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名原本計劃在九江過年,然後出發返回湖廣,可是前來和明軍聯姻的人數大大超出了一開始的預計,看上去有一些地主、富農也在其中,甚至比例還不算很低。
在鄧名原先的估計中,一百兩銀子對農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財產,雖然有通賊的威脅,但還是有很多人將會抵抗不住這個誘惑,而且明軍出錢行賄胥吏更改了資料,不會給農民留下什麼麻煩。明軍大概會在江西爲一半士兵談好婚事,其中絕大多數都會是農民家的女兒。
江西會因此形成一個明軍的岳家集團,在鄧名看來,花這麼一筆錢對明軍也是有好處的,起碼這些把姑娘嫁給明軍的人不會稱呼明軍爲賊;而且這幾十萬兩銀子會有一部分變成明軍岳家集團手中的土地,雖然機率不高但可能會就此產生出一些讀書人,對明軍擴大影響也有助益。
開始的時候,鄧名並不認爲會有很多富農、小地主冒着通賊的危險來和明軍聯姻。可事實證明他的這個判斷完全不對,最貧窮的那部分農民雖然前來打聽消息的人很多,但最後相當一部分還是選擇了放棄。他們處於被欺壓的底層,對官府極爲畏懼,生怕貪圖這一百兩銀子會給全家帶來滅頂之災。只有極少數膽子特別大的,或是特別窮的人不顧一切地與明軍聯姻,以解燃眉之急。
出乎鄧名意料的是,來和明軍聯姻的人中間,富農和小地主佔了不小的比例。一百兩銀子對小地主、小土豪的誘惑要小一些,他們不需要這筆錢爲家庭帶去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他們卻對聯姻表現出極大的熱情。過年這個傳統休閒期間他們也不在家歇着,而是跑來明軍的軍中打探。相對消息十分閉塞的底層貧農,富裕人家的眼界比較開闊,嗅覺也比較敏銳,他們看到縉紳階層對明軍熱烈歡迎,立刻隱約察覺到這其實是一場風險不大的買賣——有這麼多縉紳參與,官府不太可能在明軍走後以通賊的名義進行大規模的清洗。對這些富裕人家來說,他們雖然不需要一百兩銀子的救命錢,但這麼一筆錢完全可以讓他們提早十年,或是提早一代人進入更富裕階層的行列。
年後抵達明軍營地中的,還有一些南昌等地的小地主,他們不顧路途遙遠趕來九江明軍營地,足以證明他們不但財力寬裕,而且消息靈通。對這些人來說,一百兩銀子的價值就更小了。有些從南昌帶着女兒趕來的小地主爲了租船、住店、僱馬車就花了一、二兩銀子,如果明軍和他們想象得不一樣的話,他們就會帶着女兒回家。能夠不在乎幾兩銀子路費的家庭,顯然對一百兩銀子的聘金也沒有急迫的要求。
但這些人表現出了更大的熱情,一個個都把明軍觀察得很仔細,見到明軍的軍服、姿容後,所有的來訪者都嘗試與明軍聯姻。不少人還彈冠相慶,爲自己沒有讓女兒纏足而欣慰——對這些人來說,他們的地位還不穩定,也不敢保證女婿一定具有讓女兒脫離體力勞動的實力。
相比富農,一隻腳已經踏入縉紳階層的人對政治更爲敏感,也開始關心全省乃至天下的局面。這些準縉紳階層相信和明軍聯姻不會導致自己遇到麻煩,他們對胥吏的抵抗能力也更強——最貧苦的百姓指望明軍幫他們打通關節,如果在明軍走後胥吏拿他們通賊的把柄進行敲詐勒索,他們幾乎沒有自衛的能力,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是不可能的;富農階層的抵抗能力要強很多,他們中的不少人和胥吏有關係,而且還能指望鄉老幫忙;而小地主本身就是鄉老階層,胥吏有時還需要他們配合工作,所以不會輕易招惹到他們的頭上。這些小地主在縉紳階層也有關係,就算明軍不幫忙,他們自己都有辦法把嫁出去的女兒統統說成是病死了。
這些小地主基本上有一些能力,能夠掙下一些產業,或是繼承長輩傳下來的土地,也沒有因爲不良嗜好而把家業敗掉。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家裡還沒有出過有功名的讀書人,幾乎每一個處在這種階層的家庭都正在供養一個最聰明的兒子脫離生產去讀書。這是從農民階層上升到縉紳階層的最後一步,躍過了這道龍門,一個新的縉紳家族就誕生了;而如果躍不過去,那他們就會繼續在原地打轉。連續幾年的自然災害,一場痛苦的官司或是一個無能的繼承人,就會把這個家庭重新打回底層。大部分的舉人和超過一半的進士、同進士都出自這個階層,不過相對於他們龐大的基層人口數量,能夠從中脫穎而出並且再上一個臺階的家族,稱得上是鳳毛麟角。
這些小地主並不急切需要一百兩聘金去購買土地,但這筆錢可以讓那個寄託着家族希望的兒子繼續在省城裡學習下去,拜入更好的老師名下,多參加一輪科舉考試。一旦成功地跳過龍門,家族未來的幾代人的繁榮就都有了保證。
這些人對女婿也有一定的要求,不但要求看看未來的女婿,還詳細地打聽女婿的各種情況,不願意把女兒隨便許配給某個兵痞無賴。幸好川軍盡力配合,讓這些人非常滿意。和任堂談判的時候,有些人還問起女兒遠嫁四川以後,有什麼辦法可以和孃家保持聯繫——而貧窮的農民階層很少有人提出過類似的問題。
小地主們只會把女兒嫁給明軍,而不會讓兒子前去鄧名的軍中。女兒可以作爲一種投資和下注,終究是嫁給了外姓人,也便於掩蓋;但是將兒子打發去明軍那邊,他們沒有這個膽量,對明軍也沒有充足的信心。這些人得到明軍的聘金後,普遍拿出來一些給女兒購置嫁妝,多則二十兩,少則十兩,不讓女兒兩手空空地上路。
這些小地主不讓中介的媒婆買賣他們的女兒,所以鄧名交給任堂的中介費就省下一些,預算顯然花不了。鄧名得知這個消息後,就讓任堂拿出一部分預算來,交給這些小地主,讓他們去辦一些書院——和豪門不同,大部分這個階層的人只能湊錢請老師來給子弟們上課,做不到請名師上門輔導——明軍贊助他們開辦書院是一種姿態,因爲鄧名不是夔東的闖營衆將,他是文督師的代表,他的一舉一動會被百姓們認爲是南明朝廷的態度。
現在,小地主階層是明軍岳家集團中的頂層了。比他們地位更高的縉紳階層是地方乃至天下的實際統治者,雖然縉紳家庭的數量只有小地主的幾十分之一,但獲得功名的縉紳子弟人數比小地主的子弟少不了多少,就是一整代人中都沒有考取功名的,也不會對家族構成致命的損害。
縉紳階層對政治和天下局勢的變動比小地主階層還要敏感,高郵湖之戰後,江西有很多縉紳就決心與川軍的軍官聯姻——他們的聯姻對象只可能是明軍的軍官。如果鄧名的少尉軍官肯娶這些家庭的女兒,那縉紳們根本不會在乎聘金的數量,如果明軍支付一百兩的聘金,他們就會還回來價值一百兩的嫁妝。
可是鄧名不允許軍人與小腳婦女聯姻的命令堵死了縉紳的路,一些縉紳在與明軍進行交易後,還要求面見鄧名向他提出抗議。很多縉紳都暗示:這只是鄧提督家的規矩,是提督你們老朱家的家規,和別家沒有關係,不應該覆蓋到全體部下身上。但鄧名卻裝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在這個問題上鄧名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了,無論他如何苦口婆心地說明,別人還是不依不饒,現在鄧名一聽到這一類的暗示就感到全身無力,一點解釋的念頭都生不出來了。
鄧名只是強調,明軍常常要進行高強度的流動作戰,因此不便於攜帶一批殘疾的婦女。而且明軍擔心上行下效,要是高級將領和軍官們帶頭娶了殘疾的婦女,那對下面的士兵也就控制不住了。
鄧名把路堵得嚴嚴實實的,縉紳們也無可奈何,但他們的膽子比小地主們大得多,馬上就有人提出要讓兒子——大部分都是庶子,隱姓埋名地到明軍那邊服役;部分對明軍特別有信心的縉紳,甚至表示願意讓嫡出的小兒子去四川。
這些縉紳家庭的孩子個個都認字,他們平日裡的學習條件比小地主的子弟強得多,家庭可以給他們提供用來練習書寫的筆墨紙張,往往還請了專門的開蒙老師。
和那些在江南投軍的正牌秀才一樣,鄧名錶示他沒有現成的軍中職務安排他們,要是這些士人子弟想參軍就得從頭做起;但如果他們不想從底層做起的話,鄧名非常歡迎他們去四川的書院教書,如果將來發生了戰爭,不到最後關頭,保證不會將他們徵召入伍。
部分縉紳同意了這個安排。正月初十,任堂繼續辦理收尾工作,鄧名帶着有家室的戰兵首先出發前往湖廣,同時帶走了一百多個士人子弟,大都是出自鄉紳級別的家庭。更高級的縉紳沒有一個人向四川派出子弟,他們的孩子大都有名師指點,能夠拜在聲名卓著的大儒或是庶吉士的門下學習,鄧名開出的條件對他們毫無誘惑力。
……
北京。
兒子歷經艱險總算是平安地回家了,索尼提前讓包衣準備了一桌子好菜,準備給老三壓驚。
但索額圖進門後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只是呆呆地坐在桌子旁,沒有喝水也沒有動筷子。索尼察言觀色,揮手讓服侍的侍女和僕人都退了出去,然後和顏悅色地問道:“老三,有什麼心裡話可以對爲父的講嘛。”
索額圖的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一通天人交戰後突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雙手撐地伏在索尼面前一動不動,鼓起最大的勇氣問道:“阿瑪,是您出賣了先皇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