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鄧名說要去南京見鄭成功後,文安之並不十分贊成:“兵兇戰危,延平豈有必勝的把握?你最好還是呆在奉節,若是延平真能平定江南,那你再去不遲。”
鄧名心想:“我估計鄭成功此戰必敗,所以纔要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做的事情。現在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覺得戰爭已經打了很多年了,還能繼續堅持下去。這麼多年來明軍一直處於劣勢,這反倒讓很多人已經習慣了,覺得沒有什麼,將來還能反攻,還能收復土地。可我知道如果不拼命去爭取的話,滿清很快就會把明軍徹底消滅。”
以前明軍數次丟失湖廣、廣東、廣西,又幾次收復。昨天雲南又有消息傳來,李定國已經回到昆明,這更讓奉節的明軍安心不少,認爲朝廷不久以後或許也會回來,或許晉王很快就又會大展神威,把吳三桂趕出貴州。固然士氣沒有消沉是件好事,但鄧名覺得明軍的危機感也因此受到影響,昆明的大火讓清軍的攻勢沒有像鄧名所知的那樣把雲南明軍徹底趕到境外,可既然清軍都呆不下去了,鄧名覺得李定國發起反擊的難度也一定很大。
見鄧名一心要走,文安之想了想,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四川不安全,打算找機會到福建去?”
奉節四面受敵,文安之覺得少唐王可能覺得呆在此處非常危險,所以打算離開這個險地到鄭成功軍中,畢竟廈門、澎湖等地和清軍隔着大海,而且還有鄭家的水師可以保護。
鄧名沒有想到文安之會聯想到那裡去,連忙解釋道:“我並無此心,確實是想到南京去盡一份力。若是我在延平郡王光復南京之戰中立下一些功勞,那將來也好勸說他運送軍糧來奉節。若是我想去福建,那麼就直接去福建好了,何必要到南京走一趟?”
文安之一想也是,鄧名也不是個膽小的人,不過他還是認爲此行意義不大,尤其立刻動身更是沒有必要:“延平五月出兵,等他到浙東和張尚書會師後,還要等待時機,進入長江還要經過一番苦戰,估計七月之前不太可能抵達南京。你若是去得太早,延平可能還沒有到。身在敵境多一天便多一分兇險,你不妨五月中旬再出發,有一個月大概就到了。”
“我還打算偵查一下南京周圍的地形,或許將來可以用的上。”鄧名覺得文安之說的有道理,就詢問觀察南京周圍還需要多少時間。
“五月中旬出發足矣,而且不要呆太久,等延平進入長江後,韃子勢必在南京周邊戒嚴,老夫估計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七月初到七月中,延平差不多就能進入長江,那個時候韃子大概就會開始戒嚴。你即使早到,也要在七月前離開,免得被陷在南京城中。”
鄧名把文安之的話牢牢記在心裡,點頭道:“督師說的是,我知道了。”
文安之又想了想:“看來你在奉節也呆不住了,不過你剛回來怎麼也要休息幾天,讓你的衛士也都休息一下,這期間收拾一下行裝,然後再去大昌、巴東一趟吧。靖國公他們把子侄交給你,你卻沒有帶在身邊,怎麼也要和人家的長輩交待一聲吧。”
鄧名在地方上並無心腹,袁象、劉晉戈執掌一方司法,怎麼看都是鄧名插手地方的佈置,將來肯定也會變得越來越重要,文安之始終有些懷疑鄧名對大位有想法,這兩個人的安排既是鄧名在培養自己的勢力,也是在拉攏闖營衆將。既然如此那不如好人做到底,再去和袁宗第、劉體純見個面,順便也可以見見其他闖營舊將,和這些領兵將領搞好關係——文安之是忠臣,當然不會教鄧名怎麼和武將們處關係,如何挖當今天子的牆角,至少不會明着教。
“督師說的是。”鄧名雖然沒能把文老頭的心理完全摸透,但也能感到話裡隱含的意思,自古以來人與人之間關係就是越處越熟,見面次數多了自然交情深厚,滿清有席捲天下之勢,鄧名也覺得應該和這些將領們好好相處,取得他們的信任,將來也好並肩作戰。
“這小子,”文安之捻了捻鬍鬚,在心裡琢磨着:“雖然有時糊塗,但是這方面倒是一點就透,時時刻刻不忘從天子手中贏走臣子們的忠心,要是我還年輕個二十歲,定然要好好痛罵他一番,讓他打消了這些非分之想。”
見文安之沒有其他交代,鄧名就起身告退,文安之擺擺手讓他離去了。自從昆明大火的消息傳到奉節後,文安之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年輕了幾歲,胃口也好了很多。遇到鄧名前他常常愁得吃不下飯,尤其是重慶兵敗後更曾幾天食不下咽,最近這段時間一日三餐,少一次就餓得慌,有時甚至還能添一碗;晚上睡得也香甜了,經常一宿無夢,睡到天亮後感覺精力充沛。
“這小子可不是什麼忠臣孝子,”鄧名走後文安之讓傭人開飯,爲了慶祝李定國光復昆明,今天他又拿出一個香菇燉了塊肉:“皇上給的好東西可不能再給他吃了。”
……
把衛士召集來宣佈了自己的決定後,鄧名計劃先在奉節休息幾天。確實如文安之所說的沒有必要着急,首先出發去大昌、巴東,還有上次沒去過的地方轉轉,免得讓夔東衆將覺得自己厚此薄彼。
現在穆潭也算鄧名貼身衛士之一,他對這個決定當然高聲贊同。趙天霸不假思索地表示隨時可以出發。其他大多衛士也沒有多想,既然鄧名都不怕冒險他們自當奉陪。
反倒是以前一貫粗心的李星漢在聽到這個決定後顯出些異色,鄧名注意到這點後,就在衆人解散各自去休息後叫住了他。
“李兄有什麼疑慮麼?”等只剩下兩個人後,鄧名直截了當地問道。
“沒有什麼啊。”李星漢支支吾吾的,顯然言不由衷。
“那就是還有一些了,”鄧名笑道:“李兄有什麼想問的儘管說,我一定知無不言。”
“不敢,”李星漢琢磨了片刻,終於還是吐露心聲:“先生是要棄四川而去嗎?”
“李兄怎麼會這麼想?”鄧名有些吃驚,怎麼自己一提去南京,文安之和李星漢都會有這種想法?
“嗯,若是先生要去南京,也沒有什麼奇怪的,畢竟孝陵所在。”李星漢和文安之的想法並不完全相同,在他印象里君上是不會一天到晚東跑西顛的,而會穩穩地呆在首都裡,就好象象棋裡的將帥,不也都老老實實地呆在王城中麼?而征戰四方應該是部將的職責。
李星漢是個四川人,上次跟着鄧名去雲南是他第一次出省,以前不要說外省,就是建昌府都沒有去過。雖然身爲鄧名的親衛應該和主帥共進退,但這次鄧名到了南京可能就不會離開,那對李星漢就意味着要遠離家鄉,可能很多年都不再有機會回來,剛纔有一瞬間李星漢還想到,若是自己戰死了、或者生病不治,那豈不是要當個異鄉鬼?要是很多年都無法回來的話,那這種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不是,”鄧名搖頭道:“就像我們去建昌一樣,現在形勢險惡,我們只有奮不顧身地與韃子交戰,纔有可能爭取勝利,才能驅逐韃虜光復神州。延平此戰如果能夠成功,那天下的大局就會爲之一變,甚至可能一舉逆轉乾坤。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我覺得我無法呆在奉節坐觀成敗,而要去南京盡一份心力。但我向李兄保證,我絕無棄四川而去的意思,等到南京大功告成,我不但要回來和將士們並肩作戰,還要設法說服延平派軍隊來、運糧草來,我不會坐視四川將士浴血奮戰而置身度外的。”
“先生的心意卑職明白了。”見鄧名如此推心置腹李星漢也十分感動,他突然想到:鄧名是蜀王之後,也是四川人,當然不會對光復四川袖手旁觀。
“卑職先回去了。”李星漢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興高采烈地告辭離去:這次和去建昌一樣,只說明鄧名是個與衆不同的宗室。
說服了李星漢後,鄧名獨自沉思良久,以前他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不是沒有幻想過逃亡海外,只是當時他沒有任何可以達成這個目標的能力,所以只能呆在重慶城外苦思如何剃髮生存下去。
“後來我遇到了袁宗第,遇到了周開荒、趙天霸還有李星漢他們,他們都尊敬我,願意捨命保護我,所以我希望能夠改變歷史,扭轉大勢讓這些人能夠活下去。若是將來依舊事不可爲,滿清依舊席捲天下,那時我會和他們同生共死,還是會設法逃亡海外呢?”鄧名一直認爲自己還算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但面對自己這個問題時,他凝思了很久都沒有給出答案。
這時李星漢已經回到自己的朋友之中,他看到武保平、吳越望和其他幾個人正在嘀嘀咕咕。
“你不就想着去江南養老麼?這次不是遂了你的願了?”武保平問道。
“我那是隨口一說啊,江南到底怎麼樣也不知道,說不定我根本受不了那裡的氣候,也吃不慣那裡的東西,會水土不服,會生病,會成了異鄉之鬼。”吳越望皺着眉頭,一臉鄭重地預測着自己的未來。
“呸、呸。”武保平連吐了兩口唾沫,罵道:“好端端的,咒自己作甚?”
“我們當兵的,還忌諱死字嗎?”吳越望顯然並不放在心上。
見到李星漢走過來,武保平就對他叫道:“李千總,你說鄧先生這是不是要去南京不回來了?”
這幾個川軍反應比李星漢慢了一些,聽鄧名說完計劃後就掉頭離開,等出了門後有人冒出了同樣的想法,和同伴一說結果大家都開始疑神疑鬼起來。
“胡說什麼呢?”李星漢用鄙夷的目光掃着這些個傢伙,大聲說道:“難道你們忘了鄧先生其實是蜀王麼?”
此時並沒有周開荒等人在場,沒有人會與李星漢爭論。關於鄧名是蜀王之後這個猜測,這些川軍最開始還沒有把握,但說的久了大家都越看越像,鄧名也沒有明確否認過他們的試探,所以現在已經是李星漢這一羣人的共識。
“雖然孝陵在南京,但歷代蜀王的祖墳可在這裡,”在場的人並沒有提到孝陵一個字,但李星漢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不平定全川,保得祖墳安寧,鄧先生怎麼忍心離四川而去?難道你們覺得鄧先生不孝嗎?”
“當然不是。”聽衆們紛紛搖頭,被李星漢這麼一質問,他們頓時都心虛了,一個個都感到自己好像犯下了很大的錯誤。
“那鄧先生爲什麼要去南京?”
李星漢本來就還要繼續炫耀自己的見識,這個問題提得極其趁他的心,簡直就是想打瞌睡的時候有人送枕頭:“自然是先生憂心國事,看到神州大地上到處都是韃子橫行,他不肯呆在四川坐觀成敗,所以要親赴江南,助延平郡王一臂之力、不,是統帥閩、浙大軍光復南京。而且,等鄧先生帶着延平郡王、張尚書他們光復了東南,自然就會帶領他們沿江而上,殺回四川來消滅李國英這賊。”
“原來如此啊。”聽李星漢說的鏗鏘有力,衆人都興奮起來。
“就好像去建昌、去昆明,難道先生去別處就是不回四川了嗎?既然不是,那你們怎麼會認爲先生去南京就要棄四川而去呢?”
李星漢的質問非常有力,至此大家都徹底被雄辯的李千總說服了,武保平心悅誠服地說道:“還是李千總有見識。”
“那是,”衆人的恭維聲讓李星漢感到很享受,他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是心服口服:“不然怎麼我會是千總呢?”
又享用了一陣衆人的稱讚,李星漢終於有點臉紅了:“好吧,其實這是剛纔先生對我說的。”
……
五月初五,鄧名帶着十九名衛士離開奉節,文安之囑咐他在離開明軍控制區前要多寫信回來,如果有什麼疑難也隨時可以來信詢問。這些日子來,文督師還仔仔細細地把夔東衆將的性格、他們的喜好和鄧名講述過,他們的歷史、他們的得意之舉和不願意被觸及的傷疤,老頭子全都一一告知鄧名。這些事情文安之唯恐鄧名記不住,還考較過他幾次。
“督師請回吧,靜候佳音。”走出奉節城門,鄧名回頭向來送行的文安之說道。
“嗯,一路小心。”文安之又捻起了長鬚,仍是往常那種波瀾不驚的模樣。
仍和上次一樣,鄧名一行在草堂湖乘上奉節的船隻,從白帝城下經過,通過宏偉的夔門駛入三峽,然後在大寧河轉乘小船,直奔大昌。
“鄧先生,好久不見了啊。”這次並非是在大昌縣城門口見到的袁宗第,他得知鄧名到達大寧河口處就跑出來迎接,雙方在半途相遇。
路上袁宗第還給鄧名當起了嚮導:“這裡是觀音巖。”
鄧名順着袁宗第的手臂望去,左手前方有一座酷似觀音菩薩的山岩,他點點頭:“果然是觀音菩薩啊,看上去好像還在對着我們笑。”
“看到鄧先生來了,菩薩也是高興的。”袁宗第哈哈笑道,又行了片刻,他又向右前方指去:“這裡是雙鷹屏。”
高大寬闊的漆黑巖壁看上去,就好象是一雙展翅欲飛的雄鷹。
“鄧先生在巫山看過大鵬山吧?沒有這裡的雙鷹屏像吧?”
鄧名覺得都很像,不過袁宗第既然這麼問,就笑道:“確實是這裡更像一些。”
“雄鷹展翅,就像鄧先生一樣的威風啊。”袁宗第說着又大笑起來。
其間鄧名說起對袁象的安排,袁宗第大度地揮手道:“我那侄子既然託給了鄧先生,那就聽憑先生安排,鄧先生可還需要人麼?我還有個侄子也不錯。”
“袁將軍的好意我完全明白,”鄧名連忙謝絕道:“只是在我身邊十分危險,說實話我不太願意帶着袁小將軍一起,因爲若是有什麼閃失,我很難向將軍交代。”
袁宗第側頭認真地看了鄧名一眼,臉色也嚴肅起來:“袁象不是個怕死的懦夫。”
“確實不是,我絕無侮辱袁將軍的意思,袁小將軍在我身邊時勇武過人。”鄧名坦然答道:“但確實有所顧忌,這道理想必袁將軍一定能夠理解。”
袁宗第又認真地看了眼鄧名,嘆了口氣:“說實話,我也沒想到先生會出生入死地拼殺,先生的顧慮我當然明白。”
三太子對自己如此坦誠,袁宗第心中感動但沒有表現出來,到達大昌縣城後,袁宗第告訴鄧名他已經擺好酒宴,他最近向湖廣走私石鹽換了一批好酒回來:“鄧先生在昆明大破吳賊,真是太痛快了,大昌已經歡慶好幾場了,既然鄧先生親自來了,那我們就再慶賀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