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告狀

隨同關清來的,是個年輕的女子,瘦瘦小小面黃肌瘦,營養狀況甚至比當初的胡大姐還糟糕。聽她自己陳述今年已經十七歲,早到了該成親的年齡,可是在范進看來,她到頭也就十三、四左右。營養不良嚴重影響了她的身體成長,導致人看上去小。她是宗室中一位長輩的女兒,論輩分和朱鼐鉉同輩,但是遠支小宗,在宗室裡沒有發言力,祿米更是得不到如今到了出嫁的年齡卻因爲沒有錢打點得不到名字,也就拿不到嫁妝和陪嫁田。

沒有這些財產,即便是天潢貴胄也無法出閣嫁人,強行出嫁也沒辦法維持生活。女子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爛爛的,有些地方甚至掩不住肌膚,只能臨時找了一件張舜卿的衣服給她披上,纔不至於太丟人。

女子的精神倒是不錯,尤其看着范進的眼神裡彷彿有兩團火在燃燒。雖然她買不起書,也不認識字,但是總聽過人講故事,知道白麪包公之名。在她看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翻身的希望。

“爹膽子小,認爲告了官也不會有用。你們是流水,代王府是石頭,即使處置了朱鼐鉉,代王府其他人上來,也不會放過告密的人。所以大老爺你不管怎麼樣,他們都不敢出首!”

“你敢?”

“沒錯,我敢!”女子點頭道:“我們已經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生死又有什麼區別。我兩個哥哥跑了,因爲留在家裡就要餓死,又不能自己養活自己,只好跑到外面去隱姓埋名給人當佃戶小工,沒跑的幾個大多餓死了。女人更慘,要想活下去,就得……賣自己!”女子紅着臉,說出了這個秘密。

范進想了想,將少女攙扶起來,由夏荷陪着送到張舜卿房間裡,由女人負責問女人,有一些話就方便說出來。自己坐在椅上,回想着女子方纔的控訴,有些感覺非常熟悉,像極了前世看過的記載,這算是控訴揭發?可惜自己不是宗正,沒資格直接發落朱鼐鉉,老百姓如果想看到巡按老爺請出尚方寶劍殺人,只怕就要失望了。

房門被人推開一道縫,鄭蟬從外面躡手躡腳的進來,范進朝她一笑,“你沒練過功夫,就算踮起腳尖走路我也聽得見。再說用不着這樣,想要找我就光明正大的過來。”

鄭蟬臉一紅,隨後低聲在范進耳邊道:“薛五姨娘揹着老爺把梅氏放了。”

“放了?放去哪了?”

“放去和她哥哥見面了,這女人吃裡扒外,明知道相公要收用的女人,還敢往她哥的房裡送,分明是想讓他哥先喝了頭口湯。我看相公教訓她還不夠,不能用綢子綁,得用繩子,還得用皮鞭來抽……”

話音未落,她已經被范進抱在懷裡,微笑道:“你這出主意出的挺順遂,那就自己先吃鞭子吧。”

鄭蟬嗚咽幾聲,隨後就配合着范進的動作,只是嘴裡還是說着:“賞罰分明!薛五揹着相公做這種事,就是得吃鞭子受罰……不是這種鞭子啊,相公不能賞罰不分啊。”

等到張舜卿進來時,看着癱軟在范進懷裡動彈不得的鄭蟬,聞聞空氣中的味道,面無表情地說道:“鄭廚娘這個月的規費扣光,滾回廚房去。以後沒我的話,白天不許你隨便到上房來!”

看着鄭蟬走路的樣子和她臉上羞澀中帶着得意的神情,張舜卿又搖搖頭,在范進額頭上一戳。“一身煙火氣得粗使婆子,也值得你如此?我在那邊辛苦的問話,你在這邊偷香,看我今晚上怎麼罰你!”

兩夫妻說笑一陣,張舜卿將一份錄好的口供拿給范進,范進問道:“那姑娘呢?”

“夏荷陪着她吃東西呢。幾樣不上臺面的小點心,就吃得喜笑顏開,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面。我讓夏荷做了些粳米粥,免得她撐壞自己。等她吃完了帶她去沐浴更衣,天家苗裔鳳子龍孫,不能過得像農婦一樣。何況這個人,對我們來說也很重要,她說的情況很嚴重,我們要對付張家,卻也不能忽略了王府。”

范進低頭看着口供,“原本卿卿也想放過王府的,現在改主意了?”

“是啊,改主意了。和自己的同族姐妹甚至長輩做出逆倫之事,又殺害人命,以巫蠱之術謀害嫡世子。這些罪行不管哪一條坐實,都應該把他關進高牆圈禁,或是直接斬首!”

這位宗室女子的口供裡介紹的事,確實有些駭人聽聞。朱鼐鉉表面看上去是個知書達理的溫潤君子,背地裡卻是膽大妄爲的狂徒。代藩繁衍到現在宗族子弟衆多,很多人雖然名義上是同族至親,但實際只在領祿米時見過,所謂親情根本談不到。

朱鼐鉉喜好漁色,這在大同來說本來不是問題。畢竟大同婆姨天下聞名,如果一個待襲藩王只是花錢找樂戶,也算不上什麼大錯,反倒可以用人畜無害來形容。問題在於朱鼐鉉的破壞力實在太強,在初期的興趣過去之後,他就不再滿足於那些給了銀子就可以得到的樂戶,而是去追求那些略有難度的女人。

先是府中軍戶的妻女,後來漸漸開始對同族下手。幾個稍有姿色的遠支宗女,爲了得到陪嫁或是給家裡爭取到祿米,只能任其爲所欲爲,事後甚至受其控制。陷害蕭長策、薛文龍的那個宗女,就是這麼個可憐人。

那女子與這個告狀的女子是同輩,感情也極爲親厚,對於其中內幕她知道最多。早在蕭長策兩人剛一進城,朱鼐鉉就把這名曾經被他佔有的女子叫到府中,以中斷祿米供應,把她家人餓死爲要挾,逼迫她冒充流鶯,把薛、蕭兩人騙到朱鼐鉉指定之處。

等到薛、蕭兩人被拿,這女子又含羞懸樑,導致兩人進一步被動。可是按這個女子的說法,自己那姐姐絕對不會懸樑。

“她最大的牽掛是家裡的老父,老父臥牀不起,需要人照顧,家裡除了她就沒有別人,不管遇到多少挫折苦難,她都會活下去。若非如此,早在被朱鼐鉉侮辱之時,她就一死了之不會等到現在。”

“所以她懷疑,是朱鼐鉉殺人滅口?”

“難道退思不是如此想?”張舜卿陰沉着臉道:“他殺的人還不止這一個。爲了當上世子,奪取代王府寶座,他聯合術士陳九倉行巫蠱術,殺害良民只爲得到人心做法,結果世子真的暴斃。隨後陳九倉下落不明,應該也是被他殺了滅口。另一個神算子孫河曾經在他府中作爲座上賓,時間不長也失蹤了,多半也被他殺了。手上滿是人命的歹徒,必須要繩之以法,否則民心不安,天理不容!再說那女子這次也是破釜沉舟的來告,我們總要給她一個交待。”

范進搖頭道:“卿卿,我不說你也看得出來問題在哪。這些口供除了她自己的猜測就是道聽途說,基本就是街談巷議,能拿到實際證據的不多。最多就是他逆倫與本族女子斯通之事可以查到端倪,但是涉及女子名節,當事人會不會說實話,也十分難說。至於陳九倉、孫河之事根本就沒處求證,拿着這個去定朱鼐鉉的罪,朝廷那關肯定過不去。”

張舜卿眼睛一瞪,“相公這麼說,是管不了了?”

“哪的話?卿卿既然吩咐了,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闖,只不過是說事情很難辦,我費這麼大力氣,卿卿拿什麼賞我?”

張舜卿白了他一眼,“我過兩天就要先離開這裡,賞你許多自由,讓你可以隨便去拈花惹草,難道不好?”

“這是懲罰,怎麼能叫獎賞。我這美如天仙的娘子不在身邊,爲夫吃不下睡不香,這算個什麼獎賞,不行不行!”

張舜卿噗嗤一笑,“算你會說話。賞你一朵本地梅花,若是不夠啊,再加一朵咱家裡的夏荷!對了,方纔鄭蟬那不要臉的找你來幹什麼?總不至於就爲了偷吃吧?”

等到范進說完,張舜卿看看范進,“薛五都要把你房裡的人往別人懷裡推了,你一點都不急?還在這裡陪我閒聊,就不怕那朵鮮花被別人摘了?”

“閒花野草怎比得牡丹芬芳尊貴?隨她去吧。如果梅氏真的和薛文龍遠走高飛,我也不會阻止。至於薛五,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她的親哥哥,她這麼做我可以體諒,不會怪她。”

“咱家的女人就是心善,遇到你這麼個寬厚的相公,也難怪她們都願意粘着你。換到別人家裡,就爲這事,也得把薛五打個半死不可。薛文龍、梅氏……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敢做出什麼事來!”

薛文龍與蕭長策眼下的狀態還是羈押,固然有薛五的面子沒有戴刑具,但是行動依舊受限,不能離開那那座小院。好在所謂西北地方寬大,所謂的小院也有幾間房屋一個院落。

院落內,紛飛的煙塵又漸漸落下,一身鮮紅短打的薛五負手而立,在范進面前她更多展現自己的嫵媚,即便偶爾做俠女態,也是爲了讓范進更有興趣。可如今她眼神冷厲神情嚴肅,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縈繞,這纔是她行走江湖幫鳳四押鏢時的真實狀態。微風吹拂,一縷鬢髮擋在額頭,薛五伸手隨意地將髮絲一捋,看着對面的男子道:“再要糾纏不休,我就要拔劍了。”

在她對面,蕭長策伸手擦去嘴角上的血漬,臉上已經多了幾處淤青,顯然在方纔的拳腳互毆中吃了虧。他怒道:“你這小賤人好沒道理,薛大叔把你許配給我,你就是我的人,是有婚書的,你賴也賴不掉!如今我不嫌棄你做了別人小老婆還願意娶你,你反過頭來倒嫌棄我難看?你還要不要臉?”

薛五好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冷聲道:“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那份婚書你留下來填竈頭,或許還有點用。”

“你懂不懂好歹?我救過你大哥幾次你知不知道?再說,給那些當官的做小老婆有什麼好?別看你現在得寵,等過幾年他厭煩了,就該對你非打即罵,說不定把你掃地出門,到時候你哭都找不到門阿!我可以讓你做大房,保證這輩子對你好……”

薛五神情淡漠,“我的相公怎麼對我,與你何干?你這麼對我,與我何干?你在路上看到一個女人,然後說以後會對這個女人好,這個女人就會是你妻子?看在你和我兄長有交情份上,我建議你去看個郎中。至於說你對我兄長的恩惠,自由他來報答,與我有什麼關係?”

在秦淮河上的歷練,不但讓薛五練就一張利口,更練就了應酬不同客人的本事。由於心性使然,很多本事她不願意施展,但是真到了需要運用的時候也不會發揮不出。她知道怎麼樣的言語能讓范進歡喜,也知道如何拒絕才最傷男人的心。

蕭長策目瞪口呆地愣在那,第一眼看到薛五就驚爲天人,隨即認定這就是自己的女人。本來以爲自己可以不嫌棄對方的出身和過去,薛五肯定願意嫁給自己,沒想到居然是現在這樣,一肚子話被薛五的態度擋回去,心頭漸漸覆蓋上一層冰霜。

但是在邊關這種地方的人,往往更在乎自己是否想要,而不是對方是否想給。蕭長策嚥了口唾沫,活動着筋骨道:“方纔……是我讓你的,現在我要動真的了。”

薛五看看他,“你真的該去看郎中了。始終是我讓你,否則一開始動手,我就讓人把你殺了。看看你身後……比武搶親,打不過你就要做你老婆,你這種人真應該待在監獄裡。我不想和你說話,今後別來我耳邊聒噪了。”

蕭長策這時也發現,牆頭上,不知幾時已經有幾個範家護衛持弩弓出現。這些人如果一起放箭,蕭長策自然難以倖免。方纔對打中挨的幾下拳腳分量不輕,可是比起薛五的態度,這點傷痛並不算什麼。這種冷漠與漠視,纔是對他最大的傷害。

眼看着薛五已經不再看他,邁步向薛文龍的房間那裡走過去,他聲嘶力竭問道:

“薛五,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哪裡不如那個姓範的?寧肯給他做小,也不嫁給我做妻子?”

薛五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着,風中傳來她冰冷的聲音,“從來沒想過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比,以後也不會想,自己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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