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一日,我進入了南帝汶自治領泰達斯公國的領地。
寬闊的大路邊是高低起伏的山嶺。泰達斯人爲了防止多水的氣候令道路邊的山體下滑,在路兩側用大塊岩石加固了它們。眼下這些岩石牆壁卻被大片的深綠色藤蔓植物覆蓋,像是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其上點綴着淡粉或是乳白色的小花朵。
很難想象就在同一時刻,北方已是冰天雪地,而這裡卻春意盎然。
陽光從高天上投射下來,車廂中暖意融融。我們駛下公道,走上一條小路。路邊有修剪整齊的景觀樹與深綠色的草坪,不見一絲寒意,更不見絲毫秋意。
遠遠地看見威廉的宅邸——規模較馬第爾家要小得多,掩映在一片高大的南方屬落葉喬木之中。我駕駛馬車緊隨威廉的座車進入院落裡,驚起了一羣正在庭院中覓食的母雞。幾個僕人正在長廊下閒聊,一個鐵匠在庭院的另一頭敲打着燒得通紅的長劍,守衛穿着鐵質的鎧甲注視着我,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管家和一個男僕迎了上來。
這情景發生在歐瑞的貴族家中我並不會感到驚訝,然而在這裡就令我有些意外了。南帝汶的富裕在整個西大陸都頗有名氣,主要從事與鐵錘矮人的武器貿易泰達斯公國就更加富有。然而一個公爵的次子竟然住在這種地方……
——在我印象中他的宅邸本該是被修剪整齊的草坪、景觀樹、噴泉環繞,門前站有服飾華美的僕從與衣甲鮮明的守衛,而非像現在一樣,如同一個在經濟方面只能稱得上是“中產階級”的歐瑞貴族。
“就是這裡。”威廉與我並肩走在稍顯老舊的長廊上,神色從容地說道,“父親並不喜歡我們鋪張浪費……但實際上我正在考慮興建一個新的住處。”
“節儉是一種美德。”我打量着廊間石柱上的雕刻與纏繞着的藤蔓微笑着說道,“但現在已經極少有貴族像你一樣擁有這種美德了。”
來往的僕人在見到他的時候並未表現得如何侷促不安,在見到我與瑟琳娜的銀髮時也並未流露出驚訝的神色,看起來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了——這府中必然有那麼一兩個暗精靈的使者。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一共四間。我在經過另外幾個房間的時候仔細打量——門邊的合葉露出了新磨的痕跡,說明有人居住。按着當地的風俗來說,二樓是客房,三樓則是主人的居所……也就是說那幾個傢伙也許就住在這裡。
我的房間頗爲寬敞,但除此之外並無任何出彩之處。地上是地板而非地毯,牆上的油畫似乎是仿作而非名家手筆,除去一張大牀、一張桌子、一個衣櫃和幾把椅子之外並無奢華的擺設……看起來威廉處事的確低調。
他絕不會是因爲經濟拮据而屈身於此,更像是藉此向他的父親與哥哥表明一種態度——安守本分、無慾無爭。
讓白天的唯安塔自己待在房間裡似乎並無大礙——房間裡的那些被褥、帳子、衣櫃、窗外的新鮮景色都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並且消磨她一整天的時間。但到了夜晚的時候,就只好委屈她與瑟琳娜同處一室了。
禁錮魔力的藥劑每隔三天都要爲她服下,以確保瑟琳娜自己就能夠輕鬆地對付她。我們將一切安排停當,與威廉共進晚餐——而那幾位神秘客人並未現身。
晚上的時間挺無聊,尤其是這種距離城鎮稍遠的鄉間別墅。威廉似乎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在晚宴上我專心對付一盤熟牛肉的時候,懷中的一塊刻印有魔法符文的小牌子微微震動了起來。
這表明有一隻信使貓頭鷹正在附近徘徊——那是我與珍妮約定的聯絡方式。這忠心耿耿的小傢伙依據被施展在它身上的魔法找到了我的蹤跡,並且將傳達給我一些信息。
我小心地關上房門,打開窗戶,將巴掌大小的銅片放在窗臺上。一段咒文從我的口中低聲吐出,然後小小的銅片開始震動並且越加劇烈——從一開始能夠被人類的眼睛捕捉到後來幾乎懸空浮在了窗臺上。周圍的灰塵隨着那震動開始升騰擴散,就好像灼熱的平底鍋中被丟上了一塊黃油。
銅片此刻正在發出一種人類無法聽得到的聲響——卻可以被某些動物,例如狗、貓、蝙蝠、貓頭鷹聽到。徘徊在附近的空中信使大約也聽到了這召喚——一個黑點在夜空中出現,然後飛快在我的視線中擴大,最終拍打着翅膀落在窗臺上,歪着腦袋用一對黃褐色的大眼睛帶着好奇的神色打量着那將它召喚來的我東西。
我撥開貓頭鷹的翅膀,從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金屬筒來,然後讓信使站在我的手臂上,將它放在了牀頭的橫欄上。
接着我取出裡面纏繞得緊緻密實的羊皮紙卷,在燭光下展開了它。裡面是一行行密密麻麻卻字跡優美的歐瑞花體通用語——我從不知珍妮還有這樣的本領。
親愛的撒爾坦
見字如面。我這邊的情況一切都好,鐵礦生意也暫時安定下來。不知你現在行至何處……想來是旅途勞頓,不便與我寫信聯絡。艾林的冬天還是如往常一樣寒冷,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在窗外看到五條冰凌,三長兩短,就止不住地擔心起你來。
現在並無我父親的消息,也沒有那位暗精靈王子的消息。但痛苦已經令我麻木,我不再對我父親的人身安全抱有幻想。就像你說的那樣,我現在得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才能爲他復仇並且洗刷家族恥辱。
安德烈與愷薩已經在三日前動身前往西北方,打算招募亞丁的傭兵。他在臨走之前向我辭行,但我想我的態度一定深深地傷害了他。但你一向明白我的心思,也一定明白我所做的用意爲何。我只願你能夠儘快結束在南方的旅程,快些回到我的身邊。
鄰省的納尼亞伯爵似乎已經發現了約瑟芬被我們驅逐。他試圖通過某些渠道向我們施加壓力,但我在前幾日覲見了“西境守護者達拉然伯爵”並向他說明了一切。雖然這位伯爵在對待暗精靈的態度方面表現得尤其謹慎,然而他依舊在自己的管轄範圍之下達了通緝令、並且寬慰我無需因爲北方的那位伯爵而感到擔憂——代價則是對他的家族的礦石供應量增加一倍,而價錢提高四成。
但據說納尼亞伯爵將在春月冰雪融化、道路無阻的時候覲見國王,並且向他提起對我們的指控……事態似乎有些嚴重,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達拉然伯爵的斡旋與你的預言成真。
窗外又開始下雪,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模樣呢?那位暗精靈的公主似乎同樣是個強大的法師……希望你不會給她機會令她傷害到你。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都要寒冷,道路被大雪擁阻,開礦與運輸都只能暫停。我已習慣於每日的消遣與下午茶。只是家中只留我一人,思及與你相處冒險的那段日子,心中總覺空蕩忐忑。你在遠方經歷重重危機,我卻只能在此留守。我無法爲你分擔危機應對敵人,更無法聽你傾訴心中苦楚。
唯願你旅途順心,一路平安,儘快地回到我的身邊。
秋月八十六日
你的??詹妮佛?馬第爾
我看過這封信紙,將它在手中輕輕摩挲,彷彿見到了珍妮提起鵝毛筆寫下這些字句的樣子。當時的窗外一定飄着大雪,她的口中也許正輕輕地呼出白霧。儘管有壁爐供熱,然而房間寬大空曠,一定沒有南方這樣溫暖。
她每日都會做些什麼呢?在家中閱讀、發呆、擔心她的父親的安危、擔心我的安危、擔心自納尼亞伯爵的報復?
這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要在寒冷的北方獨自承擔如此之多的壓力,想必是相當難過……否則她也不會在信紙上的字句之中如此明顯地流露出對我的依戀和思念。
而我……想起在半人馬村落的那一夜,再想起唯安塔腹中的那個小生命,心裡忽然覺得黯然起來。這個女子撫平了我心中的那些刻骨仇恨,卻也令我變得軟弱且多愁善感起來……這可並不好。
身後牀頭的貓頭鷹“咕咕”地叫了起來。我那了些從餐桌上帶來的麪包屑餵給它,然後在桌面上鋪平一張信紙,提起了鵝毛筆,接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直到筆尖的黑色墨水在紙面洇成一片黑色的圓點,我纔將筆擱了下來。
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桌邊的燭火因爲從窗外吹進來的夜風而跳躍不定,桌面上的信紙簌簌作響。我在這樣一個傍晚嘆了一口氣,靠坐在椅子上沉默着,然後再次拿起手中的筆,在墨水瓶中輕輕攪了攪,在信紙上寫下一行字:
一切安好。切勿掛念。
然後我將信紙再次纏緊,塞進金屬筒中又放在貓頭鷹的翅膀之下,將它放出了窗外。
我是個善於說謊的人,更是個善於讓別人相信我的謊言的人。只是我此刻不知爲何沒有心思去編織那些會令珍妮?馬第爾感到安心快樂的謊言,哪怕只需要我花費十幾分鐘的時間動一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