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地並不缺乏人才,但是在大同這種邊境城市裡,文人才子就不多。受外部影響,這種城市的大環境註定更崇尚武力。由於其前身就是大軍鎮,原住民基本都是軍戶及軍戶家屬。即使有王府在這裡,文教之風也始終興盛不起來。腹裡地區還有些文人才俊,就大同本地而言,讀書人是有的,可是整體文化水平不能和東南相比。即便有人能做幾篇文章考功名,也不過就是在矬子裡面拔高個,距離真正的才子還差得遠。
范進的才學對上東南的才俊未必能佔太多便宜,就連二甲傳臚身份也是運作遠多於實際,平日裡他很少參加這種文會,也是方便藏拙。可是在大同,他卻足以放心大膽地以才子自居,不管是文章還是詩詞,根本沒人能跟他比肩。
當然,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已經犯不上靠幾篇詩文在文會上求個一鳴驚人,反倒是坐在評審席,和本地的官員談論幾句,誰有了作品他負責點評就是了。以他的才華點評這些人的文字自是綽綽有餘,不但不會有人不服氣,反倒是心悅誠服,乃至有些人感激涕零,恨不得當場拜師。
望着那些秀才、童生忐忑不安等待評判的模樣,范進不由想起了幾年前的自己。第一次去見侯守用時,又比他們好到哪裡去?如今自己從考生變成了考官,這些人未來又有如何際遇,尚難預料。但是想來也不可能人人都有功名,誰都可以成爲天子門生。他心中一動,忽然對身旁的張四端問道:
“叔父,我們大同大概有多少學堂?”
張四端一愣,隨後道:“大同這裡的情形賢侄也看到了,兵荒馬亂的地方,文教比不得腹裡更比不得江南。即便首輔不下命令,這裡也只有官學沒有私學。加上這幾年地方財力緊張,官學也只是勉強支撐而已。如今也就是縣學、府學,還有兩所衛學,不過其中一所衛學已經年久失修,又沒有多少人來讀書,只怕過不了多久就要關門。”
范進點點頭,隨後朝同來參加文會的教諭道:
“大同不同於腹裡,這一點我是明白的。但不能因此就荒廢文教,爲朝廷鎮守邊疆固然是大事,以文教約束人心,這更是大事。尤其是軍衛,更要注意這點。大家可能覺得讀書沒用,又不能求取功名,讀下去也沒有前途,所以就懶得去。但這是不行的,戚南塘練兵時,有人專門負責教授士兵文墨,讓每一個士兵都能識字。讀了書不但可以看懂軍令文書,不至於因爲一句口誤就錯誤領會軍令,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廉恥和規矩。人心中有了規矩,就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不逾矩、不違令,不仗着自己手裡有刀,就爲所欲爲。這樣的兵纔是好兵。”
他話裡隱而不發的部分,大家都聽得懂。這在大明屬於最大的正直正確之一,誰也不敢說范進這句話說的不對。幾人連連點頭,范進又道:
“本官這次巡按宣大,手上也接到一些有關軍衛的呈文。無非就是士兵不遵法紀,軍官不能約束士兵,甚至縱兵行搶。說到底,這都是因爲沒讀過書,不知大義所導致。認爲自己拳頭大,就想拿什麼拿什麼,這種人一多,百姓就要受害,軍隊也不可能有戰鬥力。所以,必須讓他們讀書。”
教諭點着頭,不過臉上的爲難之色誰都看得出來。范進道:“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手上沒人沒錢,事情很難辦。我也不是空口說白話,錢糧的事我來想辦法,至於人……本官看來今日參加文會這些人就很不錯。他們中凡是未曾得功名的,願意去軍中教授文墨,可以直接給予童生資格。如果表現卓異,可以直接保舉爲監生。”
明朝監生可以開捐,尤其在邊陲之地,需要錢糧或是馬匹的時候,就要開捐納,允許人們用錢糧馬匹換取監生功名。到了萬曆時期,手段更爲簡化,糧食、馬匹都已經摺算成錢,只要開捐交錢,就能換取監生身份。是以范進提出的以工作換取監生身份的提案,在當下而言並不算驚世駭俗,也不算違例。只不過一直以來大家對於軍隊的認知就是打仗,沒人想過讓他們讀書,范進此時提出這個建議,算是開了先河。
幾位學官對於這種提議自然不會拒絕,從他們的角度上,學校越多,讀書人越多,自身的權限就越大,自然不會干涉。這些書生裡頗有一些出自豪門大族對於這種安排倒是沒什麼心動,可是也有一些是寒門學子或是本身就是軍戶子弟,自然知道軍戶對於讀書的迫切需求。畢竟有一個能中進士,全家就能擺脫軍人身份,離開邊地到好地方享福。因此范進提案一出,這部分人最是支持,有人忍不住叫道:
“按院老爺英明!”
“不愧是白麪包公!”
這些被邀來助興的本地樂戶也湊趣的上前給范進敬酒,這件事算是說定了七成。范進又道:“除了衛學,還有王府。我知道王府有自己的教官,但是他們教授的只是王府這一脈子弟,城中大批宗室沒有機會讀書,這顯然也不對。同爲天家苗裔,不分高低貴賤,怎麼能讓一些人讀不了書?再說,他們不能讀書,將來又怎麼下場應舉?”
范進說的下場應舉顯然就是指宗藩則例之事。這件事天子雖然已經批准,但是還沒有正式頒佈條文實施,官場上有這個消息傳開,但條例還沒落地,衆人依舊有疑慮。范進此時一說,等於是承認了這個條例必然會實施。這些學官沒說什麼,倒是地方衙門的幾個官員臉色微變。
對於官府來說,這消息的影響巨大,牽扯到宗室土地、祿米問題、教育問題以及未來的社會管理等一系列問題。讓這些原本與百姓隔離的宗室參與到社會生活中,註定會產生各種問題。這些問題最後都會落到地方官府頭上,他們得負責解決,誰的壓力都不小。
范進此時又道:“這件事必須抓緊做,不能耽擱。幾位把本地飽學宿儒的名單給我提供一份,我從中選拔人才,爲宗室教學。學堂的地方我已經看好了,代王府在城中幾處別院地方寬闊,足以容納百人講學。那些地方荒着也是荒着,作爲學堂正合適不過。至於錢糧開支,則由代王府負責支付,這部分使費問題,我會行文給王府長史,你們這邊也要快,不能耽擱。”
衆人無語。
原本準備給范進敬酒,藉機會和這位大才子親近的樂戶全都停下腳步,方纔敬過酒乃至偷偷塞了手帕過去的,現在都有些後悔。
范進與代王府不和的事不是秘密,不過說實話,地方官除非徹底失去良心,否則也沒人能和朱鼐鉉那種人合作愉快。兩下有點衝突矛盾是正常的,只是看矛盾控制在哪個範圍之內。私下裡不和,互相看不順眼,這都是小事。但是范進眼下的表態,等於公開向朱鼐鉉挑戰,勢成推車撞壁。
徵用王府別院,向王府攤派錢款,不管理由如何正當,都是在打王府的臉。換句話說,范進這些行爲就是擺明了告訴朱鼐鉉,自己要跟他鬥一場。這個時候的任何行爲,都可能被看作站隊,於自己的前途命運有着巨大影響,誰又敢等閒視之?
對於樂戶來說,她們自身的力量太弱小,不足以承受投機失敗的結果。是以大多數人在眼下都保持中立,即便有些人是朱鼐鉉的仇人,也不敢此時跳出來。連官府的人都不敢接腔,何況是她們。
忽然,一個高個子女子分開衆人來到范進面前,將杯中酒喝下一半,隨後將酒杯高高舉起,將那嫣紅的胭脂印記呈在范進眼前。“奴家嫣紅,敬按院老爺一杯,還望老爺不要嫌棄。”
范進看看她,這女子二十上下身形高挑,是個典型的北地胭脂。低着頭看不見面目,但是從身上衣着看,並不十分鮮豔,大概是當地二線左右的樂戶,在今天這種場合可能只是陪襯。他微笑着接過女子手上的杯子,將殘酒一飲而盡,又特意將那胭脂印記在鼻尖一晃,讚道:
“好香。”
張四端在旁哈哈笑道:“嫣紅,你好福分啊。今天這麼多敬酒的,退思只讚了你一句好香。今後我看你不要叫嫣紅,叫好香算了。下去領賞吧。”
說話間張四端又朝范進道:“退思不愧是白麪包公,到了地方就要大刀闊斧的做事,有前朝包待制的風範。文教是地方上第一等大事,如果不讀書,家兄又怎麼爲國效力,爲陛下分憂。兄長的書信中也再三叮囑,要教導家中子弟讀書識字,不爲功名富貴,只爲學會做人的道理,免得他們胡作非爲。退思辦學堂這件事,家兄想必是支持的。地方上的難處,我心裡也清楚,張家願意捐獻兩所別院作爲學堂使用,另外以一百兩銀子、五十石米作爲資助,算是略盡綿薄之力。”
張四端的話,就像是朝平靜的湖面丟入一枚石子,隨即便蕩起層層漣漪。
范進方纔說話沒人理會,張四端話音剛落,就有人接口道:“鳳盤相公關心桑梓,我輩也不能坐視。大家都是山西人,自然希望家鄉多出幾個讀書種子宰相根苗,自己臉上也有面子。我華家願捐錢六十兩,米三十石。”
“米二十石!”
“三十五石!”
文會上被邀請來的士紳以及幾位大商賈,在張四端表態後,也都踊躍起來,如同比賽一般搶着輸捐。范進命人拿了紙筆,請人寫上輸捐數字及畫押,等到一圈轉回來募集的米糧足夠學堂支持兩到三年。
這些學官臉上自然滿是笑容,畢竟文教是清水衙門,除了祭丁的日子,教諭連豬肉都吃不到。如今這麼一大筆經費入賬,對於他們來說,自然是歡喜無比。樂戶們重又激動起來,紛紛舉了杯向范進敬酒,只是范進的態度就比較敷衍,即使喝了酒也不會表態,今天這個場子,他註定要捧嫣紅。
其心頭雪亮,之所以場面變得熱鬧,都是張四端的功勞。自己對付代王府沒人看好,可是張四端表態之後,大家就徹底放心。也就是說,在這些人心裡,認定張家在地方上的實力,足以頡頏王府不落下風。
其實這也不奇怪,只看張四端表態之後大家的動作就能知道,在士紳商賈中,張家擁有極強的號召力,堪稱一呼百應。這些人是整個朝廷的基礎,誰掌握了這些基礎,誰就能在地方發號施令,在山西這裡,地方官也未必有張家的權威,跟王府別別苗頭也無不可。
果然,王府只是表面的老虎,真正的虎,還是在這裡。
就在范進心頭轉動念頭之時,忽然響起了一陣琴聲。
琴聲悠揚,韻律優美,於炎炎夏日中,一縷清風拂過衆人心頭,讓這種躁動的氣氛漸歸平和。范進靠着系統加持,如今在音律上算是大宗師級別。正因爲造詣高,感受也就越深刻。自家娘子張舜卿是音律妙手,自己更是靠着作弊手段當世無敵,可是眼下聽來,彈琴人的演奏水平比自己相差也不太多,張舜卿萬萬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自己的本事是靠作弊硬堆上去的,不能作數。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彈琴人,纔可能是當代最出色的樂手。
原本喧鬧的文會漸漸歸於平靜,人們停止交談,就連樂戶們也停止了和人打情罵俏,或是絲竹伴奏,全都凝神傾聽這天籟之音。此時,衆人已經發現琴音來源,八面灑金屏風之後。
這屏風是一開始就有的,衆人只知是張家的女眷在後面,由於張家的地位,自然沒人敢去看看是誰。隨着文會時間一長,人們也就忘了這人的存在。不想此時一曲驚四座,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手段!
有十數只鳥雀,在屏風附近飛上飛下,如同伴舞。隨着彈奏時間越來越久,鳥雀越來越多,有人低聲道:“百鳥朝鳳……”但隨即就被身邊人的目光狠狠地瞪過來,不敢再說。
范進卻已經從琴音裡聽出,演奏者在琴聲中發出邀請之意,似乎要請人合奏。放眼四顧,狗資格和這個人合奏的怕也只剩自己。他起身來到嫣紅面前,從她手中接過竹簫,隨後朝她一笑,道了聲:“多謝。”
隨後將簫放入口中輕輕吹動,手按簫孔,不多時,一曲真正意義的天籟之音便在花園裡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