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拖, 就拖到了最後一天。
七個月已經一晃而過。
夏荊歌內心平靜,彷彿能夠坦然地接受那個臨界時點的到來。夏清渠已經沉沉睡去,他眼中夏荊歌最後的模樣, 和他一貫的觀感一致, 並無任何區別。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和風甫凌的意見一致, 這樣的時刻, 不該給夏清渠親眼看見。
夏荊歌看着風甫凌沒有表情的表情, 開口道:“其實我已得償所願。我這一生,並無太多執着之事,每常隨波逐流, 便是內心不贊同一些事,也不定會下定決心去怎樣。即便我總是希望自己與常人一樣, 可也很少下定決心真的去做些什麼。後來, 我在情之一字上入了魔障……”夏荊歌對風甫凌笑了笑, “一直沒有告訴你,我要成爲井軸的初衷並不是爲了完成天道賦予我的使命, 我只是想要有至少一個月的時間,能像一個平平常常的人一樣,懂得喜愛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獲得久違的喜怒哀樂。所以我已得償所願。”
“……那你知道我會難過麼?”風甫凌閉了閉眼。
“我知道。”夏荊歌微微傾身,以一種相對弱勢的姿態靠進風甫凌懷裡, 雙手環上他的腰。他閉上眼, 微微笑了。從前只覺一個月也很是足夠了, 真的當七個月都過去, 卻又覺得七個月也並不是很長。
人總是貪心的, 夏荊歌因知自己總算是徹徹底底當過一回一回人了。他也會貪心,也會想要更多……更多時間。但已經沒有了, 那麼這樣也就很好。
“可是我不願意自己一輩子都無法迴應你。我怕你總有一天會厭倦那樣的我……所以我很自私的,想要也能夠喜歡你。這七個月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卻每天都很高興。我覺得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已經很足夠了。雖然我原本的命盤有一個命定的道侶,可我見過他之後卻覺得,能夠命盤二易,讓我遇上你,實在已經是天道給予我的最大恩賜了。”夏荊歌睜開眼,嘴角的微笑看起來滿足且祥和,“你若是恨我,我也不怨你。我不想一直做你的仇人,一直無法和你在一塊。這段日子,這樣的時光讓我覺得,再沒有和你這樣安安靜靜地在一起,更好的事了。”
夏荊歌頓了一頓,繼續道:“你也知道,不破不立,我不做完整的井軸,這輩子就絕不可能再有機會做一個完整的人了。”
風甫凌揉了揉他的腦袋,沒有說話。
夏荊歌又笑了笑,“那兩年裡,我見過姜馳一回。他問我,難道我讓他回魔域去,就是要他練成之後來殺我的嗎。他問我,這樣的戰爭究竟有什麼意義。我回答不出來。一開始我覺得雙方打了這麼久是因爲互相有仇,因爲魔殺了太多修士,修士需要反殺回去。可漸漸的,我又覺得之所以仇恨這麼深就是因爲一直在打。而且越打,死的人越多……多少有情人因此不能成眷屬,多少親人因此陰陽相隔,我六感微弱時尚且不太願意面對的事,因爲這場戰爭,每天都在上演……”
“其實仔細想想……明明我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爲一己之私視而不見,任由天下生靈塗炭,原也是我的不對……魔和神的百萬年戰爭,何苦要拉上凡人的人命去填戰壕。三界若要失道,就該失到誰也掀不起爭端的程度。我想來想去,還是我娘提出的方案最是一石多鳥。如此,我的願望終可實現,三界也將破而後立,恢復和平了。”
風甫凌仍舊沒有說話。
夏荊歌心裡嘆了一口氣,繼續再接再厲,“我所喜愛的世界,要有草木清明,有鳥語花香,有天晴朔光。這樣的世界,是我所懷念的。難道你就不曾懷念過這樣的世界嗎?即便你是魔,但你也是長在紅塵界的魔。……我不能眼看着,我爹孃寧願犧牲我的一生都要維護的這個本該花香清明的世界,我那些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師兄弟,師姐妹們保護的世界因爲我的不願配合,而變得更加昏暗渾濁,變得陰陽失調,沒有未來。”
夏荊歌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好像透過昏黃的燭光,望向了極爲遙遠的遠方。
“在沒有渠兒之前,我不是很能理解我爹孃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讓我投胎成他們的後代。有了渠兒之後,我才明白,要讓自己的孩子揹負起這樣艱鉅的一個身份是件多麼痛心的事。至少放我身上,我是絕不願渠兒被任何天定命運所左右的,我希望他的一生能見到這世上最美好的光景,希望他能得到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真心喜愛,希望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希望他一生順順遂遂,和和樂樂,沒有憂愁。”
風甫凌手掌微微一動,攬住夏荊歌的肩膀。
“會的。”他說。
夏荊歌笑了笑,笑着笑着,落下一滴淚來,它無聲地墜落,沁在風甫凌的衣襟上,無聲無息地淹了進去。
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哭過了。
在他十二歲那年,決定再也不要哭之後,他就沒有再掉過一滴淚。
夏荊歌一向是個極爲守諾的人。哪怕只是自己跟自己立的誓言。
“我懂了,我不會怪你。”風甫凌又道,他再度揉了揉夏荊歌的腦袋,那髮簪被他揉得斜斜歪去。而風甫凌的的目光無限溫軟,落在不遠處隨燭光明明滅滅的牆壁上。“……我早就不怪你了。”
夏荊歌眨了眨眼,又滾下淚來。其實他也是很捨不得風甫凌的。爲了讓自己放下那份不捨得,找了這許許多多,許許多多的理由勸服自己,又去勸服他。七個月,實在是太短了。短得他這樣捨不得就此離去。
他想,他已經做出了這輩子最不後悔又最容易後悔的一個決定了。就讓他再哭一次,再任性一次,再軟弱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
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這已經是他生命裡最後的時刻。
尋常人還能說一句今生有緣無份,來世許你一生。可他連這樣的話都說不了,就算風甫凌有來世,難道從此徹底物化的他還能有來世嗎……
夏荊歌連這樣許諾來世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看過不少情定三生的話本,但他從來就知道,自己和甫凌是沒有來世的。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擁,直到夏荊歌的身體開始崩壞,天地也開始變色。
風甫凌身上強大的魔力正在飛一樣地流失。
大部分都被夏荊歌無障礙吸收了,小部分流散到了天地間,隨風飄搖。成爲天地間的塵埃浮土,散光雨沫。
那些魔氣在經過他身體的時候,就被永久地轉化成了清靈之氣,又回放回了天地之間。
連留也留不住。
你看,即便是到了這種時候,他最先傷害的也還是甫凌。
風甫凌最後,微微笑了笑。他總是板着臉,難得一笑。這一笑便如冰花再綻,好看得夏荊歌挪不開眼。
他擡手扶了扶夏荊歌腦後斜插的玉簪,將它扶得正正的。
然後,凝視着夏荊歌,凝視着他淚眼婆娑的模樣,緊了緊抱着夏荊歌的雙手。
就像他第一天見到醒過來時的他,他淚眼婆娑的模樣。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一切能夠重來……再回到他醒來,哭得淚眼婆娑時的那一天,該多好。
如果重來……
如果重來……
必定不止是隻給他一方帕子,必定不會再嫌棄他,還要好好地幫他抹乾淚花,告訴他不用害怕,天柱掉下來也沒有關係,我們還是能找到一方淨土,好好地過我們的日子。
他要是不明所以,問什麼叫過我們的日子。
就好好解釋給他聽,什麼叫以身相許,好叫他知道,他許下了一個什麼樣的諾言。
風甫凌想,他那麼死腦筋,一定想不到要怎麼去違背諾言。
那樣就可以不給他知道什麼是井軸,什麼是命盤,什麼是神魔之爭的真相。
我也不要當什麼魔域的魔君。
我們好好找一個和善樸素的地方,只當兩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也許那樣會過得清貧,過得不盡如意,過得柴米油鹽,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比起這樣,你爲了七個月,要放棄自己的生生世世。
總要好上許多。
風甫凌徹底闔上了眼。靜立不動。
他懷裡的身體正在漸漸地化爲虛無,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直到他化爲煙塵,消失在天地之間。
天地醞釀起一場極大的風暴,這風暴令三界之神,之魔,之人都爲之顫抖。
許久之後,原本漆黑的蒼穹出現了一顆由靈氣魔氣交匯聚變而成的新生太陽,天下大白,陰陽循環再次步入了正軌。
天地間無風無雨,風和日麗。
鳥歌蟲鳴,熙熙攘攘,一派繁榮景象。
無人,無靈,無物。
會爲他二人的分離而哭泣。
天地間正在籌備一場歡樂的慶宴。
因爲天界不再,魔域不再,唯有人間尚存,享受百年戰亂之後天道的回饋。
天地間不會再有無休無止的渾濁氣息誕生,黑暗世界的擴張已經停止。清靈世界的負隅頑抗也已成爲歷史。
陰陽平衡主控正道的美好世界也即將到來。
他們,它們,它們,將要開始載歌載舞,迎接久違重歸的新生活。
無人知曉有那麼一段殤別。
抑或者,原本是知道的。
卻還是被喜悅掩蓋了。
人們記得,是那個叫夏荊歌的法器融合了剩下的半個法器,爲天地間再創了一個能帶來光明的太陽。
但他們大概不會再知道,那名叫夏荊歌的修士,也曾和那個叫風甫凌的魔君日夜相對十載;不會知道,他二人也曾情定終身;更不會知道,許久許久以前,一個沒有常識的小修士就曾對一個魔說過要以身相許這樣的傻話。
他們的一切,終將化爲塵埃。
沒有未來,也不再有過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