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就起來幹活。”
躺在木板上的梅森雖然連眼睛都沒睜開,盡力隱藏自己已經清醒的情況,然而他跟睡着時完全不一致的呼吸還是將他暴露了。
梅森睜開眼睛坐起來,發現自己正在一間十分樸素的小屋子裡,房間裡的擺設跟他在墓園的房子有得一比,一張牀,一張桌子,兩張凳子,竈臺也在屋裡。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正在竈臺上搗鼓着什麼,頭也不回就知道梅森醒了。
往外一看,天已經黑了。
“我想你不會是來自臺灣的公子哥兒吧?趕緊過來幫忙切菜。”
梅森一聽,連忙過去竈臺,拿起一把已經鈍了的菜刀,有些吃力地幫中年男人切菜。
在梅森的幫助下,中年男人很快就弄好了晚餐:一鍋白粥,一碟青菜,幾塊鹹蘿蔔。
他用破瓷碗盛了兩碗粥放在木桌上,示意梅森先不要吃,然後他點燃了三炷香,在屋裡的靈位拜了一拜。梅森這時候才發現中年男人的左腿是瘸的。
“這是你的親人的……靈位?”梅森明知故問地說道。
中年男人搖搖頭,“這是史可法史閣部的靈位。”
梅森說道:“但靈位上明明寫着,九紋龍史進。”
中年男人說:“這是爲了要瞞住滿清韃子的,才借九紋龍史進之名掩蓋。”說完他嘆了口氣,“不過聽說韃子皇帝要爲史閣部蓋廟,也許以後能光明正大向史閣部上香了……”
雖然中年男人說出來的事應該是一件好事,但梅森卻聽出他言語裡有一絲失望。
中年男人上完香,招呼梅森坐下吃飯。梅森從來沒吃過白粥稀飯和鹹蘿蔔,一頓下來卻也是有滋有味。
梅森在主物質界裡也是窮人家,對食物自然沒多大要求。
等他們兩個將所有食物一掃而空,中年男人才慢慢說道:“我叫張成。”他頓了一頓,“是我將你拖進屋子來的。”
梅森馬上說道:“救命之恩,無以爲報。”
他的這句答謝,是真心誠意的。一個光天化日下倒在巷子裡的少年會遇見什麼事,梅森在每一次去貧民區倒垃圾的時候就見識過許多次了。
張成擺擺手,說道:“不必答謝,舉手之勞罷了。倒是你,年紀輕輕,又不是天地會,爲什麼不剃頭?你來自哪裡的?”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梅森顧左右而言他,“你又知道我不是天地會的?”
張成輕輕一笑,“天地會的人再傻也知道要戴着一條假辮子或者僞裝成道士和尚,他們幹這種掉頭勾當的大事,可沒你那麼衝動。”
梅森沉吟片刻,他得想辦法編造出自己的來歷。
一個天衣無縫的來歷。
“我叫梅森,梅花的梅,森林的森。”梅森說道,“我和父親居住在揚州城的山外,從不出山,買賣都是我父親出山辦事。只是前些天父親出去後就沒回來,我很擔心他,只知道他回來揚州城,所以我纔來到這裡。”
張成說:“你父親不爲你剃頭麼?”
梅森搖搖頭:“除了父親外,我也沒見過其他人。父親倒是剃了頭,不過我一直以爲這是他的愛好。”頓了頓,梅森又說道:“父親說過,我最好別剃頭,因爲我的爺爺,便是死在留着金錢鼠尾的禽獸上。”
張成身形一滯,“你爺爺……死了?在哪死的?”
看着張成,梅森心思一轉,模糊兩可地說道:“好像死在揚州城裡。”
張成臉色一變,接着嘆了口氣,轉身從竈臺裡拿出剛纔梅森用來切菜的刀。
“你轉過頭去,我爲你剃髮。”張成說道:“然後你再留幾個月長髮,就能結成辮子了。”
梅森打了個冷顫,看着張成的辮子頭,連忙搖頭。張成有些驚訝,說道:“但如果你不剃髮,一旦被官府發現就會被認爲是反賊,剛纔的衙差你也是看見了。”
“既然我父親不願意我剃頭,那我也不願意留着這麼醜陋的髮型。”梅森說道,旋即他想起張成也是這種髮型,連忙補救道:“那個,我只是說……”
張成嘆了口氣,放下菜刀,臉上有些落寞,“是啊,我等漢人,誰願意剃成那韃子頭?誰願意做那韃子奴?”
張成看着梅森,說道,“你爲了孝道,不願意剃髮,情有可原。我既然在街上救了你回來,也不能半途而廢。”
頓了頓,張成又說道:“如果你不剃頭,那你就不能留在城裡了,除非……”張成看了梅森一眼,“你裝扮成姑娘的樣子,倒是能矇混過去。”但緊接着張成又否決這個提案,“不行,你頭髮太短了。”
“我也沒興趣做僞娘。”想起那些貴族老爺身邊的那些妖嬈可愛的男孩子,梅森也是一陣惡寒。
“這樣的話,我只能送你出城了。”張成想了一下,提出一個建議:“城外的武廟倒是缺一個掃地童子,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在哪裡幹活。等過上幾天,我再幫你找一下你父親的蹤跡。再不行,你便直接回到山上,繼續當你的獵戶。”
“當然願意,謝謝張成大叔。”
自從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穿越到鹿鼎記世界,梅森就已經想辦法策劃出一個最好的行動方案,從鹿鼎記世界裡獲取最大的利益。
但一切的前提,都是先出城。現在看見張成居然願意幫自己出城,梅森自然感激不已。
張成提醒道:“你想清楚了,武廟就在義墳旁邊,那裡常有野鬼傳聞,除了武廟廟祝外,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那裡。”
“義墳?”聽見有一個墳地,梅森精神一振,“是一個墳地麼?那裡葬了很多人?”
聽見梅森這個問題,張成詭異地沉默了很久。直到外面響起打更聲,張成才擡起頭,臉色慘白,用平靜的話語慢慢說道:
“大概葬了二十幾萬人吧。”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葬了也沒多久,才二十來年。”
“二十幾萬人的大墳地?”梅森心中若有所悟,識海里的一個法術模型悄然激活,然而語氣帶着一絲驚訝問道,“而且還是二十幾年前的?”
張成喃喃說道:“二十幾萬人,除了幾千名明軍,剩下的都是嬰兒,婦女,青壯,老人,全部被清軍屠殺乾淨。他們生前受盡屈辱,死後還要手連着腳,頭連着腹,沒有墓碑,沒有靈位,盡數被埋在義墳的地下,化爲白骨。”
張成的聲音顫抖,臉色痛苦,大顆大顆的汗水從他的額頭掉在木桌上。
梅森聲音帶着一絲飄忽,輕柔地說道:“你也在那場屠殺裡面?”
“十日不封刀,十日不封刀,那羣禽獸,那羣禽獸!嬰兒化爲肉糜,老人被拖在馬後,女人受盡侮辱,男人被肆意殺戮……地上的血液都是黑色的,城裡到處都是屍臭。”
“我和其他人躲在垃圾堆裡面,但那些惡魔卻依然沒放過我們,他們用長槍戳垃圾堆,我的左腿,我的左腿!”張成尖叫一聲,僅僅抓住他的已經瘸了的左腿,彷彿再一次被刺中。
梅森的聲音附着了精神力,空靈而動聽,“你是守軍?”
“我們,我們不足萬人,而那些惡魔足足有十萬人,但史閣部說不能投降,所以我們沒投降。但,但我想活下去啊,就算藏在垃圾裡,就算看着同胞,看着妻兒被屠殺,我也想活下去啊!”
張成猛地擡頭,臉上的神色像是詢問師長的幼兒,“我只是想活下去,這麼卑微的願望,難道有錯麼?”
“你沒錯。”梅森點頭,手放在他的腦袋上,輕輕安撫他,“你當然沒錯。然後發生了什麼?”
張成說:“十天裡,我靠着吃着垃圾堆裡的食物活了下來。之後,之後那些惡魔從其他城池趕來民夫,清理城裡的屍體。我便從垃圾堆裡出來,一起將城裡的屍體運到城外,挖了一個大坑,將二十幾萬人的屍體埋在那裡。”
“那便是義墳。”張成喃喃道:“他們躺在坑裡,沒有屍體是完好的,沒有手腳是正常的。他們的血液也流乾了,身體也冰涼了。我們花了足足一個月,纔將揚州城清理乾淨,讓那些惡魔堂而皇之地佔據這座城池。”
“揚州守軍裡,只有我和魏牙子活了下來。幾年後,魏牙子在義墳邊起了一座武廟,白天供奉武廟,夜晚祭祀冤魂。”
將記憶裡那段不可對人言的歷史說出來,張成彷彿放下了心頭大石,慢慢趴在桌上,竟然是睡着了。
梅森也放鬆下來,解開【低級人類魅惑術】的施法。學徒法術【低級人類魅惑術】限制極多,要求施法者用言語勾動受術者情緒,用暗示言語才能讓受術者做出施法者想要的舉動。
而且梅森也不擔心張成會因此發怒。等他第二天醒來,便會對昨晚的記憶一片模糊,只要梅森不說,他永遠都想不起來。
從張成口中得知自己想要的情報,梅森的心思也是活泛起來。
“一座二十幾萬人的大墳,而且生前是充滿怨恨被屠殺的無辜平民。”
“大戰之後的古戰場,邪教儀式下的活祭祀場,被屠殺的平民亂葬崗,是死靈系法師的三個聖地。”
“我穿越的方案,本來便是找一處墳地,依靠死靈法術製造幾名得力的屍兵,獲得一定武力基礎再作打算……”
“但現在,有這麼一個二十幾萬人形成的亂葬崗,哪怕是我一個學徒級別的死靈法師,只要有幾年時間,也能培養出一支死靈大軍,演變成亡靈天災!”
“到時候,康熙王朝,滿清盛世,還不是任我予取予求!”
注:揚州十日,清軍入主中原的大屠殺之一。史可法,揚州城最高領導人,與城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