不下去。我猜猜看,這幾天估計還積壓了不少狀紙,說我不在衙門辦不了公,所以拖着不辦案。目的就是要噁心我。這種把戲我自己就是行家,拿這玩意來對付我,想得美!我倒要看看,在上元縣到底誰說了算。明天就讓沉香她們繼續去衙門辦公做接待員!”
馬湘蘭聽着范進的言語,不由和王稚登做了個對比,一時卻不知誰重誰輕。有心掙脫范進的手,動了幾下,卻掙脫不開,也就放棄了。
鄭嬋看着眼紅,在旁也用自己的身子蹭着范進道:“當家的,我怕大家都說你的壞話,你跳到黃河洗不清怎麼辦?”
“沒錯,人言可畏,這些人就是希望我怕,纔好讓我低頭。我若真的怕了,豈不是隨了他們心意?不就是流言麼,我在京師造輿論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裡,我這回讓他們看看,什麼才叫專業的造謠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