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沒有錯。”發現綦江上游出現清軍後,明軍立刻派出探馬反覆偵察,李星漢更親自到第一線去檢查清軍的旗號。
“來得真不是時候。”鄧名輕輕嘆了一口氣。
無論趙良棟早出現十天或是晚出現十天,鄧名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左右爲難。
在大批空船從成都返回來以後,袁宗第就按原計劃向萬縣撤退,等大昌和奉節的士兵離開數日後,鄧名的部隊逐步向綦江與長江的交匯口江津撤退。當明軍的先頭部隊在江津設立大營後,就按照約定向袁宗第派去使者,告訴對方李國英依舊老老實實地呆在重慶城中,沒有表現出任何追擊明軍的意圖,讓袁宗第安心返回萬縣。
“袁將軍接到我的信後立刻就會拔營動身,現在就算派人去追也來不及了,而且清軍的水師也被我們從嘉陵江放出來了。”昨天去袁宗第那裡的使者返回軍中後,鄧名就讓封鎖嘉陵江入口的舟師燒燬水營,和留守部隊一起來江津與主力會師,準備一起返回成都。如果趙良棟早到十天,袁宗第就不會離開;如果趙良棟早到五天,鄧名就會派人去招回袁宗第和奉節的兵馬;如果趙良棟早到兩天,鄧名也不會讓嘉陵江口的軍隊焚燒營地趕來江津。
“不知道趙良棟來了多少人馬。”鄧名命令加派哨探,對從綦江上游趕來的清軍進行全程監視。根據李星漢的前期偵察,這支清軍的騎兵實力似乎不強,無法阻止明軍的偵察。
“遵命。”幾個衛士領命而去,
“趙良棟的軍容,你們還記得吧?”鄧名盯着地圖看了片刻,緩緩地問身邊的幾個人。
“記得。”李星漢和周開荒答道,他們的臉上都露出凝重之色。而沒有去過昆明的趙天霸、任堂、穆潭則面露不解之色。
“昆明周圍有那麼多清軍的軍營,趙良棟的部隊稱得上是鶴立雞羣,與其他人完全不同。我們放火的那天晚上,趙良棟人在城中,而其它各營的長官都在營中親自帶隊,但是……不可小看此人啊。”鄧名的印象很深,火燒昆明那夜,唯一放棄假傳命令的一營清軍就是趙良棟的軍營。又盯着地圖看了一會兒,鄧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清軍來了多少人?”
“應該不會很多,遵義、婁山關都沒有人煙了,也沒有倉庫、兵站。”周開荒給鄧名打氣道:“趙良棟的親兵好像有一千多吧?爲了給這麼一營兵從貴州輾轉運送糧草,也得出動兩、三萬輔兵了,要是人再多,吳賊能供得起嗎?”
“嗯。”鄧名贊同地輕輕點頭,他和周開荒的想法相同,吳三桂不可能把這麼一支精兵輕擲,不會讓他們帶着單程的糧食上路,所以這支清兵的背後肯定跟着川流不息的運輸部隊:“吳三桂確實供不起,所以纔派出了一支精兵前來。有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然吳三桂敢派這麼一點人來,必然有什麼憑藉,我們可不能大意。”
……
發現明軍偵探在身邊徘徊後,張勇頓時有些擔心,認爲現在己方的騎兵應該以全力攔截明軍的探馬爲第一要務。但趙良棟卻不以爲然,認爲己方騎兵不應該在攔截對方哨探上過多浪費精力,而應該把偵察明軍放在首位。
通過對明軍騎兵動向的觀察,趙良棟發現明軍統帥和自己的思路相似,都是偵察爲主,攔截爲輔,見狀趙良棟開心地大笑起來:“賊首無知!本來賊人在暗處、我軍在明處,就算賊人對我軍的偵察少一些,對形勢的掌握也遠在我們之上。如果賊首以阻擋我軍偵察爲首要的話,或許會搞不清楚我軍到底是一萬二千還是一萬三千,但我們卻連到底有幾千還是幾萬賊人都不知道;或許賊人不知道我軍中每一位將校的旗號、不知道我軍綿延綦江的隊列有多長,但我們卻連賊首是何人、重慶是否還在官兵手中都不知道……哈哈。”
在明軍全力打探清軍虛實的時候,趙良棟也接到源源不斷的情報,很快清軍就判明對面的明軍是由鄧名親自率領,已經在江津紮下營地,粗略估計兵力超過一萬五千人。
“如果其中的三停是甲兵,那就是四千五百名披甲兵,剩下的都是無甲兵。既然在江津紮營,那就說明重慶還在官兵的手中,不然鄧名爲何要呆在此地?”拿到粗略的情報後,趙良棟立刻着手分析起來:“我有一種感覺,鄧名似乎是想退兵。若是他想進攻重慶,就沒有必要坐鎮江津,還在這裡修建堅固的營地。好像我們正好趕在鄧名將撤未撤之時趕到,不過似乎也太巧了,我還不敢確定。”
“既然鄧名敢在距離重慶如此之近的地方紮營,那麼他必定有一支強大的水師在手。”王進寶補充道:“我們手中都是小船、木排、竹筏,無法在長江上與鄧名的水師爭鋒。”
沒有強大的水師是難以攻取重慶的,這是清軍衆將的共識。趙良棟在綦江上游打造了大批的木筏、竹排,然後沿着綦江順流而下——之前他們就討論過,若是明軍正在圍攻重慶,那麼明軍的水師肯定會集中在嘉陵江口附近,而江津不太可能有明軍的重兵駐守,更不會有值得一提的明軍水師。如果清軍行動迅速的話,很可能在明軍反應過來之前就衝出綦江,強渡長江。
“就算是他打算撤退,也會分批行動,這一萬五千人不會是他全部的兵力。”張勇說道:“直衝江津未必是上策,衝出綦江我們也沒法渡長江。不如我們棄舟登陸,在南岸尋一處地方紮營,設法與重慶取得聯繫再說。”
趙良棟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不然,鄧名既然敢來重慶,他的水師就不會弱於川陝總督。我們還是要直衝江津,迫使鄧名把水陸兩師都調來抵擋我們,這樣李總督纔有機會衝出嘉陵江,與我們取得聯繫。”
回憶了以前和李國英共事時的經歷,趙良棟做出了判斷:“換作他人,比如前湖廣總督胡大人,我不敢如此冒險,但李總督應該不會坐失良機的。”
……
“來的是六員清將,還有他們六個人的親兵,一共是三千到四千,後面還跟着一萬二到一萬三的輔兵,大約是我們軍力的一半。”此時鄧名也拿到了關於清軍的情報。六員清將都是甘陝綠營,除了趙良棟以外,張勇和王進寶都很有名,一直是受到夔東軍重視的清軍將領。
清軍的實力大大出乎明軍的意料,他們的機動方式更讓明軍感到震驚,根據探馬的報告,這支清軍的後方並沒有預計中那麼多的補給人員。
“這麼多的兵馬,決不能讓他們與李國英會合,不然韃子的軍力就會超過我們。”周開荒顯得迷惑不解:“韃子就這麼有信心麼?深信李國英一定能守住重慶,而這支援軍也一定能殺進重慶?”
“或者說他們太看輕我們了,六員將領帶着三、五千親兵,就以爲我們怎麼也擋不住。”受到敵人這樣的輕視,趙天霸心中升起一陣怒火,冷笑着說:“這些韃子遠途而來,我們當迎頭痛擊,我們的甲兵是他們的兩倍,把他們一鼓聚殲便是了。”
“嗯。”鄧名也感到這個提議很有誘惑力,這一萬五千清軍沒有後援、沒有水師,一旦擊敗敵人就可以將其全殲。不過讓鄧名擔憂的是己方的戰鬥力,浙兵的裝備或許不差,但戰鬥經驗恐怕遠遠無法與趙良棟的部下相比。
“報告。”傳令兵拿着最新的敵情趕到中軍帳。
情報上說,從南面來的清軍沒有止步或是防守的意思,勢頭不減,繼續向江津開來。
“趙良棟這兩天也廣派探馬,昨天在我們的大營外都抓到了一個。”鄧名把軍情展示給衆人看:“他不會不知道我們的兵力比他多吧,怎麼就這樣魯莽地一頭撞上來了?”
“就是他衝過了江津,我們的陸師沒能攔住他,難道他能靠着那些破木排強渡長江麼?”任堂驚訝地說道。他最關心的就是清軍的水軍狀況,現在趙良棟的軍中並無戰艦,那些臨時打造的木排、竹筏行軍時或許有用,但根本無法用來水戰。若是清軍想靠這些破爛渡江,明軍的船隻不用打,撞幾下就能把清軍盡數消滅在江面上。
大家雖然不解,但趙良棟的意圖很明顯,明軍自然也要應對,鄧名下令全軍向江津集中,同時水師全力封鎖江津附近的江面,絕不允許趙良棟橫渡長江。
當夜,清軍的先頭部隊已經距離江津的明軍大營不遠,鄧名的部隊也基本集結到位。入夜後,明軍的南方突然冒起紅光,熊熊的火焰直衝天空。
“清軍的營地失火了?”明軍的軍官們面面相覷,不過他們並沒有冒然出擊,而是加倍警惕地嚴守營地,打算等到天亮後收集到更多的情報再作出決定。
天明後,清軍那邊的煙火還沒有停熄,明軍的探馬報告,昨夜是趙良棟的前軍在焚燒不需要的糧食和木排,隨着一支支清軍趕到前軍的大營,他們燒燬了水面交通工具和多餘的輜重。
“趙良棟這是要拼命啊。”鄧名立刻意識到趙良棟在效破釜沉舟之計,要激勵全軍與明軍決戰:“嗯,帶着一萬五千人馬和單程的糧食,從貴陽一路趕來,本來也沒有退路了,這不過是讓手下死心塌地罷了。這個趙良棟,還真是有霸王之勇啊。”
得知清軍的舉動後,就連原先最氣憤的趙天霸都變得冷靜下來,有的浙江軍官甚至建議堅守營寨——反正趙良棟現在沒法渡江了,連糧食都沒有留下多少,只要堅守營寨兩天,等其不戰自亂就好了。
“他本來就沒法渡江,燒不燒木排都一樣,除了爲鼓勵本軍士氣外,也是爲了震懾我軍。我軍的兵力是他們的兩倍,如果不敢在營前列陣的話,他就可以從容不迫地攻打我們分散、各圖自保的營地;或者從我們的營地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在長江邊選擇一個地方紮營——他的糧食是不多,不過怎麼也還夠吃幾天的吧?這晚上的火柱、白天的煙塵,都沖天而起,李國英肯定也看見了,他已經能從嘉陵江裡出來了,肯定會來打探消息。”
鄧名下令各營做好出營作戰的準備:“要是讓趙良棟和李國英合營,他們的兵力會超過我們;現在趙良棟的人少,如果我們不敢一戰,三軍爲之氣奪,那等我們撤軍的時候清軍追來又該怎麼辦,還不得全軍潰散了?”
雖然下令迎戰趙良棟,不過鄧名也很小心,打算把部隊橫列在營前,充分發揮防禦的優勢,先擋住破釜沉舟的清軍的猛攻,等敵人的頭三板斧過後再設法反攻。
正在鄧名和部下商議排兵佈陣的方案時,營門報告清軍派來了使者。來人趾高氣揚地走入中軍帳,遞上了趙良棟的約戰書。鄧名不動聲色,提起筆簽上“明日決戰”四個字,還給清軍使者讓他帶回去:“明日一早,本提督就會出營,望趙將軍千萬不要失約。”
清軍使者給鄧名打了個千:“鄧帥放心,我家家主早就要與鄧帥戰場一晤。明日之約,風雨無阻。”
送走了清軍使者後,鄧名再次強調明日決戰一定要先求穩、後求勝,尤其是趙天霸,一定要壓制自己的魯莽出擊慾望:“我軍是清軍的兩倍,只要穩住,不發生速敗,就一定能贏。”
衆人都點頭稱是。
“此外,清軍的那些輔兵也不可小覷,雖然他們沒有盔甲,但能夠跟着趙良棟這樣一路行來,顯然都很有鬥志,破釜沉舟後更是人人知道身在死地,他們明日多半也會與我們拼命。”本來鄧名覺得自己的輔兵比較有優勢,因爲不是強徵來的,而是來自山東、江蘇、浙江的沿海義勇軍,不過眼下看起來清軍的輔兵也不差。
“明日我親自指揮。”鄧名打算再次親臨一線。明日趙良棟的決死衝鋒想必會無比兇猛,鄧名在一線不但有助於鼓舞士氣,若是必要的話鄧名也不畏懼和趙良棟的親兵一戰。
……
“鄧名豎子,還算有點膽色。”看到鄧名的回書後,張勇有點遺憾地評價道:“他是不肯放過我們啊。”
“我軍破釜沉舟,賊人還敢一戰,看起來賊人的士氣不差,明日必是苦戰。”鄧名的答覆讓王進寶也感到有些意外,送信前王進寶還認爲鄧名會選擇堅守營中——如果明軍不願意冒險出戰的話,清軍就可以比較安全地從江津明軍的大軍前通過——王進寶認爲如果自己處於鄧名的位置,很可能滿足於消滅一部分清軍的後隊,而這同樣是清軍可以接受的結果,他們後隊的輔兵全都是貴州人。
既然明軍不肯乖乖地放行,清軍就開始進行總動員,譚小莊這些輔兵也都被髮了一把刀或是一根長長的木矛。
“前面就是長江!到了長江邊上就會有大批朝廷的船隻來接我們,過了江就是重慶,到了重慶就有糧食了,你們也會被造冊登記爲正式的兵丁,從此每月都有軍餉和祿米。”趙良棟的親兵們一個個聲嘶力竭地向貴州輔兵們宣傳着:“一路從貴陽走到這裡,你們只要再多走一步就能活下去了,你們一路辛苦到這裡不是爲了讓賊人殺頭的吧?”
包括吳三桂贈送的那幾千名輔兵,從貴州隨軍出發的輔兵此時已經五*不存一。譚小莊默默地握着發給他的長矛,和同伴們一起聽着親兵們的宣傳。發現明軍後,趙良棟就讓輔兵們頓頓飯敞開了吃。吃了兩天的飽飯後,趙良棟的親兵就跑來對大家說,只要到了重慶,就給他們正式的官兵身份,列入戰兵編制,從此永遠過上好日子。
多餘的糧食已經被軍官燒了,譚小莊他們都知道,如果不打敗明軍,幾天之內大家都會死掉,甚至沒有機會入土,沒法轉世投胎,只能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做個孤魂野鬼。
“只要你們每人砍死一個賊人,我軍就肯定贏了,”親兵進行着最後的鼓動,向輔兵們大聲疾呼:“你們每人都要全力砍死一個賊人!砍死一個就夠了,你們就能活下去,以後天天都能吃飽飯。”
……
“明日決戰,鄧名肯定會全力死守,想耗盡我們的力氣,然後再反撲;我敢說鄧名一定在想:他手下人數衆多,又是防守,力氣先耗光的肯定是我軍,只要我們不能迅速擊敗他,他就贏了!”趙良棟拿出全套的作戰計劃,與同僚們商議:“那幫貴州佬已經鼓動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讓他們去衝鄧名的陣地。這些日子他們吃了苦,一肚子怨毒,爲了活下去都會拼個頭破血流,哈哈,鄧賊有苦頭吃了。”
其他將領臉上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僥倖活下來的那幫貴州炮灰一路上受盡虐待,已經逼得快發狂了,明天必定會與明軍拼得你死我活。讓趙良棟感到遺憾的是,他沒機會親眼看到這幅場景了。
“鄧名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戰場,不要命的貴州佬們衝上去後,他就更無暇它顧,這時我們就猛打他的側翼!”趙良棟決定用清軍全部的精銳——他本人、張勇和王進寶的親兵一起發起側襲:“鄧名乳臭未乾,我不信他能反應得過來。”
趙良棟介紹完作戰計劃後,王進寶思考了片刻,提出一個疑問:“趙將軍的計劃若要成功,就需要鄧賊對正面非常重視,最好本人都在正面第一線,這樣成功的把握才大。假若他……”
“沒有什麼假若,”趙良棟不耐煩地打斷了王進寶的話:“他必定全力關注正面。”
“爲什麼?”另外一個甘陝將領問道。
“第一,因爲我是趙良棟!第二,因爲鄧名見過我的兵。第三,鄧名不是完全不知兵。”趙良棟全身上下充滿了自信:“鄧名見過我本人,而且他也算見過點世面,所以,一定會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正面,防備我趙良棟的正面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