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天,鄧名依舊沒有從漕運總督那裡得到準信。林起龍覺得鄧名的條件很苛刻,但他又不敢表示反對,所以就忍不住開始拖延時間。見林起龍居然連反建議都沒有,鄧名就知道這事不會一帆風順——對方根本不懂得如何討價還價。
而且越琢磨這事,林起龍的心思就越多,剛開始漕運總督面對明軍的武力威脅時,覺得必然無法倖免,所以又是送禮又是展開談判。可惜鄧名沒有抓住這個機會,還因爲顧忌在江南民衆中的影響,所以沒有完全切斷運河交通,阻止包括民船在內的所有航運。
當林起龍發現了這一點之後,就又開始狐疑起來,覺得或許鄧名的武力並不像想象的那樣強大,所以纔沒有武力奪取揚州。因此林起龍決定做兩手準備,一方面繼續與鄧名談判,一方面則準備武力保衛運河,驅逐明軍。
漕運總督的命令把樑化鳳嚇壞了,他從南京帶來的披甲只有三千,很多都是周圍府縣的地方兵丁,比上次南京之戰時的手下還要差很多。而樑化鳳知道鄧名從四川帶來的八千甲兵,他估計朱國治給鄧名提供的裝備也足夠把張煌言與馬逢知的聯合部隊武裝起來了。即使加上揚州的部隊,出城與鄧名硬拼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現在守衛城池都很勉強,更不用說保衛運河暢通。
但不管樑化鳳如何地反對,林起龍卻越想越是覺得有道理,認定鄧名有虛張聲勢的嫌疑,或許過不了幾天就會暴露出來,然後不得不立刻退兵。所以打算繼續採用拖延政策,等鄧名的弱點暴露出來再說。
“看來揚州那邊確實是需要敲打一下了。”十九日這天,鄧名召集軍官,讓他們督促全軍做好深入運河的準備。
上尉們紛紛去進行準備工作的時候,任堂向鄧名提問道:“此次進攻,我軍的目的是什麼,應該不會是拿下揚州吧?”
鄧名搖搖頭,現在江南還是清軍統治區,揚州對川軍來說沒有任何軍事價值,鄧名連鎮江都不打算堅守,更不會考慮在揚州這個地方留下四、五千兵力。鄧名不可能在揚州留下半數的機動兵力是因爲揚州對他來說沒有絲毫價值,但對清廷來說則完全不同,對漕運總督來說更是不容有失,否則他就是能從明軍手下逃走奔回淮安府,也難逃清廷的那一刀。
“這事江南提督——清廷的江南提督樑化鳳的來信。”鄧名對任堂、穆譚和周開荒這三人揮舞着一份書信:“樑化鳳稱,他只會帶領本部兵馬堅守揚州,城外的兩江部隊他也會盡可能地收入城中,漕運總督的標營和河道兵馬雖然他管不到,但實力非常有限,樑化鳳表示他深信我們能將其一鼓聚殲。”
樑化鳳不希望鄧名在揚州府橫行,因爲這裡畢竟是兩江總督衙門的轄地,如果鄧名嚴重破壞了運河交通,那朝廷在嚴懲林起龍的同時,說不定也會遷怒於蔣國柱、樑化鳳。要是蔣國柱失去了問鼎兩江總督寶座的機會,那與他一榮俱榮的樑化鳳也會遭殃,他深知江西巡撫手下有一批武將惦記着自己的位置,整天想着取他而代之。所以雖然揚州不像江寧那麼重要,但若是能與鄧名達成妥協,樑化鳳絕不願意失去揚州。
更進一步,樑化鳳也不願意鄧名阻斷運河,因爲漕運斷絕同樣會導致朝廷震怒,除了一定會倒黴的林起龍外,蔣國柱也有陪綁的可能性。若是聽任林起龍胡鬧下去,鄧名在被戲耍後很可能大怒報復——樑化鳳越琢磨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鄧名絕不可能容忍他的威懾力受損。
樑化鳳既然無法靠自己的本事說服林起龍不要調皮,也就只好藉助外力了,昨天深夜樑化鳳寫好了這封信,今天早上就送到了鄧名手中。
“樑化鳳說,林起龍心存僥倖,若是我們不展示武力的話,他多半不會乖乖聽話,所以需要我軍去揚州走一趟,說服漕運總督回到雙贏的道路上來……”鄧名用自己的話簡要介紹了一下樑化鳳的信件內容,不過即便如此,樑化鳳仍然希望鄧名不要在運河上大肆破壞,不要讓林起龍沒有退路、破罐子破摔。
“如果我們不破壞運河的話,如何迫使林起龍屈膝呢?”穆譚質疑道,對於樑化鳳這個南京之戰的清軍大功臣,穆譚的敵意一直很重而且不加掩飾,聽到樑化鳳的要求後他立刻表示反對:“記得提督說過,威懾有三要素:我們有行動的力量;我們有使用力量的決心;我們能讓敵人知道我們的力量和決心。如果我們沿途秋毫無犯,林起龍就會懷疑我們是否有進行破壞的決心。”
“不錯,但林起龍不敢賭的。”鄧名告訴大家,樑化鳳還幫明軍挑選了一個目標:“就是揚州附近的漕運碼頭,如果失去了這些碼頭,那明年的漕運就會有大麻煩。而這些碼頭都是多年建設起來的,漕運總督的河道官兵每個月都要檢查翻修,一旦被摧毀絕不會短期內能復原。樑提督建議我,保衛揚州,擊敗漕運總督留在城外的河道部隊,佔領這些看上去不起眼但其實非常重要的碼頭,還有沿途的修理漕船的工房,並威脅將它們都付之一炬。樑提督斷言,林起龍一定會在這種威脅下低頭。”
沒有人能夠提出反對意見,因爲大家對漕運的熟悉程度,顯然不能同江南提督樑化鳳這樣的專家相比,只有穆譚還有疑惑:“如果樑化鳳判斷錯了怎麼辦?如果林起龍依然不肯低頭呢?萬一樑化鳳騙我們怎麼辦?他說這個重要其實卻是無關緊要。”
“我們可以把碼頭都燒了唄,然後繼續向北,儘可能破壞從揚州到淮安的碼頭;我們還可以在運河裡沉船,再把河堤挖開,把水壩爆破了。不管重要還是不重要的,什麼也別想留下。”周開荒想也不想地說道,作爲一個西北人,他對東南這邊缺乏感情:“運河若是完了,不但韃子沒法運糧了,就連淮鹽也完了。”
樑化鳳猜得沒錯,得知林起龍有變卦的注意後,鄧名立刻就生出了殺雞給猴看的念頭,越是實力弱小的時候,有債必償的名聲就越重要;如果不嚴厲地懲罰林起龍,那其他清廷官員對鄧名的畏懼心理就會大大緩解。但對運河的徹底破壞,很可能給揚州和淮安一帶的百姓帶來嚴重的損失,對他們的損害可能比給清廷的還要大。再說想徹底破壞大運河的航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清廷對淮揚地區的百姓更沒有什麼感情,可以不惜代價地動員起一大批人來從事疏通工作,所以鄧名沒有贊同周開荒的話,而是說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們只要拿下揚州就行。”
拿下揚州可能會導致蔣國柱和樑化鳳有麻煩,不過他們或許能撐過去不被追究,就算被追究了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把林起龍這個方面典型做好,那也不愁將來的新任江南官吏不服軟。
樑化鳳的書信除了給鄧名一份外,還送了一個副本回南京,在鄧名開始渡江攻入揚州府境內時,蔣國柱也拿到了那封信的副本。
“樑將軍做的很好。”蔣國柱看完信後,就賞給了使者一大塊銀子,林起龍的心思蔣國柱清楚得很,就是在遲遲下不了通鄧的最後決心,總想着能夠毫髮無損地脫身。
不過林起龍的行動不但不符合鄧名的利益,也不符合兩江總督衙門的利益,雖然蔣國柱在府縣通鄧問題上是能瞞就瞞,但他還是希望安天下的官員都通鄧,這樣就算被朝廷發覺他也不是鶴立雞羣、替大家頂雷的那個了。
蔣國柱對漕運的情況也有所瞭解,樑化鳳的獻計讓他也很滿意:“漕運碼頭都被毀了,那明年漕運肯定要出大問題,林起龍是肯定會妥協的;不過若是他真的發瘋,鄧名肯定會把碼頭都燒了,甚至在運河裡沉船,那將來配合漕運總督衙門修復碼頭、疏通運河的時候,我那一份功勞總是跑不掉的嘛。”
蔣國柱賞賜了信使之後,就交代幕僚加倍用心地監督各個碼頭,絕不許一艘官府的船隻打着綠旗在南京——鎮江這段長江水域上行駛,雖然蔣國柱沒有戰艦隻有一些小船,但他覺得鄧名肯定會有所防範,擔心南京這邊還有隱藏着的水上力量。現在蔣國柱下達的禁航令就是爲了進一步消除鄧名的擔憂,以保證鄧名能夠拿出全部的力量去痛打漕運總督的河道官兵。
林起龍的魯莽行爲對蔣國柱來說還有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幫他吸引走了鄧名的注意力。蔣國柱一直擔心鄧名進攻南京之心不死,而他手中無兵、幕府中無才,急需湖廣總督仗義援手,現在林起龍自己跳了出來,就算他堅持不了多久——蔣國柱覺得這是肯定的,揚州城周圍的兩江部隊由樑化鳳指揮,揚州知府也是蔣國柱的手下,他們肯定不會幫忙;同時蔣國柱還給揚州其他府縣送去了密令,讓他們保存實力,在明軍與河道官兵的衝突中嚴守中立——那也能夠蔣國柱爭取至少幾天等待援兵的機會,他估計張長庚現在可能已經拿到他的書信了。
……
武昌,湖廣總督衙門。
“大人喚下官前來,敢問有何吩咐?”
最近周培公很忙,武昌鷹派集團,也就是川鹽商行的股東們,這幾天來一直在討論鹽行的章程。本來收購川鹽對鷹派集團來說,就是拿一些補償,以減少被李來亨蠻橫徵稅的損失。
但漸漸的,事情發起了變化。從六月底到現在,長江航運就一直在明軍手中,以前大量的鹽船每天都會從下游駛抵武昌,卸下幾萬斤、十幾萬斤的淮鹽。這種繁忙的景象已經不復存在,一開始還有少量的鹽船偶爾抵達,它們都像私鹽船一樣鬼鬼祟祟的,把食鹽藏在船艙的最下層,上面鋪着各種掩人耳目的東西。要不是打扮得和乞丐差不多的船老闆,能從懷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藏在鹹魚袋子裡的湖廣鹽引,兵丁肯定無法把這些官鹽夥計與私鹽販子區分開。
武昌每日獲得的淮鹽數量,從十幾萬斤萎縮到不到一萬斤,在鄧名離開九江向下遊進軍時,淮鹽幾乎絕跡了。現在江西的食鹽輸入量同樣大減,運去南昌的官鹽都需要千方百計地走私,更不用說給武昌運鹽了。
以往運到武昌的食鹽不但供湖廣使用,還會輸送一批去貴州以及河南部分地區,現在通向這些地區的食鹽運輸已經終止。河南還稍微好辦一些,還可以想點陸運的辦法,不過這遠比走長江水道的成本高,難度大,鹽價上漲不可避免;但貴州就比較麻煩了,前不久吳三桂首次來信提到食鹽問題,稱貴州鹽價開始上漲,導致人心不穩。
湖廣這裡的鹽價同樣在節節上漲,因此當這個月初,葉天明的“川鹽走私船隊”首次抵達武昌時,確實讓不少人鬆了一口氣,雖然川鹽的供應量這個月只有可憐日平均五千斤,不過數量一直在穩步上漲,有希望在鹽儲備耗盡前提高到日供應三萬斤以上(除了鄧名一開始留下的那批川鹽外,後來明軍又運來了幾百萬斤的查封淮鹽。),這是武昌方面估計的最低需求。
因此售鹽變成一件非常有利可圖的事情,不少前鷹派集團成員都認爲,如果鄧名繼續在長江下游逗留,他們分到的那份鹽不但可以抵償他們繳納的全部稅收而有餘(理論上鄧名只是賠償一半),甚至還能賺一點。
周培公的計算結果也是一樣,所以大約在鄧名離開九江的前後,曾經的武昌鷹派集團,態度已經從原先的主張對主虁東採用強硬姿態,轉變成了支持對蔣國柱採用強硬姿態,支持的目標也和之前不同,之前的賓語是清軍,現在則是四川提督鄧名。當然,這個支持態度那時還是私下的,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的。
隨着江西瓷器大量涌入武昌,武昌鷹派集團不但支持鄧名吹蔣國柱採用強硬態度,同時也支持鄧名對張朝採用強硬態度,因爲這些瓷器同樣要拿出三分之一來保證補償那些手持欠條的縉紳。所有運到武昌的貨物,必須扣下三分之一作爲儲備,以保證欠條的可兌換性。這並不是鄧名和周培公商定的條款之一,周培公要求的只是欠條具有最高優先級,但鄧名留下的負責人表示,這個政策正是鄧名爲了表示誠意而制定的,以確保武昌這裡的負責人不會對有欠條的聲稱沒貨的同時,用存貨去換取真金白銀——鷹派集團曾非常擔憂鄧名用這個辦法來拖欠他們的補償。
見這個規矩得到了嚴格執行,支持鄧名聲音也又響了一些,當然依舊只能是私下流傳。而周培公也爲此得到了很多人的稱讚和感激,對他的高瞻遠矚重衆人也都是無比欽佩——見這個政策深得人心後,周培公毫不客氣地把功勞據爲己有,對外稱是他想出並促成了三分之一存貨保留制,以保證鷹派集團的利益,對此鄧名的負責人也都採取默認態度。
漸漸的,鷹派集團開始感到這個條款的不方便了,因爲隨着大量江南土特產的持續運到,這些人手中的欠條——準確的說是納稅證明開始耗盡了,而運到的貨物依舊被鄧名留下的負責人一絲不苟地劃出三分之一,儲備起來只可以用欠條領取。
賣光了用欠條換來的貨物後,鷹派集團就試圖說服鄧名留下的負責人把那剩下的存貨也批發給他們。但負責人不同意,表示這是鄧提督反覆交代,一定要嚴格執行的規矩,並勸那些人和其他競爭者一樣,用銀子去收購另外三分之二可動用的貨物。
這個回答當然不能讓鷹派集團滿意。
當初鄧名定下的銀子和欠條的比例是一百元對一兩,一開始鷹派們對這個兌換價格都沒什麼信心,覺得欠條是廢紙一張,無法和真金白銀相比。不過反正鄧名也不強迫他們購買欠條,而是當作補償憑證提供給他們,他們也沒有想得太多。很快欠條的價格就開始溢出,因爲那三分之一用欠條換取的貨物沒有多少競爭者,而三分之二不需要欠條的貨物則會遇到競價問題。反正定價一百元的貨物,一兩銀子是肯定拿不到的,至少也要一兩二,緊俏的甚至要二兩。
那些沒有欠條的人也同樣不滿,在他們看來價格上漲就和這個規矩有關,而且大批可以立刻掙錢的貨物,就那樣鎖在庫房裡發黴,這明顯是一種浪費。
於是當初稱讚周培公高瞻遠矚的人,口風一轉開始抱怨他是這個僵硬政策的始作俑者,要求周培公拿出鷹派領袖的責任來,去把這個政策取消掉。
可這不但是冤枉了周培公,也超出了他的能力,當初周培公並沒有參與這個政策的制定,完全是鄧名獨自想出來的主意,只是事後周培公覺得反響不錯,才隨手劃拉了些功勞到自己身上,現在他當然取消不了。
任憑周培公好說歹說,鄧名留下的負責人就是不鬆口,要想拿這些儲備貨物就必須帶欠條來,很快周培公發現自己還成了負責人的擋箭牌,一口一個:“這是你們周知府同意的”,“這是你們周知府向提督首先提出來的。”
負責人那邊減輕的壓力,增大了十倍壓到了周培公身上。
“我被坑了!”周培公私下裡又對妻子抱怨過:“我太大意了,居然以爲能白佔鄧提督的便宜,真是自找倒黴!”
既然銀子這條路走不通,大家也只好想辦法曲線救國,於是就有人想從成都負責人手裡換一些欠條走。不需要按照一比一百的銀元比,就是一比九十甚至一比八十,這些人也都表示能夠接受。
但負責人再次打碎了他們的美夢,告訴他們鄧名宣佈的一百元相當一兩銀子,只是爲了幫助鷹派瞭解他們的欠條的價值,歸根到底還是從一石大米一百元演變來的,如果他想換欠條,就需要向成都知府劉晉戈納稅。也就是說,運一石糧食到成都交給劉知府,就能拿到一百元的欠條——其實也未必能,這只是鄧名負責人的說法。
成都實在太遠,運糧過去還需要組織船隊,武昌就有人提出預支明年的欠條,不幸被負責人否決了,他稱明年的稅還沒繳納,這欠條根本不存在;既然如此,就有人表示要去給李來亨、郝搖旗、賀珍他們預先納稅,想必他們肯定願意收,但負責人依然不同意,表示鄧名說過是補償每年的正稅,他們就算現在預先繳納了,也要明年才能給欠條;鷹派集團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紛紛表示他們感覺李來亨稅收少了,他們願意向虁東軍交更多的稅,但這點依舊不能得到負責人的認可,稱鄧名只補償稅收不補償捐輸,這明顯是自願、自發的助餉行爲不能發給欠條。
在把最多的抱怨砸到周培公頭上的同時,武昌鷹派集團中已經有人開始認真考慮運糧去成都的問題了。負責人提醒他們,他們是不是有在成都納稅的資格值得懷疑,也就是說劉晉戈有可能不接受武昌人向成都知府衙門繳納的賦稅。但負責人並沒有把話說死,所以有幾個人已經準備了糧船,打算去成都投石問路,看看能不能換回欠條。
但私下裡在武昌收購鄧名走私來的貨物是一回事,組織糧船跨過虁東、鄂西明軍佔領區,運輸糧食到成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一幫人還叫嚷着要周培公承擔起鷹派領袖的責任來,給他們的糧船保駕護航,這就更讓周知府焦頭爛額了。
這兩天周培公一直在操勞此事,直到被湖廣總督的使者喚來總督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