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咱們怎麼走到天黑啦,吐魯番有這麼遠嗎?”三蛋兒醒來了, 一看哥哥的臉綠油油的,還在後面坐着呢,再看天,已經黑透了。
車裡拉着這麼多的無線電設備, 還開着暖氣,倒也不覺得冷,但是坐車嘛,總歸不舒服嘛。
“再睡會兒,估計再有半小時呀,咱們就到了。”
“可我都睡很長時間了。”
“你看二蛋都沒醒, 你就繼續睡。”聶工這會兒在後面了,怕孩子煩自己, 語氣就有點兒不太好。
“蛋蛋, 你吃點東西再睡, 就能睡着啦, 我估計你是餓醒來的。”聶衛民說。
三蛋兒默默的坐起來, 抱了一隻大蘋果,就着餅子, 跟只小老鼠似的,咯吱咯吱的啃完了, 又給自己添了倆雞蛋, 喝完之後抹了個嘴, 說自己要下車尿尿。
“不行,你現在不能停車,我們已經拉下於參謀他們好遠了,讓孩子憋着。”聶工在後面說。
“人有三急,活人總不能叫尿憋死,蛋蛋,趕緊開門下車,撒了尿再回來,我也要尿尿呢。”爲了能跟緊於參謀他們,都快24小時了,陳麗娜幾乎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媽,我的尿結冰了喲。”外面風呼呼的颳着,三蛋兒凍的直髮抖,還要甩着牛牛給媽媽看。
冷啊,又是曠野,本來尿就夠憋的,但風一吹,下面簡直跟那貼到冰上了似的,疼。陳麗娜覺得,自己給這風一吹,今晚絕對要尿頻。
“行了,趕緊上車,把二蛋也叫下來,叫他尿一泡了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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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麗娜見路邊有界碑,藉着車燈的光看了看,額旗,再看路,國道111,好傢伙,要再這麼開下去,給她一天一夜,她都能開到首都了。
這些人,不會是要跑到首都去打/飛機吧,陳麗娜心裡就嘀咕。
“好了嗎,於參謀都已經催過很多次了,趕緊上車,給我開車。”聶工氣呼呼的,就說。
“人有三急,孩子們在車上屈了一天了,下車撒泡尿有錯嗎,你早這樣說,別人替你開車,我們是不會跟你出來的。”陳麗娜也生氣了:“聶老大,我嫁給你四年了,除了去了一回獨山子泡了個溫泉,這還是第二回出門,冰天雪地不說,都不知道走哪兒了,你還這麼大的氣,你就不覺得我們辛苦嗎?”
“我不覺得辛苦。”聶衛民就說:“爸,你也不覺得辛苦吧。”心情不爽的小聶開始了煽風點火。
“你們以爲誰都能跟你們一樣,工作狂人,高興了可以不吃不喝,但你們知不知道這樣下去的結果是什麼?”
“打住,我不需要你告訴我我將來是怎麼死的,我對於生死看的很淡,很開。”
“不,聶工,你不知道,你這人有非常多的毛病,就比如說,現在咱們能不能討論一下,包小姐給你寄了多少張明信片,你有給我看過一張嗎?”
“爸,包小姐是誰?她長的漂亮嗎?”
“秋天有秋葉,春天應該還有春草吧,哦,夏天是不是她還給你寄了個清涼的比基尼。”
“陳麗娜,你要再這樣吵吵,我就把你從車上踢下去。”
“好啊,來啊,你來踢我啊,不不,應該是我把你給踢下去,真是的,你從來沒有在這方面對我坦誠過,你始終就覺得,好嘛,這女的當初走投無路,跑我這兒躲難來了,她的父母親人都在農場了,她哪也去不了,由着我捏圓搓扁。”
“你簡直強辭奪理,你沒事找事兒。”聶工氣的,四處找着自己的保溫杯。
聶衛民適時就遞杯子:“爸,喝口水再吵。”
聶工也生氣了:“你不要給我來疑神疑鬼的這一套,不就是一張明信片嘛,同學寄來了,難道我就拿到你跟前,對你說,你看,這同學寄明信片了,她保準對我有意思?”
“一個女性告訴一個男人,說自己離婚了,她就是對他有意思。”
“強辭奪理。”聶工說。心裡其實挺懸的,因爲確實包曼麗說自己離婚了。
畢竟曾經的校花嘛,遇人不淑,寫信來傾訴了兩句,聶工也勸慰了兩句,主要是小包同學非常熱情,而聶工呢,也有很多年沒見過她了,看到明信片上她穿着飛天伎樂的衣服,也知道她在藝術上的成就,當然了,對於成功的女性,他還是很尊重的,於是就誇讚了幾句。
但這尊重在陳小姐看來,就屬於愛慕了。
聶衛民聽吵架聽的很開心呀,不過,這時候他們所搜尋的波段上有信號了,加密的。
“前方三十米左拐,看到車轍了吧,拐彎。”
“於參謀他們往前走了,咱們怎麼拐彎,拐下去可是戈壁灘,我不拐。”
“我叫你拐你就拐,就現在,趕緊給我拐。”聶工聲音可粗了:“現在零晨四點,陳麗娜,再往前走就是65軍區的無線電監控範圍了,往右拐,就是紅巖軍區的無線電監控範圍,我們的波段一旦暴露,就會被追蹤的,趕緊拐彎。”
幾乎於一時間,嘀嘀嗒嗒,後面所有的信號源全部在亂叫,聶工七手八腳,還在嘴裡喊着:“快,我叫你再快一點。”
“黑天胡地的,戈壁灘上,你叫我怎麼快開,難道飛進沙窩子你才願意?”
好嘛,總算又躍到一條公路上了,憑輪胎的聲響,陳麗娜覺得,這是一條省道,但是,她已經完全暈了,好在北方的地夠廣,路夠直。
敵人沒看着,飛機也沒打着,只憑聶工的聲音,陳麗娜覺得自己已經把首都給攻陷了。
眼一閉心一橫,她踩死了油門就往前轟,黎明中筆直的公路,但因爲大車壓過太多次,不是溝就是坎,而在180的速度下,碰到一個坑,車上所有的人都得飛到頂棚上去。
“快一點,再快一點,我監聽不到信號。”聶工還在後面喊,這一回陳小姐不吱聲兒了,連倆小的都醒了,抓着隔絕前後的鐵欄杆,一動不動,望着彼此。
而前面,在路最遙遠的地方,可以看得到一條緩緩的起伏,但是,看山跑死馬,就那個起伏,陳麗娜就愣是跑不到。
“我告訴你,你現在可是在帶着全家一起玩命,要葬身在這戈壁灘上,搞笑了,狗屁的壯烈犧牲,是死於我的飈車,偏偏還是你叫我飈的。”
“能不能閉上你的嘴巴?”聶工直接是吼的。
看他倆一來一往,倆小的嚇的,眼睛格外的大,嘴巴全抿着,乖的跟那小貓眯似的,瑟瑟發抖。
“剎車剎車,叫你剎車。”聶工突然又吼了起來,陳麗娜也不跟他吵了,心說這人估計是觸電了吧,你看他那抖的樣子,絕對是觸電了。
她從後視鏡裡,只能看見不停的在按着什麼,滿車嘀嘀噠噠亂響,這時候也就只有二蛋敢悄悄的,只一枚從臉盆裡散落出來的油果子。
咔嚓!
車一腳悶死在公路上,頹廢的冒着尾氣,像頭累癱了的老黃牛。
“過了,已經過了,能不能……”聶工摘了耳機,話還沒說完,只聽轟隆隆的一聲,他扶住小聶,整輛車開始倒退,退到有信號的位置,再一腳栽死。
……
“來,都下車,給你們看個好看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聶工才說。
打開車門,他自己率先下了車,再伸手抱了一把聶衛民,兒子就趴他身上了,他再伸手一抱,沒抱動,二蛋於是主動就跳他爸爸的身上了。
陳麗娜加起來應該開了有36小時的車,腿有點兒軟,把三蛋一抱,就說:“聶工,今天天上要沒個飛機炸了,我就把你的頭扭下來,當球踢。”
“肯定會有,不信你等着看。”
“爸,咱們真的要打飛機?拿手打嗎?”二蛋好奇的張望着,掙下他爸爸,在公路上往前奔跑着。
陳麗娜很同情他,因爲她覺得,在這輛車上,大概只有她和二蛋的智商,纔是相等的。人聶衛民就一點也不激動,直接踩着他爸的肩膀爬到了車上,手裡還抱個小望遠鏡,一手揚指着天空,對着焦劇。
“五,四,三……”聶工還沒有數到一,天邊一道火光,繼而就是怦的一聲,應該來說,離這兒挺遠的,但是,腳下的大地都在明顯震動。
上輩子,陳麗娜經歷過的,就只有唐山大地震,以及五泉衛星基地發射衛星時的震動,纔有這麼大。
轟隆隆的聲響持續傳來,一聲連着一聲,不,這應該是巨大的回聲,彷彿整片大地都被震起來了一樣,震的陳麗娜於一瞬間,只覺得自己的耳膜都在疼。
“上車,趕緊走,快走。”聶工立刻就說。
而且吧,他把方向盤搶了,由他自己來駕駛,陳麗娜於是就坐到副駕坐上去了。
“這就完了?”陳麗娜覺得很好笑:“聶工,你甭告訴我那架飛機是你打下來的。”
聶工不說話了:“行了,你們好好睡一覺,我帶你們去吐魯番吃葡萄,洗溫泉,喝葡萄酒,烤肉串兒,這總該成了吧。”
“這個車不好。”二蛋不高興了:“爸爸,吐魯番究竟在哪兒啊,我不坐車了,這個車把天都給弄黑了又弄亮了還不到地方,這個車不好。”
“傻子,不是車把天給搞黑了,而是天本身就黑了,然後,天現在又亮了,你都不看看,你一個人吃了十個雞蛋,咱們是昨天早晨六點出發的,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的六點啦。”聶衛民說。
既然有人開車,陳麗娜披了件衣服,也是倒頭就睡。
當他們行駛在寬闊的內蒙古大草原上的時候,就發現各類軍用大卡,戰時指揮車,正在從四面八方疾馳而來,當然了,都是衝着飛機爆炸的方向去的。
聶工一路吹着口哨,回頭看一眼後面給自己遞水遞蘋果的小聶,倆父子甭提多驕傲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在額旗的邊界上她才醒來,這一回,前面那輛假吉普給於參謀長他們開走了,又換給他們一輛很老式的北京吉普,於是,一家人開着車,繼續又往哈密去。
一路開車前往葡萄溝,陳麗娜非得要看看,這個遠近聞名的地方,它的晾房是怎麼做的,當然,那是因爲人家的晾房曬葡萄曬的快,以及,她上輩子雖然也來旅遊過,但是走馬觀花嘛,並沒有學到太多的知識。
“旅遊,參觀?啥叫個旅遊參觀,咱這兒沒有什麼達阪城的姑娘,能參觀,但沒地兒住,看一圈兒就走。”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長的跟阿凡提似的老爺爺似乎很生氣。
來這兒就跑了一大圈兒,要再回到哈密,天又黑,路又不好走,陳麗娜當然不想走了。
轉身到車上,她找了一條自己的圍巾下來,再度敲開門,笑的喜氣洋洋:“爺爺,這圍巾送給您,我還有炸的麻花,可香了,換一張熱炕,不差吧。”
“你們不是來找達阪城的姑娘的?”
“我們家這仨後生還沒成年了,不需要達阪城的姑娘,也不需要她的妹妹和嫁妝。”陳麗娜笑着說。
阿凡提老大爺把她們讓進門了:“現在的人呀,壞的很。自打有人唱了《達阪城的姑娘》,就天天有些人跑到我們這兒來,要找姑娘,來了就吃,吃了就睡,起來大包大包的葡萄乾裝着,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那可都是我們餬口的東西呀,來一個是客,來的多了就不稀奇了嘛。”
“大爺,我是從烏瑪依的木蘭農場來的,讓孩子們在你這兒住上一宿,明天呀,我想看看你們的晾房,我們那兒也種葡萄,品種大概比你們這兒的多,但就是晾房不好,葡萄乾的成果率不足,我歡迎你到我們那兒去找新品種,當然,也給我講一講晾房該怎麼蓋,好不好?”
“我才三十五,你叫我大爺,會不會叫的太老了一點?”阿凡提大爺開起玩笑了。
“不會吧?”陳麗娜回頭看了眼聶工,年齡差不多的人呀,聶工雖然說算不上白麪小生,但高大俊朗,還是個年青人呢,這位真的就是老爺爺了。
“行了,我們家也就這一個地窩子,要不嫌棄,大家一起滾吧。”
阿凡提的妻子倒是很好客,正好冬天嘛,葡萄溝裡也沒事幹,不一會兒,炸的油果子,葡萄乾兒,炒過的核桃花生就全端上來了,一人衝了一杯奶茶,她不會說漢語,只是不停的示意陳麗娜:”吃,吃。”
原本,聶工夫妻以爲阿凡提家沒孩子,結果三蛋兒呀的一聲,就說:“媽媽,有人撓我的背。”
陳麗娜見掛着的簾子悉悉而動,就說:“大爺,家裡有娃就一起叫出來,我家這些娃有禮貌得很,不打人。”
阿凡提一扯簾子,說:“他們不會說漢話,怕羞。”
哎喲喂,後面也躲着仨呢,個頂個的兒子,維族孩子們,不論長大了會變成什麼樣,小時候全是高鼻樑深眼窩子,俊得很。
陳麗娜帶着聶工出門一趟,把自家車上的東西也搬下來了。
過了兩天,茶葉蛋還沒壞了,往火邊一烤,一顆又一顆的,慢慢兒的就是一股茶香。再有她的油果子,那可是和了蜂蜜雞蛋,再和上羊油炸的,外面還裹了白糖,精細的不得了的東西。
幾個維族孩子一嘗,立馬就丟下她媽媽的,來吃陳麗娜炸的這個了。
一個維族孩子去火邊抓雞蛋,突然就吡的一聲,聶衛民就說:“哎,你衣服燒着了唉。”
於孩子們來說,那怕語言不通,他們也會有別樣的交流方式嘛。
這小傢伙從身上撓了撓,突然手長往火裡一扔,又是吡的一聲。
聶衛民只當他在變魔術了,就說:“再來一個。”
二蛋和三蛋也不吃東西了,湊在一塊兒,要看這孩子能變出個啥來。結果,這家仨孩子,一起開始往身上撓了,不一會兒,一起吡吡駁駁的向來起來。
“是啥,你們身上到底有啥啊,咋扔火裡還會響呢,真稀奇?”二蛋說着,抱着一個孩子的脖子,手就往人衣服裡伸開了。
這孩子掙扎了半天,從身上抹出個東西來,小心翼翼放到二蛋的手裡,示意他也扔。
二蛋看了半天,問陳麗娜:“媽媽,這是啥?”
陳麗娜看了一眼,就說:“聶工,讓孩子們睡地窩子 ,咱們今晚睡車上吧。”
“好好好,我也想過了,我那車這麼冷的天兒,晚上不能熄火,要熄了火就打不着了,今晚,咱倆睡車上。”
“我的媽呀,長見識了,阿凡提家的孩子身上一抓一把蝨子,你兒子我也不要了,全扔了吧,咱們明早悄悄走。他們現在肯定滿身也爬滿了蝨子。”到了車上,陳麗娜心有餘悸的就說。
蝨子這東西,居於邊疆,常年難洗澡,知青們身上偶爾也會有一個,但一般人看到那東西,下意識的就會頭皮發麻,寄居在衣服裡,它們繁殖的又快,就算開水,能燙得死蝨子,燙不死它們的卵,只要再把衣服穿上,不覺會繁殖,只要染上,極難清除。
“我得跟你承認,包曼麗同學是給我寄過很多明信片,但我也只是禮節信的回過幾封信,陳麗娜,你今天當着衛民的面兒,究竟發的什麼瘋要說這個?咱們是大人,當着孩子的面,儘量不要吵架,要不然,等他將來成了家,也會把吵架當成習慣,那樣可很不好。”
“你知道一個人開了36個小時的車以後,她有多困嗎,不但困,而且面部麻林,手腳不聽使喚,我要不跟你吵兩句,我就睡着了。”
“所以,你只是找個理由,跟我吵架?”
“可不?”陳麗娜說:“這叫雞蛋裡挑骨頭,至於你那姓包的同學呀,我完全不在乎,她就今天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又能咋樣,我活的是我自己,沒必要爲了一個男人而疑神疑鬼。”
“我明白了,在你的心裡,杏樹叉子永垂不朽,我啥也不是。”
“明白就好。不過你跟我說說唄,你到底是怎麼把那架飛機給打下來的,我可好奇,可好奇的。”
“這個就涉及專業知識了。首先,我知道它的航向,以及起飛時間,然後呢,追蹤它的雷達基站,僞裝基站,發射雷達導航信號,飛機就會被幹擾,繼而,跟着我的信號走,再然後,走到既定位置,就……”
“算了,不要講了,你再說我也聽不懂了。”
黑暗中悉悉祟祟的,地窩子前,車慢慢兒的就抖起來了。
“聶工,前天實驗室,今天又是搞車震,你最近有點激動啊。”
“不行,一想到杏樹叉子我就怒火中燒,吵架我吵不過你,幹這個我總能幹得過你吧,行了,閉嘴,不要叫,我叫你不要叫。”
“你的規律了,你的馬列呢,你的一月一次呢?”
“今天馬列也會允許我額外來一次,不是你說的嘛,男人都愛打/飛機,我得告訴你,看到飛機轟然而炸的那一刻,那感覺真是,太爽了。”
白雪襯着如泄玉的月光,月下一輛老吉普,輪胎一顛一顛,時快時慢。
地窩子裡,也分不清是誰在哭,外面的老聶箭在弦上呢,不不,應該是飛機快要爆了,還以爲地窩子裡的哭聲會減緩,車晃的越來越厲害,但終於還是沒停,哭聲也沒停。
“你兒子是給蝨子咬的,三蛋兒在哭了,快去看看。”
“不要動,現在對我來說,就他們全給蝨子咬死了也不行,你不要動,再動我就……我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