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張四維府中。
最近幾天京師天氣不好,張四維偶然小恙,告假在家。
其實他的病並沒有真的嚴重到不能視事的地步,之所以不去值房,主要還是爲了韜晦。張居正以獨斷聞名,張四維便以陰柔取勝,刻意做出這種姿態,自然不是爲了給文武百官看,主要的服務目標還是皇帝。
隨着皇帝年齡日增,張四維不相信其會甘心做一個無爲之君任首輔擺佈。從小生於商賈之家的張四維,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面臨權柄之時,人的心腸會變得何等毒辣。當日自己父親爲了那筆富貴,一樣做出殺人滿門之事,之所以留下那個女子,並不是因爲同宗同族血脈淵源,也是別有所圖。
張四維其實動過念頭,將自己家中的女子送入宮中,成爲天子妃嬪。但是生性多疑的父親,否決了他的提議。只有把這個女子放在身邊,才能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一旦其離開掌握,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連自家人都會如此殘酷,對上外人就更不用說。張四維現在做的就是等待,等着天子有朝一日對張居正動手,自己就能取而代之。要做到這一步,就得讓天子看到,自己與張居正不一樣。
當然,這樣做自然也會有後果。比如在權柄上,自己這個名義上的次輔,權柄還不如申時行、餘有丁這兩個羣輔爲大。原本張居正獨斷專行,事事自己做主,所謂羣輔次輔,都不過是他的應聲蟲。可是自從范進大婚之後,張居正的行爲也發生了變化,其開始把一些權力主動讓渡出來,把一部分工作交給羣輔去做,自己只把控方向。這與過去事事親歷親爲的張居正,簡直判若兩人。
人不會隨便就發生變化,自然是有人看出張居正原先行動的不妥並加以指點,才能讓他改弦更張。放眼天下,能夠勸動張居正的,大抵也就是范進以及張舜卿這對夫妻。
每念及此,張四維心裡就對自己這個弟子產生巨大的怨念。如此棟樑之才,怎麼就偏生歸入張居正門下?如果他肯投奔自己,高官厚祿美人富貴難道自己給不起?這樣的才俊爲張江陵門下,外人又怎麼和這個相國鬥?
原本江陵黨人雖然四處開花,但是作風浮躁行事跋扈,仗着張居正的勢力爲所欲爲,工作固然能做,但是留下的把柄也不少。一旦這棵大樹倒下,想要找他們的麻煩不費吹灰之力,是以雖然號稱羣賢畢至,真正能讓張四維看中的人並沒有幾個。范進的出現,卻讓張四維真正感覺到了危機。
從上元的整頓,以此爲樣本,在江南推動新法,再到如今的重訂黃白冊頁。張四維看得出來,范進正在以某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對張居正的新法查漏補缺。把自己原先發現,且故意不提醒的漏洞一個個全都補上,讓新法變得無懈可擊,難以撼動。江陵黨人的行爲,也在漸漸收斂,作爲他們的盟主,張居正也不像以往那樣無腦護犢,而是開始有意識地約束門下,注意言行分寸。
不能撼動新法,又抓不住江陵黨人的把柄,就無法徹底否定張居正,想要打倒這個權相,就只能靠着老天的幫助,再有就是一些想不到的盟友,比如眼前這個太監以及其背後代表的人。
後世有人片面認爲,明朝太監與文官勢不兩立,事實上兩者互爲表裡,關係親密。自明中期開始,任何一個得勢的文官,都必然與某個太監是莫逆之交而且結成正直上的聯盟關係。比如另一條時空線中,明末閹黨之爭,一方面是魏忠賢,另一方面的靠山則是王安。當時閹黨是彼此用來對罵的罪名,自己都以文官自居,而沒人會無恥到以閹黨爲榮,直到幾百年後纔出現這種精神閹黨羣體,就不是當時人所能預料。
文官想要獲得皇帝信任,必須依靠一個得寵太監。一旦他們依附的太監失寵,文官在和其他文官的鬥爭中,就十分被動。同樣,太監沒有幹活的能力。能夠和文官親密合作的太監如馮保,就能做出些成績來,反之就會鬧得天下大亂。
張四維之所以忌憚張居正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馮保的存在。他直到馮張之間的關係,自己不可能取而代之,是以一直隱忍不發。卻沒想到,宮廷里居然有人主動聯絡自己。上一次鹽商事件,自己小試牛刀,試圖撬動馮張聯盟,卻最終敗北。不過自己也沒暴露,因此不算徹底出局。他與宮中的聯繫始終存在,只不過十分低調謹慎。
像是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太監能進入張家密室,自然不是因爲身份,就是爲了防止外人偷聽倒機密走漏風聲。
張四維看着對面小太監,又看向手頭奏章的抄件問道:“你把這個給我是什麼意思?”
“鳳盤相公是讀書人,謀略遠勝於奴婢,這裡是什麼意思,相公自然知道,奴婢不敢多嘴。”
“本官若是不知道呢?范進身爲巡按代天巡狩,彈劾地方不法藩王乃是他的本分,何況待襲代藩朱鼐鉉所作所爲已經逆反人倫罪在不赦,范進參奏他也是理所當然,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問題。”
“鳳盤相公耿介君子,看不出范進的狼子野心,奴婢只好多嘴提醒一句。朱鼐鉉的罪過很多,除了謀殺世子,給王妃用毒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條,便是阻撓新法,以王府護衛毆打吏員,不許官府丈量田地。這也是朱鼐鉉的取死之道。有此一罪,便已經註定要遭殃,至於其他的罪過,無憑無據,誰又說的清楚?”
“縱然如此,又如何?丈量田地重訂黃冊,乃是天子明發聖旨,代藩抗旨就應問罪,何錯之有?”
“山西的田地可不光是代王府一家,范進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鳳盤相公莫非還察覺不到?如今鋒刃已經遞到了您的咽喉邊上,您還一無所知,等到劍真的刺下來便一切都遲了。范進的爲人相公應該很清楚,他這種人是不會顧念師生情誼手下留情的。如果您再這樣不聞不問,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份參奏相國的奏章送到京師,那時……”
“夠了!”
張四維的聲音並不大,但是語氣十分篤定,帝國宰執的氣場,讓這方纔還在侃侃而談的太監瞬間閉嘴。
“本相如何行事,不需要你來教。”張四維冷冷說道:“本相身爲閣臣,這份奏章遲早也會看到,就爲了送這麼一份奏章就跑一趟,大可不必。今後若無要事,就不必登門了。來人!”
一名僕人如同幽靈一般走進房間,張四維吩咐道:“送這位公公從後門出去,再給他拿四兩銀子的跑腿錢。”
“遵命!”
在僕人的監視下,送信的太監只能走向門口,眼看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之時,太監忽然停住腳步道:“奴婢乃是廣東人,與范進算是同鄉。”
“你們的事我不想聽,送客!”
密室裡只剩了張四維一人,他將奏章放在眼前看了良久,忽然搖頭道:“錯了!這步棋走錯了。”
說話之間他將奏章以蠟燭點燃,扔進身邊的火盆裡。隨後在桌上鋪開紙張飛速地書寫起來。等到天色傍晚時,幾封書信已經通過家將送往山西,其中一封寄給老父,其餘幾封信都是寄給家中姻親世交,以及至交好友,而張四維本人則乘轎直奔張居正府邸,求見張居正。
大同。
街道上血跡斑斑,無頭屍體被扔在那裡,由於代王府不肯出面,憤怒的百姓又不讓其他人收屍,這些屍首就只能露個暴屍荒野的下場。基於衛生的考慮,衙門會對屍體進行收斂,但是民意難違,只能先放兩天再進行處置。
這些人的人頭有的被鄉紳商賈以重金買下來,拿到家裡祭祀親人,或是設法泄憤。另外一些則掛在城頭,讓這些來不及進城的百姓知道,一些欺壓他們的人,已經受到了懲罰。城中有人放起了鞭炮,還有人敲響了鑼鼓,把這極平常的一天,當成節日在慶祝。
一批百姓自發前往了巡按衙門,將自己僅有的一些米糧或是掉色的布匹拿出來,要孝敬給這位青天大老爺,以他們僅有的財富,感激白麪包公的大恩大德。留守侍衛拒絕這些百姓的好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邊地民風剽悍,即便表示感謝的方式也比較粗暴,一言不合就要罵娘,稱這些人是奸賊,要到按院老爺那裡告狀。
因爲攔馬車受傷的吳豹子本就拙嘴笨腮,被人罵了一通,不知道如何是好地抱着腦袋蹲在牆角委屈。忽然,一陣香風襲來,嫣紅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由於低着頭,正好看到嫣紅的那雙繡鞋,吳豹子的臉漲得通紅,低頭就想走,嫣紅卻攔住他的去路道:“怎麼?你也怕我?”
“不……我不怕……我是……”吳豹子漲紅了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嫣紅看着他的樣子撲哧一笑,“你被那些人罵了是吧?”
“是……老爺不讓收禮,他們非要給,不要還罵人。早知道還是跟老爺去鄉下的好,我寧可去對付刺客,也不想去跟這幫不講理的人打交道。”
“咱們這裡就是這樣子了。別怕,我幫你跟他們講道理。”
嫣紅苦笑一聲,“我這個樣子嚇也嚇死他們,他們就不會罵人了。”
“不……你別這麼說。誰敢笑話你,我一拳捶死他個鱉孫!”
嫣紅苦笑一聲,隨着吳豹子向前走去,日光之下,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距離在漸漸接近。
此時的范進卻已經離開大同,帶着之前來府上告狀的戶房書辦以及一批衙門的胥吏衙役以及護衛官兵,開始了清丈田畝重訂黃冊之旅。
這件工作不僅枯燥乏味,而且屬於典型的吃力不討好。當下土地權屬複雜,骨皮分離。官府原有的記錄也大多失去作用,一塊土地是軍田、藩田還是民田都很難說清楚。還有士紳與王府交叉代持的現象,讓這一工作的進展更爲艱難。好在范進挾摧折代王府的威風而來,讓人不敢輕易與他爲敵,工作相對還算好做。
一處原本代王府的田莊,成了他的臨時住所,原本的莊頭已經在第一時間被抓,房屋就成了范進的臨時公署。文書一道接一道的發出,算盤珠子撥拉的劈啪作響,一切工作以相對最爲簡單也最爲公平的方式,在迅速推進之中。
沈三往來奔波,將成摞的文書抱來抱去,頭上不時地沁出汗珠。這裡的條件不比江南,連水都鹹澀難嚥,更別提解暑飲品。范進看着沈三的樣子,頗有些不忍道:“你如果太累了,就回去休息休息,這種苦你未必受的了,我自己還能支持。”
“東翁都不休息,學生又怎麼會叫苦?”沈三咬牙道:“只要忍一忍就好了,總能撐過去。”
這時,房門被敲響,梅如玉出現在門首,雙手捧着朱漆托盤,裡面放着一碗湯走進來道:“老爺,這是妾身爲你煮的綠豆飲,權且解暑。”
沈三知趣地退了出去,范進看着梅如玉額頭滿是汗珠,衣衫也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身上的模樣,示意她走過來道:“你進廚房了?那裡可是嬋兒的地盤,她不會滿意你進去的。”
“妾身……送了鄭姑娘一個金戒指,她便允許我動竈火了。”梅如玉坦率地承認道。范進看着湯問道:“金七姐送你的藥,如果留一些,或許可以放在裡面。”
梅如玉臉一紅:“妾身好歹也是跑過江湖的,哪裡會那麼糊塗,來歷不明的藥,如何敢給老爺用?所以她給我藥那天,我就丟給了薛五。”
“聰明。”
范進勉勵地點點頭,將梅如玉拉到自己懷裡道:“你想要做點什麼,就只管去做吧,不用守在我身邊。”
“除了守在老爺身邊,我又有哪裡可以去呢?”梅如玉苦笑一聲,“我不影響老爺辦公,你只管做事,我來給你打扇吧。”
輕輕搖着扇子,看着范進奮筆疾書的樣子,梅如玉心頭感到一陣安寧,這種生活也沒那麼糟糕,對自己而言,或許纔是真正的好歸宿。倒是金七姐……不知眼下如何。
大同城外,邊牆之下,眼看就可越過關卡的馬幫,在最爲鬆懈的時刻,遭遇了致命一擊。來自督標營的馬隊突然出現,以逸待勞之下,這支馬幫雖然兇悍,但卻也無力迴天。
金七姐在戰鬥一開始,就發現情況不對,沒命地催動坐騎向大同方向逃跑。她雖然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中伏,但是可以斷定一件事,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身邊的護衛已經只剩六、七個人,那個名義上的丈夫,也早在方纔的戰鬥中被砍死。對於這個男人她沒有什麼感情,尤其是在和范進有了肉體關係後,更是早就對其厭惡。可是看到他爲保護自己而死時,心裡還是有了一絲觸動。
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的大腦在飛速轉動,卻一時想不出答案。就在這時,對面忽然有一支馬隊直衝而來,人數大概是自己的兩倍,金七姐掉轉馬頭準備逃脫,卻聽對面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傳來:
“放棄吧!你已經無路可去了。四面八方都是我們的人,你能跑到哪裡去。”
薛五?
金七姐大驚之下,下意識勒住繮繩,對方的馬隊卻已經衝過來,馬上當先一人紅衣長劍手持彈弓,正是薛素芳。
一瞬間,所有的疑問得到了解釋,但是金七姐並沒覺得釋懷,反倒更加恐懼。
“你們……你們故意的?”
“沒錯!不把你們騙出大同,又怎麼把你們一網打盡?”薛五冷笑着掛起彈弓,拔出腰間佩劍。這口劍本來是劉勘之送給范進的,現在被范進送給薛五,成了她的防身利刃。“你想給我男人下毒,可惜梅花老九沒你想得那麼笨,反倒是把藥交給了我。現在這筆賬咱們得好好算算了。自己偷我的男人,還幫別的女人拉馬,最後還想要我男人的命。數罪合一,你的人頭,我要定了!拔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