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勝券

巡撫衙門內。

幾個幕僚見了范進,依舊是皮笑肉不笑的打了招呼,便裝做極熟的樣子閒話家常,還有人故意提起樑盼弟的糧食生意,說是聽說一個女人天天就在糧船碼頭倉庫幾個地方來回奔走,被廣州街頭稱爲鐵娘子,有這麼一個女人,怕是范進吃不消。

於這些話,范進只一笑置之,並不發表什麼意見,於這些話裡的陷阱,既沒必要指出來,更不可能踩進去,無視最好。

正閒話間,凌雲翼的長隨從裡間走出來,點名要找范進,其他人只好退開,看着他跟着長隨走進去,自發聚到朱大世身邊小聲道:“有了存孝,不顯彥章,朱兄不可不防……”

“列公放心吧,他不會在中丞身邊太久,昨天晚上,中丞下棋時也說了……”

內室之中,凌雲翼望着手上呈文又看看范進,許久不曾做聲。兩人幾日下棋談兵,賓主極是相得。其雖然是巡撫,但是脾性很好,算是個優秀的東主,於下僚並不苛刻。范進也感覺的到,凌雲翼對自己那個步步爲營,分路進剿的方針很感興趣,因才而重人,對自己這個幕僚格外高看。

目下掌兵的是殷正茂,至於凌雲翼是否會把自己的戰略轉達殷正茂,他也不願揣度,只知道靠着這份戰略計劃,自己在凌雲翼幕中就有口飯吃。兩下里既是東主與幕賓,也似忘年之交,像現在這麼嚴肅相處,倒是極少見。

“范進,這份呈文就是你這兩日告假寫出來的?”

“回東翁的話,正是。”

“我派人問過了,似乎是南海縣派了一個屠戶的力差,而這個屠戶跟你是鄉親,你們兩下有交情?”

“不單是有交情,還很有些淵源。”

“既是如此,老夫派人傳個話,把這差事派給別人就好了。即便是提舉司王中官,也得給我這個面子。又何必鬧這個大手筆,你這呈文怕是要攪的天翻地覆才安心。”

范進告了個罪,“中丞所言極是,學生想來,這差役固然可以轉派他人,但是派到誰家頭上,也都是這般下場。本來朝廷差役不是壞事,但是地方胥吏衙役與土棍豪強相勾結,往往把這變成發財的勾當,害的百姓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常此以往,百姓走投無路,只能鋌而走險,於朝廷而言是禍非福,於百姓而言,更是無妄之災,請東主三思。”

凌雲翼並沒答范進的話,而是自顧道:“你這主張乃是效法當日見山(桂萼)、儉庵(樑材)二公所提的編審徭役法,也就是漢臣公(傅漢臣)所提的一條鞭。他那原話我還記得,十甲丁糧總於一裡,各里丁糧總於一州一縣,各州縣總於府,各府總於布政司,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內,量塗優免之數,每糧一石審銀若干,每丁審銀若干,斟酌繁簡,通融科派,造定冊籍,行令各州府縣永爲遵守,則徭役公平而無不均之嘆矣。”

他的眼睛看向遠方,不知是在懷念這幾輩已然不在人世的大臣,還是在懷念着自己曾經的少年時光。“漢臣公這一條鞭法,亦自認是救民良方。可不管是他,還是桂見山,都沒能把一條鞭法推行開去,這裡面的原因,你可想的明白?”

“學生明白,推行一條鞭,就等於斷了胥吏糧長中飽之路,再不能巧立名目盤剝百姓,做糧長從肥差變成苦差,他們自然要反對到底。而這些人,恰好是朝廷施政的基石,他們不肯做這事,政令就很難推行下去。如果硬要推行,就必須要約束住這些人,這個過程,註定不會是和風細雨,少不得要有番大動作,更有可能引發一場大亂。”

“你覺得你這份呈文如果讓那些吏役看到,你覺得他們又會如何?”

范進心知,凌雲翼如是對此事反對到底,就不會有此一問。此事在其心中,還在權衡階段,略一思忖,行禮道:

“學生認爲,當日此法難行,在於時機不當,眼下明君賢相在位,正要勵精圖治,大展宏圖。此事既有利於國亦有利於民,大有推行可能。再者,眼下無邊關烽火之患,海上亦極太平,即使腹裡吏役生事,也可以權威相制不足爲慮。眼下正是推行此事的大好時機。”

能做出這樣的評價,不獨是對局勢的分析,最大的原因,還是對張居正這個人物的瞭解。既然在歷史上張居正推行了一條鞭法,現在這個正策沒有實行,那麼自己提出一條鞭法,從理論上說就不會遭到張居正的敵視。

當然,不能用這種預知來當理由去說服凌雲翼,只能用另一套說辭試圖說服他。

好在這幾天時間的相處,凌雲翼的性格多少摸透了一些,這個人的年紀雖然不小,但是事功之心猶在。尤其大明眼下重京官輕外任,凌雲翼最大的理想,當然還是回到京城去做部堂。

要想達到這個目標,必然就要立功,眼下殷正茂身爲督憲,軍功搶不到,這種內政上的功勞就很重要。以自己對凌雲翼性格和能力的瞭解,以及兩下的關係外加自己呈文中的內容,范進頗有自信說服凌雲翼支持自己。

畢竟廣東搞均平銀,就是凌雲翼一力推進,其制度雖然不像一條鞭那麼激進,但已經具備了雛形。正因爲凌雲翼本人也是改制派而非守舊派,范進才胸有成竹,確定可以說服。

兩世爲人,最大的收穫便是足夠的人際交往經驗,對於一個人的大概傾向,基本可以判斷清楚。當然,同樣的建議,也要看兩者的關係,才能決定是否可以通過。凌雲翼與范進之間雖然談不到交往,但是對范進的賞識,卻可以感受得到。

大明是一個人情社會,來自上位者的關照,足以抵消或者說扯平來自胥吏的敵視,范進也相信,凌雲翼的爲人絕不會像小范莊的甲首,轉眼間就把自己給出賣掉。

凌雲翼臉上不見喜怒,只嘆了口氣。“還是年輕好啊,老夫在你這般年紀時,卻也同你一樣,有這麼股衝勁和膽色。只想着做大事,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怎麼樣。許多主張冒失可笑,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慚愧。現在想事情倒是比年輕時更爲周詳,可是那股衝勁卻再也找不回來了。也罷,就看你這股衝勁面上,這道呈文,就由老夫代你上了。你是個白身,這樣的文字你寫出來沒有力量,只有用老夫的名義上奏章,你別怪老夫掠美就好。”

“東翁說笑了,學生感念東翁栽培造就之德,銘感五內,時刻不敢忘!學生斗膽說一句,這事一定要快。”

“你說的不錯,兵貴神速,這份奏章如果落在後面,就全沒有力量。好在南京李銀臺與老夫是故交,老夫的奏章在他那不會耽擱,會盡快送到京裡。至於京城諸公如何看待,那便不是我輩所能預。但是我想來,你的話有道理,這份奏章絕對不會有錯。”

雖然從明朝制度上,任何人都有權給朝廷上書言事,但事實上,普通百姓就算誰真的發瘋給皇帝寫什麼東西,通政司也不可能代位上遞。而一般大臣的奏章力量,又怎麼能和一省巡撫疆臣相比?凌雲翼以奏章形式上疏,等於是給范進的主張開了條綠色通道,保證在最短時間內直達君前。

天子沖齡即位,所謂的君前,實際就是首輔張居正面前。凌雲翼與張居正是同年進士,有這份交情在,這奏章他不會等閒視之。言語上即使有什麼不當,也不會真的引起麻煩。至於隱去范進的名字,這本也是必然之舉,范進既是白身,名字當然不能出現在奏章上。但是奏章之外只要附一個夾片,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凌雲翼並不客氣,“一事不煩二主,這份奏章就由你來寫吧。鄉試之時,本就要做表題,多練練沒壞處。你在這裡做,我等着看。”

代替東主起草奏章,等於是讓范進的工作從原本的陪棋幕賓,進階成了幫辦文字的工作型助手。於這種前途上的干係,范進自然極是敏感,仔細地調勻了墨,將第一個字寫下之時,心裡就有數:從這一刻起,自己就進入了凌雲翼心腹階層。跟洪家的官司,自己無須張口,就已經贏了八分。

“叔,這次的官司,我們贏定了。”南海縣衙刑房管年洪海在城裡擁有一套小院,這也是他成功的象徵。比起在村子裡的那些窮親戚,能在衙門混上一個前程,又有了一處城裡的房子,怎麼看也是莫大的光榮。而光榮來自於全族的供養,發跡之後亦必須回饋宗族,這也是無可推卸的責任,洪承恩作爲洪家族長進城打官司,自然就住在自己這個侄子家裡。

縣學的洪波以及洪大安,洪大貴兩個孫子都在一旁陪伴左右。洪海已經喝了不少酒,臉上泛着紅光,說話又有了些平日在衙門裡的光棍模樣。

“咱們洪家這些年不容易,總算是靠着叔的手段,把兩個本家兄弟送到縣裡當捕快,還有小侄這個管年。靠着咱們全村供應的銀兩,在縣裡小侄也是有名的小孟嘗及時雨,平日誰有難處,都少不了向我張口,現在小侄有事,誰又能往外推?叔只管放心,這官司咱輸不了,您來也無非是走個過場,算是給巡撫個面子。要不然,我看您連到衙都不必,那呈文直接給它封回去就完了。”

洪承恩的酒也喝了不少,但是頭腦卻很清醒,他抽了幾口煙,皺着眉頭問道:“那呈文是什麼,你還是沒看見?這麼多關係,抄個底子抄不出來?”

“這話說來也是難辦,高老爺平素都在佛山,與小侄沒什麼往來。這次他與侯守用對調,公事上還是愛用他手底下的幾個人,畢竟都用的熟了,不願意換馬。小侄與他沒什麼往來,想要抄個狀底,並不容易。好在小侄跟他身邊的人身上使了幾個錢,打聽出來兩句話。范進上的不是狀子,只是個呈文,也不是告狀,是說欠稅的事。雖然具體的文字小侄沒見,但是想來這也是個笑話,自從咱家當了糧長,哪還可能欠稅?金沙五姓十八村在咱手裡捏着,要多少錢糧有多少,怎麼會欠皇糧?”

“小心無大錯,雖然我也不記得曾欠過稅,可是范進既然說了這事,我們就不能等閒視之。去給戶房的人送點銀子,好生打點着,帳冊上不要出什麼毛病。聽說范進與錦衣薩家有交情,還從南海縣戶房調閱了交稅的底帳,不要被他真查出什麼。”

“叔父放心,這絕對不會。現在的錦衣衛不比洪武年,沒那麼厲害了,就算薩家與他有點交情,也不能干涉到地方民事上來。咱們兩邊都不是錦衣,他還敢把咱怎麼着?”

洪承恩點着頭,“希望如此,我現在想想,這次是你的事做的不對。范進發了財,你們看着眼熱,這也沒什麼奇怪。可是也要看他是什麼身份,既然他在巡撫身邊做伴當,就不是咱們莊戶人家惹得起的。等這次官司了了,請他吃頓飯,當面跟他把事情講開,今後就不要再鬥下去了。在鄉里,他姓範我姓洪,大家要鬥個高下,可是出了村子,大家還不都是金沙仔?鬥來鬥去,讓外人看了笑話就不好了。只要他在馬上,我們就不要得罪他,萬一將來他得了巡撫的賞識,保個前程,咱們還得用他。”

洪海尷尬地一笑,“我們當初只是想敲胡屠戶一筆,再給叔出口惡氣,哪想到他走了運,居然到了中丞身邊做幕友。這是未曾想到的事,也就沒加防範,這實在是失了計較。不過叔父放心,中丞與縣衙門隔着太遠,再說范進是剛到他幕中,中丞也不會真的就爲這點事寫份公事下來交辦什麼。這次的官司先贏了,回頭再跟范進說幾句軟話,胡屠戶那役,讓他胡亂破費幾文,我們找人替他應了就是。”

“就是這個話,以後別招惹范進和他的人,打狗須看主,巡撫身邊的人,不管是否大用,都不能得罪,知道麼?明天進衙門倒不是壞事,高二尹到了南海,我還不曾會過,這次正好得拜拜他。”

洪波以及洪家兩個孫子,對於明天的問訊也不以爲然,自家事自家知,家裡不曾欠過稅,也就不怕衙門的問訊,這場官司,自家穩操勝券。

第四百五十七章 範氏新政(上)第五百四十二章 開門揖盜(上)第三百六十章 巧設羅網(下)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戰第十二章 刷臉第三十八章 功名(下)第四百二十四章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第四百一十九章 貢使真相第五百一十二章 新的對手第七十二章 好時光 夢一場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兆頭(下)第四百零六章 無心合作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上)第四百六十章 節婦清官(中)第二十二章 籌備進城第三百四十章 尸諫第五百一十九章 戚虎第二百八十六章 鐵案第一百四十三章 亞魁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維志第一百五十三章 妖書第四百八十八章 辣手無情第三百零四章 小卒過河第四百四十章 心服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二十三章 謀劃第三百三十五章 操控清議(上)第七十八章 講斤頭(上)第八十二章 死而復生第三百一十二章 掃地出門第九十六章 算帳(上)第四百四十二章 豪雨(中)第一百二十七章 封鎖線第一百一十四章 戰旗第二章 同居長幹裡第二百一十九章 君臣(上)第二百八十三章 六部觀政(下)第五十一章風聲雨聲哭聲聲不入耳第三百四十九章 用計收心(上)第九章 范進出馬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除障礙第一百六十四章 魚與熊掌第二百四十八章 番子進門第四百零二章 紅杏第三百八十六章 全新手段第五十五章 丹青(上)第四百五十二章 甜美果實(上)第三百七十五章 入城第四百六十六章 江陵到來(下)第二百九十六章 善惡到頭終有報(下)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部下與好兄長第二百八十七章 千瘡百孔的卷宗第一百八十八章 張千金的決斷第一百二十六章 貴客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第二百九十章 月黑風高(上)第十章 刁民第二百七十三章 恩重如山第二百三十五章 解圍第九十八章 天大官司 地大銀子第五百章 娶親(上)第四十一章 普法(上)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家第六百零三章 山西變革(中)第十二章 刷臉第三百二十七章 膽大包天第七十二章 好時光 夢一場第四百三十五章 楊家危機(上)第四十章 槍頭不能白做第三百一十二章 掃地出門第四百一十五章 還不清的債(上)第二百九十三章 擒兇第十一章 兩足何以無泥第四百七十五章 小寒(下)第四百一十二章 幾樣心思第四百四十三章 豪雨(下)第五十八章 砸攤子第七十四章 互相利用第一百八十八章 張千金的決斷第三百六十六章 內訌(下)第五百零五章 錦囊三策第一百二十四章 絞索(上)第二百四十五章 通風報信第一百六十章 伏兵第一百七十八章 病倒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轅北轍第三百五十八章 繼蔭求援第四百一十九章 貢使真相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狀元(下)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爲重第二百六十五章 門生與座主(上)第四百五十章 名利雙收(中)第一百一十八章 名利(上)第四百六十二章 鬱悶的朱璉第三百八十七章 整治捕快(上)第三百三十七章 天人感應第四百三十四章 上元縣的考成法第一百八十六章 郎心如鐵(上)第一百一十三章 逃亡第四百九十六章 辦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