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銷商品的川西商人走後,下一個被帶進營帳的則是個收廢品的商人。
現在川西的商人見到清軍官吏後都只是抱拳鞠躬——他們對鄧名都不行叩拜大禮,自然更不會向這些川西軍戰場上的手下敗將磕頭;而高明瞻、王明德他們也只能對此視而不見。川西人的桀驁不遜他們現在也有所瞭解,並且開始逐漸適應了。最關鍵的是,他們既然在戰場上無力抗衡,那就只能容忍對方的傲慢,甚至會互相安慰至少川西老百姓還會向他們鞠躬。
這位川西商人的步伐堅定,人看上去也孔武有力,高明瞻只掃了一眼,就判斷對方是個軍人,而且應該還是個不錯的軍人——川西的怪事多得很,高明瞻聽說鄧名讓大批軍人離開軍隊去務農、經商,他覺得古往今來也就是鄧名能在天下未定的時候幹得出來這種事。可惡的是雖然明明鄧名這麼幹了,還是能把高明瞻打得落花流水。
高明瞻捏着對方剛纔遞進來的名片,念道:“成都廢品回收商行?”
“正是鄙行。”高明瞻猜測得沒錯,這個商人是高郵湖一戰的戰鬥兵,不過不是常備軍。擊斃了順治皇帝后,他討了媳婦並且退伍,按規矩領到了自己的土地。這一年多來看到不斷有經商的戰友發財了,他也心癢難忍,前不久十幾個高郵湖的戰友一合計,都賣掉了自己的土地,湊錢開辦了商行,還從於佑明的工業銀行貸了一筆款子。因爲他們都是退伍軍人,所以銀行還會減免一部分利息。
開辦這個廢品回收行是劉晉戈建議的,他發現這個行業似乎有賺頭,就積極鼓勵成都人投身其中,並穿針引線幫助他們取得貸款——劉晉戈認爲這樣能夠提高他在成都同秀才中的聲望,從而把成都議會從青城派的手中爭取過來一部分。
“那現在在重慶門前的那些人是?”高明瞻有些糊塗了,他本以爲那些打着牌子吆喝廢品回收的人都是鄧名的手下,更何況其中很多人看上去和眼前這個一樣都是軍人。
“他們是敘州的廢品回收商行。”商人朗聲答道。敘州有些人利用距離比較近、消息靈通的機會,搶先成立了廢品回收公司。他們不但向敘州納稅,爲敘州創造了更多的工作機會,還會把回收的物資優先賣給敘州的商人;成都方面搞清楚這裡面的利潤後就眼紅了,也想分一杯羹走,也正是因爲這種呼聲,劉晉戈才專門幫助成都廢品回收行拉到了貸款。
“你們不是鄧提督的人嗎?他們是不是?”高明瞻不明白爲何同一件事鄧名要派兩批人來幹。
“我們都是鄧提督的人……”成都的商人答道。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解釋,才讓高明瞻、王明德他們明白,雖然有了收購廢品的機會,但是鄧名並沒有把這個工作指定給任何一個人,只要是川西的同秀才,就有公平競爭的權力:“既然是廢品回收,當然價格不可能很高。但是有我們參與,肯定能夠讓廢銅爛鐵稍微值錢一點,對諸位將軍和諸位將軍的手下都是有利的。”
收購的價格太高,成都的廢品回收行就無利可圖了,畢竟他們比敘州到重慶的距離要遠。但儘管如此,成都商人大概還是能提高收購價格——這個買賣屬於暴利行業,若不是暴利他們也不會大老遠地跑來了,賺不到大錢爲何要冒風險賣地借貸子呢?
可是成都商人並沒有對高明瞻說實話,他根本無意和敘州人進行一場價格戰。如果雙方惡性競爭,結果就是都掙不到錢,敘州商人更有優勢,成都方面吃虧還會比較大。因此成都商人在進來見高明瞻之前,已經和敘州的商行商議過了,那就是雙方不搞兩敗俱傷的價格戰,而是對貨物範圍進行劃分——爲了防止成都人不顧一切地競爭,敘州商行也不得不剋制自己的獨佔慾望,讓出了部分市場,同意低價出售部分他們收購到的貨物給成都人。他們還簽署了一份協議,任何違約行爲都可以去提刑官那裡控訴要求賠償。
成都人一邊說,一邊遞上去他的廢品報價單,高明瞻掃了一圈,發現和敘州的報價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過有幾種廢品被成都人擺在醒目的前排——還都是高明瞻看不懂的“廢品”種類。
高明瞻把這幾種東西念出來後,王明德和李德福也是一臉茫然,這些詞彙分開念他們都聽得懂,但合起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
“保鮮馬肉,這是什麼?”高明瞻從中挑了一個看上去最好理解的“廢品種類”,乍一看好像這東西沒啥難理解的,但認真一琢磨就發現處處透着古怪——馬肉,還需要是保鮮的,這種東西存在嗎?而且又怎麼會被認定爲廢品?最關鍵的是,高明瞻還發現這種廢品的定價很高。
“嗯,高巡撫明見……”成都人耐心地解釋起來,自從敘州人來重慶收廢品後,重慶清軍的戰馬、挽馬死亡率驟然升高,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以前在陝西的時候,清軍士兵能貪污馬匹的草料銀,但到了重慶後不下發馬料銀而是直接下發豆、麥,士兵沒有銀子可貪污,頂多是偷懶少去割點草,或是分點馬的口糧吃;而現在有了廢品回收後,馬匹死了士兵就可以把馬具、馬蹄鐵統統賣掉,而且還能把死馬的皮革和尾巴也一起賣掉。
直接出售戰馬太過顯眼,而且敘州也沒有自己的馬行,對此沒有太大的需求;但成都有馬行,成都的商人發現隨着時間的推移,重慶清軍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因此成都的商人就希望高明瞻能夠把還活着的馬匹當做廢品賣給他。不過這當然不能寫在契約上,免得高巡撫被別人抓到把柄,所以成都人就發明了“保鮮馬肉”這個詞。
“活着的馬,是啊,肉當然新鮮了。”總算聽懂了對方想幹什麼,高明瞻嘟囔着。
不過在場的人都承認這是一個有誘惑力的提議。他們琢磨着反正是打不過川西明軍的,到時候被抓住了還要花錢贖買坐騎,不付贖金就是白送給鄧名了,那還不如現在賣給收廢品的好了,還能拿到點錢——人一旦陷入了罪惡的泥潭,總是會越陷越深,重慶這幫人的墮落速度之快是李國英想象不到的。
“總督大人肯定是要帶我們回保寧去的嘛,回到了保寧還怕沒有馬嗎?”王明德直接就當着成都的商人和高明瞻討論:“回去的路上肯定會有馬死掉,那還不如現在當做保鮮馬肉賣掉,死在路上的馬肉沒人買的。”
“我們的馬就算不死,要是八旗兵的馬死了,總督大人也會把我們的馬給他們。”李德福也開始發表意見,好像明天就要開始退兵回保寧一樣:“還不如賣廢品了,省得讓人家白白拿走。反正走這麼兩步路又不會死人。”
高明瞻和王明德都點頭稱是。手下反正要走路,那還不如把坐騎提前賣了,至於將領的坐騎,八旗肯定是不好意思來拿的。
重慶現在打不過川西軍,可是退又不能退,清軍從上到下對勝利完全絕望,所以就只剩下琢磨如何讓自己過得好一些了——除了加工珠寶和賣廢品,似乎也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成都的商人願意花錢購買這些將領手中的“保鮮馬肉”,並希望以後金湯門對士兵出售保鮮馬肉或是瀕臨死亡的馬匹裝做看不見。
“死馬你們買了就買了吧,本將不會干涉的。”鎮守金湯門的王明德和負責浮圖關的李德福都給了同樣的保證,他們二人已經打算把手裡的馬都賣了,只要派家丁看住自己的坐騎就行了。士兵私下賣給川西商人的馬匹只可能是從別的營地裡偷來的,對他們又有什麼損害呢?
討論完這種貨物後,高明瞻又指着下一項問道:“這‘發黴的柴禾’又是什麼?”
……
十一月二十日,黃飛剛跟着同伴們一起登上船隻,倚在船舷邊眺望着四川的羣山——穿過夔門進入四川后,道路就變得愈發難走,不少人都開始叫苦,覺得他們被明軍騙了。這哪裡有平原,明明就是崇山峻嶺嘛。幸好成都和敘州來的人不停地鼓舞着移民們,向他們保證離目的地不遠了,而且到時候一定能讓他們看到大片的耕地。
因爲道路難行,而且移民們跋山涉水也走了好幾個月了,所以現在男丁也輪流上船休息,以保證他們身體健康,不至於在抵達終點前病倒。
“前面就是重慶!”同船的敘州嚮導對黃飛剛等人說道:“這裡暫時還在清軍的手中。”
這裡還有韃子嗎?黃飛剛等人都感到異常驚訝。
嚮導耿雲林一再保證,距離鄧名的根據地只剩下最後不到十分之一的路途了。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清軍了,想不到還有一支清軍在距離目的地這麼近的地方。而且移民們發現,川西人似乎習慣於用清軍來稱呼對手,無論是軍人還是官吏。
此時在重慶城中,成千上萬的清軍士兵正在埋頭苦幹加工翡翠,有些士兵抱着竹筐來回奔跑,運送原石和經過粗加工的毛坯,而長官們的家丁們則四處巡視,以保證沒有人偷奸耍滑。
當異常的響聲從銅鑼峽方向傳來時,不少家丁還催促那些豎起耳朵傾聽的士兵繼續工作,不要趁機偷懶——直到這個動靜變得越來越大,人羣的騷動再也無法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