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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在滂沱的大雨中行駛,車裡和車外彷彿兩個世界,車內是乾爽的清晰,車外是潮溼的混沌。
剛開始沈幼乙還和成默又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旁敲側擊的去了解成默要帶自己去見什麼人,當迷你駛上猴子石大橋,能夠看見漂浮在雨幕中的陽明山時,恰好音響裡響起了一首叫做《迫降》(張伊美)的歌,也不知道是那個女歌手唱的,聲音婉轉又悽迷,於是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下了引橋,沈幼乙纔開口問道:“是去陽明山福壽園嗎?”
成默輕輕“嗯”了一聲,看見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前面的車亮起了紅色的剎車燈,而迷你似乎沒有減速的跡象,立刻喊道:“小心!”
然而下雨天路滑,這個時候踩剎車已經有些遲了,眼見迷你就要和前方的綠皮出租車發生親密接觸,反映過來的沈幼乙猛的向左打了一把方向盤,迷你堪堪的擦過出租車的尾燈,斜進了左邊的車道。
沈幼乙淡定的慢慢將迷你開到停車線前面,看着紅綠燈頭也不轉的問道:“要去看佳怡嗎?”
“嗯!”成默猜現在說話的已經是南姐而不是西姐了,也不知道老師怎麼能如此自如的切換人格,也許是每次想要遇到危險,或者想要逃避的時候南姐就會登場。
感覺南姐就像是老師的超人。
“還真是有心了,可祭奠這種事情有意義嗎?”
聽到這淡然的語氣,成默確定身邊坐的已經是沈道一了,於是他輕聲說道:“南姐知道爲什麼所有的文明中都有祭奠往生者的儀式嗎?”
“因爲對死亡的恐懼,人類的祖先並不知道死亡是一回什麼事情,但他們對死亡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並且相信死去的人也能夠擁有死亡的力量,從而傷害到自己,於是設計了一套儀式,來讓自己不那麼害怕,他們以爲照顧好亡者的軀體,那些靈魂就不會回來打擾他們。”沈道一說。
“那爲什麼現在很多人都明白了世界上沒有鬼魂這種事情,恐懼的原因已經消失了,可他們還是會如此的重視這樣的儀式呢?”成默輕聲問。
此時迷你已經進了陽明山山門,高大的玉石牌坊上刻着一副對聯:“身臥西嶺德望昭彰累閥閱,靈佑梓桑子孫昌盛晉榮牒。”
沈道一淡淡的說道:“習俗的慣性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再說,除了恐懼還有信奉,像我們華夏人就認爲燒了紙錢,祖先在下面過的好點就會保佑自己升官發財,就像我爸爸這種文化人也不能免俗,清明帶我去掛山的時候總會讓我對着祖爺爺的墳祈求他保佑我,小時候祈求身體健康沒病沒災,大一點了就祈求學業順利萬事順心,現在就會祈求找一個如意郎君.....不過好像我每次嘴上答應,心裡從來沒當真過,就像我生日的時候從不許願.....世界上哪裡有心想事成這種事情,得自己去做,自己保佑自己比較現實。”
“老師還真不是普通的女文青。”成默勾着嘴角說。
“誒?說過了不要叫我文青,如今它可不是一個褒義詞,太多僞文青把矯情當做逼格了,女文青更是重災區,以爲自己能夠背誦幾句瑪格麗特.杜拉斯作品裡的名句,像她一樣在抽菸喝酒時找點寫作的靈感,最好能無病呻吟出幾句:‘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倍受摧殘的面容’這樣的句子,發在朋友圈裡,再配上自己站在湄公河的郵輪上的照片,就能立一個文青的人設了!”
頓了一下,沈道一笑道:“就像司馬千樹以爲考個五百多分就能當學霸,然而馬上就被真學霸給打臉了吧?”
成默覺得沈老師真是對文青怨念頗深,想想也是,沈老師這種認真生活在柴米油鹽中的女人,會去計算超市裡的菜價,會盤算會員卡打折和積分抵扣那個划算,會比較橄欖油和茶油那個性價比高的女人,和那些‘人生總有有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的浮誇女人太格格不入了。
按沈老師對自己膚淺的解釋,她不過是喜歡讀書,不願意放棄思考,卻又寫不出來什麼好文字的普通女人而已。
成默覺得這樣的沈老師已經很完美了,還要和張愛玲那樣,是個天才作家,那老天爺實在就有些偏心的過分,成默瞥了沈老師一眼,搖着頭說道:“南姐,沒必要取笑我。我哪裡有資格打別人的臉,別人德體美勞全面發展,和我這個只有智商一方面的男生比,強太多了!”
沈道一笑花枝亂顫,“看來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這點自知之明還是必須有。”成默認真的說。
“不過你這一項也甩別人太多分了,所以還是我的小默默更優秀,更討人喜愛。”
“謝謝您的安慰。”
“安慰?這可不是安慰,在南姐心裡,成默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那個好孩子。大方、體貼、溫柔、睿智.....”
成默翻了下白眼,打斷沈道一,“南姐,你這誇的是我嗎?又或者說你又有什麼陰謀?”
“陰謀?你這樣懷疑南姐,太讓南姐傷心了。南姐對你可是說的真心話,你要不信南姐可以對你發誓!”沈道一舉起了右手信誓旦旦的說。
成默搖頭,“千萬不要,我可不想因此心裡產生壓力。”
沈道一嬉笑着問:“我會讓小默默心裡產生壓力嗎?謝旻韞估計都沒有這個待遇吧?”
成默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道:“也會有壓力,只是不一樣,謝旻韞給我的壓迫感,是你被動的想要和她一較高下的壓力。而老師給的壓力,是因爲老師的期待,自己主動的想要成爲那樣的人。”
沈道一嘆了口氣說道:“你這樣說,我勉強也能接受吧!只是南姐心裡只有小默默一個人,可小默默心裡卻還有其他的女人,這樣讓南姐有點傷心.....”
成默撫了一下額頭,“南姐可以不要叫我小默默麼?”
“那我叫你什麼?小寶貝?寶寶?小可愛?小甜心?”
“就叫成默不行嗎?”
沈道一理直氣壯的說道:“當然不行,連個愛稱都沒有,怎麼算的上關係親密?”說到“愛稱”的時候沈道一還特意加重了語氣。
成默無語。沈道一刻意的調戲,讓成默略微有些尷尬,要換一個女生他一定會說:“我們算不上什麼親密關係,說沒關係也行。”可旁邊這個女人不僅僅是沈道一,還是沈幼乙,是他最在乎的人之一,他沒辦法這麼說,更何況不出意外的話,也許沈道一應該存在不了多久了,他更沒辦法說出一些冷漠的話。
他只是理性,並不是冷血。
幸好沈道一也沒有窮追猛打,兩人聊起了填報志願的事情,很快就到了陽明山福壽園的停車場,下車的時候雨勢小了一些,成默先下車打着傘,去接了沈道一下車,沈道一伸手抱過那一束潔白的雛菊,毫不猶豫的挽住他的胳膊,並肩和成默向墓園走去。
在入口處,成默藉口上洗手間跟沈平打了電話,得知沈平剛進停車場,還在停車,成默就在洗手間裡拖延了一會纔出去。
因爲並不是祭奠的高峰期,墓園裡十分冷清,除了一株又一株松柏在雨中瑟瑟發抖,就只有冷峻的石碑一排又一排孤單的林立在山野之間。
羅佳怡的墓地離停車場並不遠,兩人大約走了五六分鐘就看見有人站在雨裡在給羅佳怡獻花......
雖然還有些距離,還是側影,但沈道一瞬間就認出了不遠處那個站在雨中鞠躬的人,是她的父親沈平。
沈道一停住了腳步,情不自禁的低聲道:“爸爸?”
成默沒有說話,沈道一卻狐疑的轉頭看了成默一眼,“你安排的?”
“算不上安排,我只是跟沈伯伯聊了聊關於羅佳怡的事情。”
沈道一冷笑一聲,鬆開挽着成默的手,回頭快步朝着墓園門口走去,成默馬上跟了上去,將傘舉在沈道一頭上,兩個人行走在風雨中,除了綿密的雨聲,就只有溼噠噠的腳步聲。
“南姐,不想知道我跟沈伯伯說了些什麼嗎?”
“沒興趣。”沈道一冷冷的說。
“剛纔南姐說祭奠沒有意義,三年前我也這樣認爲,就在我爸的葬禮上,我很冷靜的看着叔叔嬸嬸幫忙操持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的儀式,心裡還很淡然的想着柏拉圖,覺得自己對死亡這件事看的很透徹。”
“那又怎麼樣?”沈道一語氣依舊不悅,但腳步卻放慢了一些。
“我回來之後去過我爸的墓地一次,也在這裡.....”成默指了指不遠處更高處的墓地,“我現在才明白祭奠的意義,時至今日,它絕不只是插上幾炷香,擺上水果吃食,燒一堆紙錢,然後撒一圈酒,又或者講究環保的獻上一束花寫一張追思卡.....”
成默輕聲說道:“實際上,我們祭奠的並不是死人,而是我們這些活着的人。也許是我們這些還活着的人需要不斷的提醒自己,珍惜時光,好好生活的儀式;也許是我們祭奠回憶,感恩已逝之人的饋贈的儀式;也許是我們懺悔自己所犯下的錯誤,祈求他人寬恕的儀式。總之,墓地,它也許是個通向心靈的郵箱,是一個隨時都在等候着你的心理諮詢師,雖然它不會迴應你,但是它能給你的悲傷、眼淚、孤獨和悔悟提供了一個出口,它讓你能夠盡情傾訴和發泄,於是你知道你的精神還沒崩潰,不必花錢去看心理醫生了。”
“沈伯伯同樣也很痛苦,也許你覺得他的痛苦遠遠不夠償還他犯下的錯,也許你覺得即便他現在懺悔也已經於事無補,可如果說祭奠和懺悔也沒有意義的話,如今你做這一切對於羅佳怡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大家不過都只是在尋找一種心理安慰罷了。”
沈道一停住了腳步,她的臉色變的蒼白,她捏緊了拳頭,那一捧白色的雛菊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很快就被豆大的雨點給打溼了,嫩白的花瓣沾染上了雨滴,垂下了原本昂着的花朵,軟綿綿的躺倒在了淋漓的雨中。
成默高舉着傘,頗有些艱難的彎下腰將花束拾了起來,“我昨天跟沈伯伯說,人不能停留在過去,更不能停留在過去的錯誤裡,要向前看......這句話也是我想對老師說的。”
“可我沒辦法原諒他.....”沈道一的呼吸像是被雨水打溼了一般,顯得無比的沉重。
成默搖了搖頭,“老師,你首先要放過的,不是沈伯伯,而是你自己。”
沈道一低下了頭,看着雨點在積水裡砸出一顆又一顆微小的水花,“我....沒有接受懲罰的人,有什麼資格談原諒?”
“老師,我還跟沈伯伯說過,人的一生都在做一種關於平衡的選擇,成全自己辜負他人,又或者辜負自己成全他人。我們凡人在面臨這種選擇的時候,大都兩面都不想辜負,然而往往在這種局面之下很難坦誠的做到周全,任何人要在夾縫中協調矛盾,都會非常爲難,於是我們就會下意識的選擇照顧大多數人的利益,而委屈另外小部分人。這也是我們人類的天性,就像祭奠儀式因爲我們對死亡的恐懼延續到了今天,我們也因爲對死亡的恐懼,選擇成爲了社會性的羣居動物....”
“人類是需要集體協作才能生存下去的動物,在古代,脫離了集體就意味着死亡,因此我們的基因裡都會刻着對集體利益的服從,所以每個人都在基因裡害怕被集體排斥,並且在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無意識的選擇得罪少數人,偏向多數人,這就是民主的由來。”
“因此當你,當沈伯伯,面臨家庭、學校的利益和羅佳怡的利益發生衝突時,不自覺的選擇了多數人的利益,這談不上正確或者錯誤,只能說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沒能顧全兩方而已。實際上追根究底,羅佳怡的死是一個意外,更是一個誤解。是時代和社會的悲劇,你只是被裹挾在其中而已,只要坦然的面對自己曾經犯下的錯,沒有什麼不能被原諒的。”
沈道一擡起頭,生氣的說道:“那裡這麼容易?錯誤如果這麼容易就能被原諒,法律還有什麼意義?”
就在這時,沈平的聲音在成默的身後響了起來,“小西,你怎麼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