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楊家弔唁的商賈官員,自然沒幾個是衝這楊家,全都是奔着范進。但是於聲勢上,確實爲楊家增色不少。有這些人到場,那些楊家的親屬就不敢在這個時候提出取款要求,更沒人敢鬧喪。雖然眼下還有楊家子侄在,但是看着那麼多士紳官員都和宋氏交談,認可了這婦人家主的地位,就沒人敢來挑戰她的權柄。
祭奠草草結束,這些人拉着范進來到楊家花廳,開始談論正題:未來的上元我等都聽縣令的指揮,求範大老爺指點迷津。
這次奴變讓這些士紳也認識到一個問題,那些家奴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脾氣,不是任自己隨意處置的牲口。過去范進幾次提出廢奴,衆人都是表面敷衍,沒人真想去做,可眼下所有人都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今後與家奴之間該怎麼處理關係?
於官府方面,現在江寧官場最主要的工作是分鍋,把事情責任推卸乾淨,儘量減輕處理。其次也是要考慮未來的江寧是否還會發生類似悲劇,這種事出現一次就夠了,自然不能出現第二次。按照這些人的想法,最簡單的處置方法莫過於一刀切,全部士紳不許蓄奴。但問題在於現在不是洪武年,朝廷的執行力以及百姓的生活都不能和那時候相比,想要搞這種一刀切,也未必有這個本事。所以也要看范進的想法,以及他怎麼操作。嚴格說來這還是在甩鍋,反正是范進帶的頭,錯了自己也不挨板子。
“本官並不主張因噎廢食,因爲家奴生變,就家家沒有家奴,那也是過猶不及。每一名家奴怎麼想,別人無從下斷言,或許有人就是喜歡做家奴也不一定。”
在場的士紳以及官府代表裡,范進的官職未必是最高,可是既然大家都有心以他爲首,推卸自己責任,他也樂得在這個時候承攬權力,推行自己的想法。
“眼下江寧最需要恢復的是秩序,其次是彼此之間的信任。如果搞到家奴與主人兩相猜忌,一方以爲另一方要生變,那邊也以爲主人家要謀自己性命,很快就會再起干戈。所以,上元未來幾天會阻止幾次盛會,由那些與主家相得的家奴出錢僱傭鼓樂、轎班,邀請主人上轎,繞城而行,以表彰主人家的德行。靠這種手段不但可以揄揚名聲,更可以安定彼此之心,也是爲其他人做個榜樣。大家都是人,你對他好,他自然對你好。視家奴爲牲畜牛馬,也就別怪他們會鬧事。”
一干士紳點着頭,凌春榮雖然不是本地士紳,但是張百齡好友,又與范進有關係,是以也同樣出現在葬禮上。此時他這種外人反倒好說話,
“範兄,但不知你準備讓誰做這個典範?”
“我看乾脆就讓楊夫人來吧。楊家遭了這場劫數,於上元而言,算是受害比較大的一戶人家。但是我們也得看到,真正出來行兇的家奴與家奴總數中還佔不到一半。剩下那些家奴只是不說話,不代表他們也恨自己主家。如果由他們出面搞這麼一場會,自然是最有說服力。楊夫人不因家奴傷人就遷怒於整個羣體,家奴中固然有歹徒行兇,也有真正的義僕知道報效主人,這不正是人間佳話?”
凌春榮點着頭表示同意,隨後一指張百齡,“張兄其實也是江寧城有名的善人,平日對家奴極爲和善,這次奴變裡,張家奴僕未曾有人蔘與。”
“是是,這自然是也要揄揚的,大家一起賀。”范進點頭表示同意,隨後又道:“其次就是阿鼻的烏龍會。本官身邊有人說,趁機把烏龍會取締,按大明律結社者以謀反論,本官卻以爲不可。這麼多人在一起,或是鄉親或是性情相得,難免結社聯盟。此時以結社罪殺人,於事何補?唯一的結局就是這些人的會由明轉暗,官府倒是沒了責任,但是於穩定局勢並無幫助。”
他的目光不經意地從江寧那幹官府代表頭上掃過,雖然他的官職不高,但是靠着張居正這尊大佛,不點名地罵罵上司,噴噴同僚壓力還是不大。
“本官以爲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烏龍會不但允許阿鼻們辦下去,還要從民間結社改爲官准。各家家奴皆可組社自保,於官府登記備案,登記會中人數姓名出身來歷。如此一來,各家家奴的情形一目瞭然,也不至於有歹徒混跡其中。凡是不往官府備案者爲私會,可以隨時取締,乃至捕人。凡備案阿鼻,如遇主人欺壓虐待,可訴於會首,會首有資格直面親民官告狀鳴冤,請官府裁斷。”
一旁一名商賈道:“老父母,您這樣安排豈不是縱容以奴告主?那些刁奴以此要挾主人又該如何?”
宋氏這當接過話來,“賈老爺,您這話說的就差了。老父母可不是鼓勵以奴告主,而是要給那些阿鼻一個指望。讓他們以爲自己受了欺負,官府會給他們出頭。就像是之前那城隍廟似的,自己覺得冤枉沒處申的,就去城隍廟找城隍老爺去哭訴。哭完說完,心裡就舒服點。現在這衙門也是一樣,若是小事可以調解,讓阿鼻順了氣就是。至於大事……我這婦道人家說一句不當說的,鬧了這麼大的事,誰還要繼續虐待阿鼻,那可是跟在坐的所有人過不去,咱們先就不饒他!平時的小官司,咱們家中都有偌大傢俬,難不成打官司還怕了窮鬼?”
范進笑道:“楊夫人說的好!本官正是此意。給阿鼻一個希望,他們就不會想要殺人放火。這次若是有個地方給他們出頭,他們又何必拿刀殺人?再說烏龍會既是他們申冤的地方,也是個治他們的地方。既然是官府備案,自然要受官府管理,官府可以派人蔘與烏龍會的日常庶務,由阿鼻交的規費中劃撥款子支付官府人員的工錢。家主苛待家奴,官府會出面協調。家奴不守規矩,家主也可以告由烏龍會,由會首實行懲辦,或送官處理。到時賞罰皆出於朝廷,與家主沒有干係,那些家奴對主人的怨恨,也會消減許多。”
范進的這個主張,其實就是引入後世的工會概念,這年月也有行會一說,大家不難理解。但是在這裡面安排官府代表,挑動奴僕內鬥,讓奴僕彼此爲仇,互不信任,誕生不了羅武那樣有威望的鼻頭,也就組織不起暴亂這樣的心思手段,這年月的人全不具備。直到范進隱約點出,纔有幾個聰明人隱約猜出點端倪,隨即看着范進的目光就有些改變。原本只當這是個才子,此時越發覺得這人有些可怕,這些毒辣手段難不成是張居正嫡傳?是不是也用類似手段,自己這些人裡打了暗樁?
這當口,應天府派來的一名吏目問道:“大尹,若是此例一開,家主阿鼻彼此爭訟不休,只怕衙門裡每天的官司沒個了結。”
“沒了結就對了。聖人推崇無訟,歸根到底還是希望大家各自按着規矩生活沒有爭端,而不是讓人受了氣也不許打官司,更不是讓官府可以圖省事!”
范進看着他,語氣帶了些火藥味。“當官的吃了俸祿,做胥吏衙役的拿了工食,就沒資格怕麻煩!上元縣的公人胥吏以及本官,沒人敢說麻煩二字。你怕麻煩便不要吃官家飯!平日裡巡街收常例不嫌麻煩,處理官司就嫌受累不討好,怕累怕麻煩,這樣的人心肝何在?官吏不麻煩,老百姓就會麻煩,如果有朝一日老百姓不想麻煩了,就會像這次一樣,拿起刀子說話!處理官司與平息民變相比,到底哪個才麻煩,自己心裡應該有數。”
“老百姓信我們,我們也要對得起老百姓。有官司就要去處置,老百姓有怨氣就要想盡辦法化解,讓百姓始終相信天下有講道理的地方,他們就不會放棄講道理。要說怎麼避免民變,我的辦法就是一個,每個官場中人都去做城隍,爲百姓排憂解難。不要把百姓當成麻煩累贅,做事情不要想着省事省力,拿所有百姓當成自己的親屬,真心實意爲他們排憂解難。如果有朝一日江寧城裡的百姓有事不去麻煩蔣老爺(江寧都城隍),都想着來衙門麻煩我們,就不會再有什麼民變。”
“若是再有馮邦寧那等人物出來,百姓找我們鳴冤,我們也無能爲力啊。”
“讓他們相信官府由辦法就好了。”范進的語氣依舊堅決,“記住,官府在百姓面前,必須是無所不能。只有這樣,百姓纔會相信官府,纔會拿我們當城隍看。其實百姓也不傻,也知道我們由很多事辦不到。他們看的不是我們能不能辦,是看我們肯不肯辦,連肯都不肯,百姓憑什麼信你,爲什麼給你面子?”
一干官吏沉默不語,宋氏道:“其實啊,要想麻煩少也不是沒辦法,大家家裡少養些家奴就是了。妾身自家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都是養家奴的下場。其實那麼多奴僕除了擺場面便無用處,一件事十個人做,大多數人都是虛張聲勢白費米糧,再不就是打着住家旗號出去招搖撞騙,爲主家辦事還要剋扣銀錢,最是可恨。這回乾脆藉機把家奴遣散,那幾文身契錢就當是破財消災。否則如我家這等情形,多少錢能彌補?”
范進道:“家奴身契銀子可以讓他們自己出錢贖回,錢不夠向官府借貸,至於歸還的方法,可以還銀兩,也可以做工服役。各位員外家中活計,同樣可以僱人完成。你們只需要支付工錢或是食宿,合則來不合則去,公平合理,也不至於彼此兩怨。總之願意做家奴的讓他們留下,接受烏龍會管理,不願意的就放他們一條路走,你讓我,我讓你這個世界就清靜了。”
一旁一個老者道:“老父母,老朽鹿明方,乃是江寧茶商。在江、上兩縣都有生意,自己的籍是落在江寧縣,家業也在那邊。實不相瞞,昨天的奴變,老朽幾遭破家之禍,多年積蓄險些毀於一旦。傷心之地不想再住,便想要搬到上元縣,不知是否方便?”
“鹿茶王大名本官久仰。上元縣歡迎所有人來此定居,戶籍上的事不勞鹿員外費心,本官會負責與江寧縣商議,保證把一切辦得乾淨利落。不過上元這邊有個規矩,爲士紳提供的服務直接與納稅掛鉤,甲字大戶爲最佳,乙字、丙字次之。這次奴變之中,上元甲字大戶未曾蒙受任何損失,就是因爲所有甲字戶的防衛最是周密,奴變根本損害不到他們分毫。這點規矩可能和江寧有些許出入,還望鹿員外能夠海涵。”
“這是最自然不過之事,老朽自是雙手支持。若是多繳賦稅就能讓衙役公人保護我全家周全,老朽絕無不允之理。”
同來得江寧縣士紳有十幾人,他們的想法差不多,都是惦記搬來上元。這幫人和上元本地士紳在生意上也有往來,一些人的產業也在這邊,並不受縣界影響。不過范進這種強勢主官非普通人可比,不拜他的碼頭,將來難免有麻煩。再者說來,不管心裡對范進怎麼認可,總要再觀望一番纔好下最終決斷。
範青天、小筆架這種綽號於民間的聲望極爲有利,可是於士紳而言,未必一定是好事。如果真是個小海瑞,他們肯定也不會搬來。直到聽了范進方纔的安排,這些人才算正式放心。
按納稅多少定服務標準,對於這些富翁來說其實是好消息。尤其是剛剛經歷過奴變,這些富戶基本處於草木皆兵的狀態,只要能夠獲得官方保護,於使費上並不太在意。再者這些富戶士紳家中多有書生,幾番優免下來,繳納的稅賦也很有限,用那些錢買個平安,怎麼看也是穩賺不虧的好生意。在這些士紳看來,定下這種規條的地方官纔是真正的父母官,纔有資格稱一聲範青天!
大事既成,士紳也就放心。官府方面對於范進的主張未必認同,但是這種時候絕對不會跳出來說怪話,表面上一團和氣。宋氏適時地把酒菜送上來,衆人觥籌交錯,伴隨着楊家子侄女眷的陣陣痛哭開懷暢飲。
深夜。
不知昏迷了多久的楊世達睜開了眼睛,他感覺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胭脂追着自己索命,自己則沒命地奔跑。當他走投無路,只當必死無疑時,終於醒了過來。他感覺自己很累,既渴又餓,更大的感受則是孤單。
他想找自己的妻子說說話,向她懺悔,懺悔自己的荒唐,相信妻子會原諒自己。以她的睿智謀略,一定能帶這個家擺脫困境。他張開嘴,想要喊人,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乾裂,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天知道自己有多長時間沒喝水了。想要動一動,身體也不聽指揮,根本動不得。就在他焦急之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一個女人在低聲的叫。
聲音的主人時自己的妻子,他可以確定這一點。但問題時這種叫聲只會在某種特殊的場合纔會發出,而發聲人與自己成親以來,是沒發出過這種聲音的。是以楊世達有些迷惘,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妻子?那個足智多謀又性情潑辣愛面子的女人?她肯這麼叫?又是誰讓她發出這種聲音?
“青天……大老爺……民婦伺候的可還滿意?您可一定要爲民婦做主啊!”
另一個楊世達同樣熟悉的聲音響起,“我給你做的主還少麼?沒有本官,你這麼當的上楊家家主?又怎麼有了夷人這條路子銷綢緞布匹?這條海路一開,你便是坐着收錢,我對你好不好?”
“好!主人對奴婢好,奴婢也要對主人好。今天這揚州菜,吃得歡喜不歡喜?尤其是……在人家相公的身邊。是不是味道更好些?”
“沒錯!不枉我這麼疼你,這道菜確實用心,味道好得很,本官很滿意!”
假的!一定是假的!自己的妻子連自己想要親近都得費好大力氣,怎麼可能和其他男人在自己家裡私會?更別說如此低三下四……一定是夢!一定是的!可是既然是夢,爲什麼自己的心裡這麼疼……
楊世達的心如刀割般疼痛,曾經那些被他逼債不得不把妻女供其享用的欠債者所遭受痛苦,他今晚終於體會到了。既然是夢,只要醒了就好了。他如是想着,於是又閉上了眼睛。可是外面宋氏那嬌媚的叫聲卻在他耳邊縈繞,好不容易宋氏聲音停止,扣兒的叫聲又想起來。這清純丫頭,爲什麼也叫得這麼媚?
在聲音的交替折磨中,楊世達終於漸漸陷入夢鄉。可是剛剛進入夢鄉的他,迎面就看到了披頭散髮的胭脂。
楊世達這次放棄了奔跑,他意識到或許跑到哪都無法逃避,或許留下來接受懲罰是自己惟一的歸宿。他閉上了眼睛,放棄了奔跑,想象着宋氏那身細皮白肉在另一個男人懷中婉轉成歡的樣子,萬念俱灰,於塵世再也找不到留戀。
恍惚間,似乎胭脂來到了他的身邊,抓住他的手,哄着他安撫着他,讓他隨自己走回家去。是啊,回家去,就一切都好了。楊世達這麼想着,隨着胭脂前行,走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次日天明,范進悄悄從後門溜出楊府,半個時辰後,被批准進入房中的小廝一聲驚呼:二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