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鄧名又把幾位山東人找來詳細詢問於七的情況。
於七在山東經營了十餘年,實力確實是相當可觀,在山寨裡存儲了大量的糧食和火藥,而且還有不少武器。這些江湖好漢雖然戰鬥力不能和正規軍相比,但比普通百姓還是要強很多,所以並沒有被清軍一舉擊潰。
不過通過詢問鄧名也確認了一點,於七千真萬確是被逼反的,事先並沒有進行過廣泛的串聯和組織。起義一開始就是各自爲戰,很多造反者若不是因爲戰敗,也不會去和於七會師;而且清廷在山東厲行禁海令後,於七並沒有暗中阻擾、破壞,或是收留過大批漁民,更沒有嘗試與舟山走私,因此於七在沿海地區並沒有什麼情報來源和勢力。
一度席捲大半個山東的起義現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各路起義軍被進入山東的清軍各個擊破,現在大都和於七一樣躲藏在山寨裡。雖然清軍的主力正在往南移動,不過元氣大傷的義軍還是不敢從山寨裡出來。因爲交通要道和府縣全數掌握在清廷的手裡,義軍彼此之間無法聯絡協同,反倒是清廷的部隊可以快速增援。
得知鄧名在考慮登陸山東後,高雲軒等人當然都非常歡迎,他們表示只要無敵的川軍進入山東,擊敗滿清的中央部隊,義軍就可以再次趁勢而起,配合川軍消滅山東的地方部隊。高雲軒向鄧名保證,山東義軍其實還是很有實力的,就是半年以來野戰慘敗的次數太多了,所以大批的義軍戰士對前途悲觀失望,脫離隊伍逃回家去了。只要川軍能夠在山東的地盤上擊敗清軍,讓大家看到清軍不是不可戰勝的,義軍就能迅速恢復元氣。
因此高雲軒等人認爲,川軍在山東作戰算得上是本土作戰,義軍可以承擔偵查、佔領、防守、運輸等諸多工作,還可以在川軍圍城的時候當突擊隊。高雲軒說他的師門人脈很廣,每個縣城都能找到真心實意的合作者,不用擔心後方官吏是否可靠。總之,他們給鄧名的印象就是,川軍在山東不愁找不到合作者和民夫。
在飯桌上聽過川軍的戰績後,山東的五個人對川軍的戰鬥力就有了迷信一樣的崇拜,高雲軒稱山東就是三歲的小孩都知道鄧名乃是蓋世豪傑,說到這裡的時候,吳月兒也在邊上拼命點頭。
不過鄧名並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在山東人離開後詢問鞏焴對下一步戰略的考慮。
“他們有辦法立刻動員起五萬民夫和不少於兩萬的兵丁麼?”鞏焴開門見山地問道。
“沒有。”鄧名搖搖頭,剛纔談到登陸後的補給問題時,這幾個人表示他們需要返回棲霞,讓藏身在那裡的於七和各路大俠出面,廣派弟子聯絡地方豪強,等有了眉目後再來接引明軍上岸。
“在運河決戰吧。”鞏焴飛快地答道。雖然他一開始不願意鄧名留下來與清軍決戰,但隨着雙方不斷蓄勢,已經難以抽身。現在數萬清軍雲集在鳳陽府、淮安府一帶,如果明軍突然撤退,他們肯定要南下大肆劫掠一番,不然都沒辦法向各路將士交代。如果這種事情發生了,就算東南督撫都奇蹟般地平安無事,下次明軍過境時也不會受到往日的歡迎了。
而且隨着兩軍對峙,全國官吏和縉紳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過來,他們看到的是明軍大模大樣地劫了漕運,然後就優哉遊哉地在清廷的重兵環繞中享用收穫,而無論是山東還是南京,都拿這支明軍無可奈何。崇禎朝清軍攻打明廷第四次破口,在明廷的境內流連不去,甚至放牧幾個月,把牲畜都養肥了才退出關,大概也只有那件事與這次川軍的情景相當。
差異在於,現在的清軍具有攻擊的慾望和架勢,如果在與鄧名的對峙中清軍先畏縮了,鄧名按照計劃將其挫敗然後從容離開,那麼全國的官吏都會聯想起二十年前的明清局勢,只不過是顛倒了角色而已。那樣的話,滿清的威望就會再一次受到沉重的打擊,更多的官員會認爲明軍控制區雖小,但天下的大勢依舊未定。
“如果我軍被擊退了,那麼我軍的形勢就要倒退兩年。”這次輪到鄧名來闡述此時決戰的不利條件了:“我軍就算打贏了,如果損失太大,勝利的果實多半也會落到別人手裡,比如蔣國柱、張長庚和南方的三藩,他們一定會笑開了花。”
“有的時候是不得不賭,賭贏了就問鼎中原,豈有不行險而取天下的?而且只是倒退兩年罷了,並不是一下子輸得乾乾淨淨。”鞏焴認爲,鄧名的賭本比李自成當年還要雄厚,鞏焴看到了蓬勃發展的四川,大批退役的老兵和以亭爲單位的軍訓讓鄧名不愁重建軍隊的問題;現在就是戰敗了,也可以關上夔門修養,然後找機會和滿清再賭下去——若論賭本的雄厚,鞏焴覺得鄧名和三王內亂之前的孫可望也差不多了;戰敗的直接後果恐怕就是川西的高速發展要被打斷了,而且鄧名也會失去補貼同盟軍的能力。
“豈有不行險而取天下的?”鄧名喃喃自語了一聲。他今天請鞏焴過來,主要是想探討有沒有可能在山東掀起大規模的游擊戰,以支援運河的正面戰場。而鄧名自認爲擅長的是正面交鋒,而鞏焴則擁有豐富的游擊戰經驗,所以鄧名就問起了鞏焴可否有良策。
“不行。”鞏焴一口否定了鄧名的設想:“山東義軍已經完全垮了,他們現在只能躲在山寨裡等死,根本沒有衝出去和清軍交鋒的勇氣了。要想鬧出動靜來,不管打得贏打不贏,至少要敢出門啊,哪怕是包圍個縣城什麼的。”
鞏焴認爲鄧名的打算是一廂情願,山東義軍已經被摧毀了,除非川軍在運河上打出轟動全國的大捷,那樣的話山東義軍或許還能起死回生。
“那些大俠起事和縉紳不同,縉紳的力量在鄉間,而大俠的力量在府城、縣城。”鞏焴認爲,於七無法形成鄧名設想的游擊戰基礎,江湖好漢大都聚集在城裡,他們對農民的影響力遠不如縉紳。如果於七能夠拿下幾座縣城,那大俠們走街串巷的很快就能拉出一支隊伍來。可是起義以來,山東義軍沒有拿下過任何一座縣城,反倒被綠營逼到了鄉下、山裡去,就等於被隔絕在他們原來的勢力圈之外:“於七胸無大志,既然是造反就別怕死啊。他和其他大俠的黨羽都在各個城裡,就應該收買縣城的軍官,直接在城裡造反。而他爲了安全起見,把最忠誠的弟子和徒衆都拉出城,在城外打造好旗幟、編組好隊伍,然後再大張旗鼓地去攻城——最初倒是安全了,但那些盟友,和他有來往的綠營、朋衆都還在城裡吶,就是想響應於七,他們都找不到機會。”
鞏焴認爲在川軍攻下幾座縣城前,於七能夠給鄧名的幫助非常有限,遠不像那幾個山東人所說。若是鄧名想在山東遍地點燃烽火,那還是需要山東的縉紳支持,而看起來暫時山東縉紳還是偏向清廷的,至少在鄧名錶現出足以保護他們的實力以前,不會改變中立的立場。於七固然可以當個中間人,比鄧名自己去亂碰亂撞強很多,但足以擊敗山東清軍的大軍只要一天不出現在山東的土地上,縉紳就不可能丟下全族人的性命來牽制清軍、呼應江南的兩軍大決戰。
“最重要的是,”鞏焴見鄧名還有些遲疑,就進一步指出了山東義軍的不足:“山東義軍的領袖是大俠而不是縉紳,這實際上很危險。因爲縉紳能號召村子裡的宗族長老,領出來的都是淳樸的農家小夥,他們或許不會打仗,沒見過世面,但他們服從命令,而且因爲哪裡都沒去過所以就會跟着族長走,這些兵最是好帶。喊一聲跟着讀書郎走,一個秀才就能讓他們心服口服;而大俠們不同,他們的徒弟再忠誠,也比不上同族同鄉的後生,而且他們都太聰明瞭,情勢不對的時候知道往哪裡跑,更有派系複雜的師傅、師兄弟、同鄉、同行的關係,根本理不清。結果就是誰也不服誰,當兵的不聽當官的話,甚至整天惦記着把長官絆個跟頭,換自己去做這個官。不行,”鞏焴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這種兵沒有辦法指望,順風的時候還好,逆風的時候能把你給急死,氣得吐血都不稀奇。”
鞏焴的看法很明確,那就是鄧名最好收起其他的念頭,山東義軍沒辦法幫助大軍登陸,也做不到製造聲勢分散清軍的注意力。
“兵法以正合,以奇勝,我軍如此雄壯,堂堂正正與韃子一戰便是。這就是一場豪賭,只要贏了,天下也就到手一半了。雖說和皇上當年的局面有點像,但皇上手裡的籌碼可沒有你這麼多、這麼好。”接下來的一句話說明,鞏焴也聽到了一些關於鄧名用兵的傳聞:“不要光想着化妝成韃子,然後趁人吃飯、睡覺的時候去偷營。”
“我沒打算總這樣做,”鄧名急忙辯解:“這是浙軍的想法;鞏尚書剛纔所說的,也是我一貫的主張。”
鞏焴滿意地點點頭:“國公從諫如流,不固執己見,正是英主氣象啊。”
“鞏尚書過獎了。我明白了,就在揚州和韃子堂堂一戰吧。”鄧名說完後就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中,良久後他敲打了一下桌面:“我覺得,山東還是可以利用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