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鄧名雖然不知道文安之、袁宗第、劉體純等,但聽說過鄭成功、李定國和李來亨這三個人。正是因爲知道李來亨是在中國大陸上抵抗滿清的最後一方統帥,所以發現對方纔三十歲時,鄧名感覺他真是太年輕了。
現年三十九歲的晉王李定國,是鄧名原本所知的三人中最年長的,比鄭成功還要大上四歲。幾年前李定國先後攻滅大漢奸孔有德和尼堪,南明的聲勢復振。但好景不長,轉眼之間就爆發了李定國、劉文秀、孫可望的三王內訌,導致南明政權土崩瓦解。
經過這場大劫後,重返昆明的李定國認真檢討之前的過失,決心好好修補與馮雙禮等秦系將領的關係。除了西營的秦系將領外,李定國更打算與夔東的前闖營衆將多做接觸,不再拘泥於以往的門戶之見。得知馮雙禮等大批秦系官兵在四川行都司駐紮下來以後,李定國就連續派使者去建昌,想說服他們返回雲南與自己匯合,或是允許李定國的晉系部隊前往四川。這樣西營衆將重新團結起來,依舊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
但建昌周圍的西營秦系將領對此不屑一顧。他們來四川行都司的時候,已經把沿途的百姓和物資都帶走了,認爲李定國無法派兵追擊他們。就算李定國有這個心思,貴州吳三桂的威脅也足以打消他的這個念頭。
得知建昌的衆將不願意返回後,李定國退而求其次,不再強求對方回來與自己會師,或是允許自己的軍隊進入四川,但希望對方至少在戰略上服從自己的領導,能夠對共同的敵人採取統一行動。對於這個要求,建昌的西營將領也含糊其辭,並不明確表態。有了李定國整治劉文秀的前車之鑑,馮雙禮他們都懷疑李定國還會對自己秋後算賬,所以要保持軍事上的獨立地位。
見到李定國的第二個要求仍得不到滿足,昆明的晉系將領羣情激憤,白文選、賀九義都認爲建昌軍欺人太甚,要李定國以永曆天子的名義切責。剛剛重返西營旗下的馬寶也表示,逃去建昌的西營秦系、蜀系總共只有兩萬左右的甲兵,而且派系混雜、人心不定,他願意帶五千精兵直取建昌,爲晉王把建昌收回朝廷治下。
但李定國立刻否決了武力解決的提議。
他對衆將說道:“當年我年輕氣盛,總覺得我大義在手,別人不同意我的計劃就是心懷鬼胎,就是貪圖個人的私利,不肯爲朝廷出力。因爲意見不合和一些小衝突,我就把蜀王(劉文秀)關起來,害得他鬱鬱而終,現在回想起來,我慚愧得汗流浹背。我們的爭執,差一點導致朝廷傾覆,使中興大業毀於一旦。幸好上天不絕漢祚,我們今天竟然還能重返昆明。這次我一定要痛改前非,絕不能再自相殘殺,給韃子可乘之機。”
“可是馮雙禮本來就對朝廷不忠。當年孫可望那賊劫持天子的時候,他就態度曖昧。”白文選說道。
馮雙禮對孫可望更敬重一些,在三王對峙期間,一直堅定不移地站在孫可望那邊。孫可望開始篡位行動後,馮雙禮也不像李定國、劉文秀那樣立刻反對,而是在旁觀望,若是孫可望成功,似乎他也會樂觀其成。
“你們知道我擊敗孫可望,從貴州返回報告天子時,聖上是怎麼對我講的麼?”李定國問道。衆人當然個個不曉得,李定國嘆息了一聲,道:“當時聖上沉默良久,對我和蜀王說,若是能擒住他也就罷了,但一開始最好不要去逼迫他。”
衆人無不愕然,沒想到永曆天子居然連孫可望這個公開作亂的逆賊都想放過。
“當時我和蜀王據理力爭,都認爲聖上此言不妥,所謂除惡務盡,豈能坐視孫賊盤踞貴州,當時……唉……”當時李定國和劉文秀還在私下討論,認爲這只是因爲永曆膽小如鼠罷了,所以沒有把永曆的擔憂放在心上。
但是當清廷得知孫可望帶着十幾個人逃到湖廣後,順治立刻派使者趕到湖廣,封孫可望爲親王。當初孫可望手擁幾十萬大軍,擁有西南的大片領土時,想從永曆手中要一個王位是千難萬難,眼看現在已經是窮途末路,順治、鰲拜君臣卻視他爲征服中國西南的至寶。
之前清軍攻破昆明時,滿清認爲西南的大事已定,順治、洪承疇的一些對奏也沒有必要繼續保密了,於是得意洋洋地公佈出來,當作順治皇帝英明的證據,李定國也有機會知道了其中的內容。
原來,當年洪承疇奉順治之命從北京啓程趕往長沙,出任五省經略,他在北京陛辭時就對順治言明:征服西南的策略是以防爲主,坐觀南明自己生變。在隨後幾年洪承疇與順治的奏章通訊中,他一再強調這條大方略,並主持修建了從陝西一直延伸到廣西的五千裡防線,用來抵抗南明的攻勢。
在秘奏中,洪承疇不厭其煩地向順治指出,如果南明不發生內訌,那麼清廷想在軍事上擊敗西營、闖營和鄭成功水師的聯合是不可能成功的。與其試圖武力征服,還不如及早設法談判,形成南北朝。
但洪承疇再三重複他的觀點:首先李定國與鄭成功互相猜忌,絕不會精誠合作;其次就是李定國與孫可望必然爆發內訌。清廷應該積蓄力量,在內訌爆發後攻擊四分五裂的南明。
整個長沙幕府的戰略可以簡單歸結爲:絕不主動進攻,絕不侵佔南明的領土,直到南明自己發生崩潰。
洪承疇的戰略得到了順治的全力支持,幾次北京戶部官員都嫌洪承疇的戰略給清廷帶來巨大的壓力,維持五千里長的防線花費巨大,而且由於堅決不進攻,所以這個負擔也看不到解除的盡頭。對於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順治一概替洪承疇頂住,保證長沙幕府的防禦戰略能夠堅持下去。
在三王內訌爆發前,劍拔弩張的孫可望、李定國各自調兵遣將準備火併,前線明軍紛紛返回後方,準備武力解決其它系統的明軍。駐防湖廣的八旗兵見明軍的領地空虛,自認爲是滿人,不顧洪承疇的禁令偷襲辰州並將其奪取,向北京報功求賞。八旗兵的擅自行動讓洪承疇非常憤怒,他要求順治皇帝把這些跋扈的滿人立刻從他旗下調走。
在這次的衝突上,順治依舊堅定不移地站在洪承疇一邊,毫不猶豫地否決了請功奏章,勒令佔領辰州的八旗兵立刻撤退,然後馬上返回北京。
對照南明的反應,就可以看到洪承疇判斷之準確:當辰州失守的消息傳到貴州後,孫可望立刻下令停止針對李定國的動員,調馮雙禮等主力返回湖廣前線,準備奪回辰州;而李定國和劉文秀也暫時收起了對孫可望的敵意,把各自的精兵強將重新派向東線。孫可望和李定國都不約而同地寫信給對方,表示大敵當前,兄弟之間無論有什麼不快,也該設法和氣地解決。
但當滿清主動放棄辰州後,南明三王又不約而同地立刻忘記了他們剛剛主動釋放出的善意,很快就關係徹底破裂,大打出手。
“四十不惑。”李定國想起洪承疇的陰險策略幾乎使漢人的江山毀於一旦,他對手下衆將說道:“往昔我魯莽操切,沒有容人之量,好不容易纔得以返回昆明,以後一定要與延平藩、夔東諸將精誠團結,驅逐韃虜、光復中原。建昌那些人可都是西營的老兄弟,我若連他們都容不下,將來延平藩、夔東軍怎麼能夠與我共事?”
因此,得知鄧名在湖廣連戰連捷的消息後,李定國決心予以配合,盡力向貴州發動一些牽制作戰,使得吳三桂和趙良棟無法回頭。而且李定國審視地圖,認爲重慶對川鄂明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有攻下重慶才能把東西兩川連爲一體。這樣雲南、四川背靠着背,就可以專心對付正面的敵人。
李定國派使者來建昌,就是提議聯合發起對川貴清軍的攻勢。元氣大傷的李定國很難獨自向貴州發起進攻,所以他希望建昌的明軍能夠北上到成都平原,然後攻擊重慶,威脅保寧、遵義等地,這樣定能牽制貴州清軍的一部分注意力。雖然遵義那條路不適合大軍通行,但或許清軍會派出幾千人馬去增援,這時李定國再於雲貴邊境進行一些佯動,可能讓吳三桂有危機四伏之感。
不過李定國的心思完全得不到建昌明軍的理解,在馮雙禮等人看來,現在四川行都司與成都纔是背靠背——兩者乃是鄧名旗下的同盟軍,而和雲南明軍則有着不少仇怨。
現在建昌明軍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南面,馮雙禮等人的部隊也都部署在與雲南接壤的地區,就連已經被破壞殆盡的東川府,爲了保證安全都派駐了偵察部隊,以防李定國的軍隊突然進入四川行都司境內武力解決他們。
以前有三王內訌時結下的仇,以後也許鄧名和當今天子還會有一場大位之爭,馮雙禮他們已經把晉王視爲大敵。
“雖然鄧先生入楚,但我們已經是鄧先生的人馬了。”狄三喜在會議上發言,衆將都知道他的話就代表了馮雙禮的意思:“鄧先生已經把這裡的軍戶和田土都分給在座的諸位,難道晉王還能給得了更多麼?要是天子迴鑾了,鄧先生給我們的田土和軍戶是不是還要交還回去?”
衆人紛紛搖頭,誰也不肯把吃進肚子裡的肉再吐出來。
“當年晉王說過,孫可望是咎由自取,與其他人等無關,我們信了晉王。但晉王把我們劃爲‘老秦軍’,奪職解任,還拿走了我們的甲兵,我們可不能再上一次當了!”狄三喜的發言又引起了一片共鳴,現在建昌的人差不多都在三王內訌後捱過整。
“就算鄧先生暫時不回四川,但他不可能不要四川。現在我們實力尚弱,無法追隨鄧先生打天下,但我們至少要替鄧先生保住四川,不讓他人染指。”狄三喜越說越是慷慨激昂:“將來鄧先生光復南京、光復北京,回過頭來一看,看到四川依舊在他提拔的將領手中,依舊對他忠心不貳,那時鄧先生就會知道我們的忠誠和苦勞了。”
狄三喜的話讓很多人都深以爲然。
聽說鄧名遠離四川而去後,有不少人發生動搖,他們對李定國的畏懼已經根深蒂固,現在靠山走遠了,就忍不住又想投奔回去。但今天狄三喜的講話層層遞進,先是談到現在大家的好日子,然後回顧了當年的怨恨,重新喚醒了大家對李定國的不滿,也讓衆人更加不願意把手中的權利交出去,最後還雄辯地證明了:只要爲鄧名保住四川,不讓它落入永曆之手,這份功勞就足以保證大夥兒未來的富貴。
有眼前的利益、未來的功勳,還能給不厚道的老上司添堵……大家紛紛同意就這麼辦了,說什麼也不能再聽晉王的指揮。
“而且以我之見,晉王這次絕對沒安好心。”狄三喜已經從馮雙禮那裡預先得知了晉王的要求,他轉述給衆人後,又進一步分析道:“晉王見我們衆志成城、陳兵邊境,知道無隙可乘,所以就勸我們去成都,然後去重慶。到時候,我們在前線廝殺,晉王就趁機奪取了我們的根本,然後逼迫我們當前驅,爲那個逃去緬甸的傢伙奪取四川。”
狄三喜談到永曆,不由得顯出一臉鄙夷之色。當初孫可望造反的時候,他就勸馮雙禮出兵幫忙,因爲他根本不能理解爲何李定國一定要支持那個無能的朱家天子。難道晉王忘記了,當年正是因爲朱家天子把大家逼得活不下去了,大夥兒纔起來造反的嗎?
好吧,狄三喜承認鄧名也姓朱,不過鄧名有本事啊,要是永曆也像他一樣,敢於孤身跑入狄三喜的軍中砸掉他四顆牙,那狄三喜也算佩服他。
雖然馮雙禮從始至終沒說話,但大家都明白狄三喜就是他的傳聲筒,被調動起來的西營衆將紛紛站起身,對馮雙禮高聲說:“大王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我們與大王共進退。”
“對,慶陽王也是老大王(張獻忠)的義子。鄧先生臨走時說過,要我們聽慶陽王的,要慶陽王提督四川行都司的軍務,節制諸營。慶陽王要末將幹什麼,末將就幹什麼。”
眼見大家已經統一思想,狄三喜就讓傳令兵去把李定國的使者帶進來。
“見過大王。”雲南的使者對馮雙禮非常恭敬。出發之前李定國反覆交代,一定要客客氣氣地與建昌衆將說話,絕對不能再有以前的驕傲作風,不能自恃是晉王嫡系就不把其它派系的將領看在眼裡。
使者當着衆人,重新說了一遍李定國的計劃,就是要他們以主力北上,隨後攻打重慶,設法威脅保寧、遵義。李定國不但保證不會派一兵一卒入川,而且會盡力與他們協同行動,共同聲援、配合湖廣、南京的戰事。
馮雙禮的衛兵從使者手中拿過李定國的公文——雖然是建議,但李定國身爲親王,有永曆天子授予假黃鉞,所有發給地方將領的正式公文都類似命令書。
當着衆人的面,馮雙禮把李定國的公文緩緩地一撕兩半,接着又撕了一下,將其扯成四片,然後鬆開手,任憑它們飄落到地面上去。
雖然被反覆叮囑要注意禮貌,但看到李定國受到如此的蔑視,那個使者還是勃然色變,憤怒地衝着馮雙禮大喝道:“慶陽王,這可是晉王的敕令!”
“什麼敕令?”狄三喜一躍而起,代替馮雙禮回答道:“晉王有什麼權利給王上下敕令?”
“晉王假黃鉞,都督內外軍務。”使者冷冷地說道。假黃鉞給予李定國代理天子的權威,地位相當於監國,現在李定國說出來的話,已經與聖旨相差不大。
“天子何在?”狄三喜冷笑一聲,然後反脣相譏道:“天子在國,假黃鉞則言同聖旨、代行天子事,可是天子眼下何在?”
“天子巡狩藩屬,不日就會迴鑾。”使者不甘示弱地說道。
“那就等天子迴鑾以後再給我們下敕令吧。”狄三喜大笑起來。
“狂妄忤悖!”使者轉眼看向馮雙禮:“慶陽王,這也是大王的意思嗎?”
馮雙禮點點頭。在永曆出逃前,儘管西營上下都曾經當過反賊,但聖旨對他們來說仍然具有相當的作用,會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敬意——或多或少。
但現在朝廷算是徹底威信掃地了,至少在建昌軍中是如此。
狄三喜笑嘻嘻地說道:“天子授晉王假黃鉞,讓其代行天子事,若是天子不滿意還可以收回。但現在天子去國,怎麼知道天子對晉王的處置是不是滿意?或許天子已經想拿回晉王的黃鉞,但是苦於無法收回罷了。若是天子一日不回來,難道晉王就能憑着這個假黃鉞永遠代爲天子不成?哈哈,看來最盼着天子不能迴鑾的,原來是晉王啊。”
馮雙禮揮揮手,打斷了狄三喜的刻薄言辭,他對使者說道:“現在本王只知有鄧先生和文督師,不知其它。鄧先生和文督師要本王帶領衆將駐守建昌,因此本王斷然不能移往其它地方。若是天子迴鑾,下聖旨給本王,自然另當別論。現在恕難從命,你就這樣回報晉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