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拉然伯爵的信件是在昨天才送到的,然而也算得上是“神速”。那位“西境守護者”的眼界頗高,顯然曾經與不止一位高等法師保持過長久友誼。
在親眼見識了傳奇法術“火焰統治”所形成的驚人奇觀之後,這位伯爵意識到艾林城得到了一位大法師的援助。因而在信中隱晦地表示,在歐瑞王已去的情況下,作爲西境守護者及博地艮行省總督,他將成爲艾林的忠實盟友,在即將到來的戰亂之中維護我們的共同利益,並且在必要的時候提供適當的援助。
以一位總督的身份成爲艾林的盟友,意味着他在事實上認可了艾林城的自立,並且將這塊領地的地位等同於王國的一個行省。換言之,他也同樣不承認歐瑞王權的合法性了。
這可真是妖魔鬼怪大遊行啊。
德爾塔王室這些年來做法,似乎已將各地諸侯對他們的忠誠消耗殆盡了。如此看來,唯一有可能仍設法維護歐瑞王權合法性的,便只剩下那三位選帝侯了。(注:因行文需要,此處的選帝侯與歐洲歷史上的選帝侯不同。)
在歐瑞帝國時期,各地的封建主爲了削弱皇權,曾經迫使歐瑞的第七位皇帝簽署了著名的《亞丁行詔》,確立了帝國境內四位選帝侯的身份。而德爾塔王室原本便是巴騰斯安堡公爵。在他們奪取了皇權之後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並未取締帝國境內的其他三位選帝侯的權利。
《亞丁行詔》中規定。若皇帝無子嗣,其家族也沒有繼承人,則從帝國境內的四位選帝侯之中推舉一人繼承帝位。到了歐瑞王國時代,雖然王權得到空前加強、選帝侯名存實亡。然而現在仍有三個古老家族擁有這一爵位。
他們分別是薩蘭登堡公爵、米爾坦西斯敏侯爵、波次米亞伯爵。
如今德爾塔王室一去,這三位選帝侯便在法律層面上成爲了王國合法的儲君……只是如今可不大會有人認可他們的這一權力。因爲在曾經的巴騰斯安堡公爵以武力奪取皇位之後,這項制度實際上就已經失去了它的合法性。
但還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就是……達拉然伯爵,他的那位伯爵夫人便是波次米亞家族的的一員。這位擁有相當影響力的西境守護者如今對我們示好,除去畏懼一位大法師這個原因之外,是不是意味着,選帝侯波次米亞伯爵也同樣放棄了成爲“合法”儲君一員的權力?
我對安德烈言明瞭我的推測,於是他的眼睛越發明亮起來:“這麼一說。我們在南邊的阻力就更小了。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達拉然伯爵都不會對我們採取敵對行爲,那麼沃恩就有了另一重保障。”
我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他的意見。然後兩人再閒聊幾句。我便將他送出了房間。
只是這麼一來,我再也沒有心情去研究我的法術了。
珍妮要和我結爲夫妻?她可從未向我透露過這個消息!
是因爲唯安塔的事情刺激了那個姑娘麼?
雖說如果一定要和某個人結婚的話,珍妮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然而……我還沒有準備好。
或者說,不清楚以後該走上哪一條道路。
真該死……爲什麼無論哪一世。我都擺脫不了這種情感的糾葛?
我的心情煩悶到了極點,那是一種既不想接受、卻又不想辜負的情緒。於是踱到了窗邊,猛地推開了雙層的玻璃窗。一陣寒意頓時撲面而來。
現在正是晚上七八點鐘,整座艾林城還未沉睡。遠處的道路在燈火的映襯之下變成了細細的幾條光線。沿街是各類店鋪與旅館,街上還有不少的行人。
艾林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即便在整個博地艮行省也算小有名氣。繁榮的鐵礦生意不但爲它帶來了勃勃商機,更是帶來了勃勃生機。艾林的市民們還算富足。至少可以做到衣食無憂,因而在這樣寒冷的冬夜,還有許多人流連在街道之上不肯回家……也許是前一段時間的圍城之戰爲人們帶來了太多的恐懼與鬱郁之情,他們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發泄心中的不快。
我看着夜色之下的繁華街道,心中忽然生出了幾絲遺憾——自我恢復記憶以來,似乎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座宅邸與荒野之中度過,真正深入世俗之間的經歷屈指可數。這也給我帶來了一些疏離感……我似乎對眼前所處的這個世界有些陌生。
而是不是就是這種陌生感,令我總覺得自己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一份子,令我總也無法放開自己的內心呢?
我長久地注視着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艾林,心中罕見地出現了一種衝動。
我想去好好看一看這座城市……
看一看這座屬於詹尼佛?馬第爾的城市。
於是我用手指彈動懷中的一枚銀色片,不多時之後,我的死靈騎士索爾就走了進來。他甕聲甕氣地問道:“您找我,主人?”
我看了一眼他的全覆式盔甲,揚手丟給他一件寬大的袍子:“穿上它。我們去城裡走一走。”
索爾依言披上了袍子,又戴上兜帽。寬大的帽子隨即將他的腦袋整個兒遮了起來,只留出一個下巴來。然而那金屬的冷光還是不能令我滿意,於是我讓他取下了頭盔。
一張沒有眼睛的面孔看起來相當恐怖,但在重新戴上兜帽遮住上半張臉之後……我驚訝地後退了幾步:“嗯?從前倒是沒看出來——你這傢伙還算英俊。”
索爾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沒想好用什麼樣的表情迴應我。
我只得嘆了口氣。這個傢伙雖說忠心機敏,但幽默感實在差了點。不知道他的前世——那位代達羅斯皇帝是否也是一樣的人。
我們兩個沒走大門。直接從三樓的窗戶上跳了下去,而後翻越了圍牆。
我對自己這具身體所表現出來的驚人素質感到相當滿意,如果再經過一段時間的鍛鍊,在不使用魔法的前提下。即便是安德烈也沒法戰勝我了吧。
馬第爾家的宅邸建在城東的一片高地上,雖然牆外並沒有劃清警戒範圍,但大多數平民仍自覺地將自家房屋建得遠離那座高達四層的巨大建築。我們沿着一條石子路下行了很久,纔開始見到三三兩兩的行人。在大街上行走的大多是礦工,這些礦工可能是擁有自己耕地的自由民,也有可能是專業工人。眼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醉意,其中一個傢伙的手裡還拎着一瓶酒。
看標識,那是一瓶高地杜松子。酒館裡得賣上五十個銅板。
看這傢伙的穿着……只是最普通的底層平民。手裡拎着這樣一瓶價值等同於一戶中產之家一個月的生活費用的高檔酒,似乎有點兒奇怪。
反正是出來散心的,我乾脆遠遠地跟在那夥人後面,聽他們都說些什麼。
結果得到的信息還的確令我頗感興趣。
從酒鬼們含混不清的言語當中我瞭解到。這酒不是他買的,而是人家贈送的。據說今天晚上,馬第爾家的合作伙伴,“貴金屬聯盟”駐艾林辦事處包下了城裡的“羅曼羅酒吧”,所有的酒水免費放送。以慶祝大法師的到來和艾林的勝利。
眼前那些人剛剛在酒吧裡喝完了第一輪,又帶出來幾瓶平日裡只能瞧着眼饞的好酒,打算回到家裡再“好好聚一聚”。
只是……貴金屬聯盟爲什麼攙和到這件事情裡來了?作爲一個唯利是圖的商業性組織,即便他們平時也幫助一些貴族以及合作伙伴有償打聽些消息。但在目前艾林城得罪了一位伯爵甚至做出了算是謀反舉動的情況下,他們怎麼反倒表現出了一面倒的態度?
即便那些傢伙消息靈通知道歐瑞王已死。可他們的業務畢竟遍佈整個歐瑞王國。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難道不怕在其他領地的產業被連根拔起麼?
於是我朝索爾一擺手:“走。我們去看看。”
踏着街上骯髒的積雪,我們連續穿過了三條街道。街上燈火通明,不少原本此時應該關門的店鋪仍在營業,大概就是在做那些酒鬼們的生意。再轉過一道街口,踏進羅曼羅大道的一剎那,一片嘈雜聲撲面而來,令我微微皺了皺眉頭。
因爲伴隨着那嘈雜聲的,還有各種奇怪的味道——酒味兒,食物的香味兒,嘔吐物的酸味兒,排泄物的臭味兒……
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處,幾乎要令我窒息。我趕緊加快幾步擠過人羣穿越街道,直到走進了酒館門口才略微好了些。眼下酒館裡人滿爲患,幾十根粗大的蠟燭將屋子裡照得燈火通明。鄉間莽漢們高舉酒杯呼來喝去,濃妝豔抹的女人在男人之間穿行調笑,甚至還有一個不知從哪裡跑來的小丑在人羣中拋着四個乾癟的蘋果——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玩出這麼一手來,也算是技藝精湛了。
索爾在我的身邊低聲問道:“主人,你要進去麼?裡面實在太亂了。”
我皺了皺眉,讓過了兩個滿身酒氣的礦工,打算放棄剛纔的想法。這種環境的確不適合我……如果我在裡面待上幾分鐘,穿着的這身兒乾淨袍子肯定得報銷掉。
況且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看起來像是貴金屬聯盟辦事員的傢伙。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酒吧女招待從門口經過,我叫住了她:“小姐,來一下。”
那小妞兒疑惑地晃了晃頭,似乎沒弄明白耳朵裡那異常清晰的聲音從何而來,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之後纔看向我。於是我點了點頭。
她略一猶豫,微笑着走了過來,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後臉色變得有些拘謹。挺高了胸脯努力做出一副鄭重的姿態細聲細氣地對我說道:“這位先生——嗯……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大人?我出來的時候穿的可是一身普通的短袍子。雖說不是便宜的料子,然而也不能讓人一瞧見,就覺得我是一位“大人”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這種疑惑又似乎令她放輕鬆了不少,於是帶着討好的笑容朝我的靴子努了努嘴——
我低頭看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泰達斯的威廉送我的那雙靴子已在長途跋涉中破損了,因此我暫時穿的是馬第爾府上的皮靴,腳踝處鑲着四枚銅質紋章——這是府內衛隊軍官的靴子。
不過這樣也好,問起話來方便了許多。
因而我朝她一擺手,示意她跟我來。女招待微微猶豫了一會兒,對我說道:“您稍等——”
轉身急匆匆地拐進了吧檯之後的一扇門裡。我有些納悶兒……但她很快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身上多了一件綠色的棉布斗篷。這一次看見我就親熱地湊到了我的身邊,緊挨着走出了幾步路,來到酒吧外的廊下。
我停在原地。轉身推開一步擺手示意她待在那裡,然後打算問話。
哪知這個姑娘很乾脆地說:“大人……現在可正是裡面熱鬧的時候,您要一晚上的話,得給我五個銅板。”她說着。略撐開披風展示了一下自己年輕的身段,補充了一句,“我可是新來的。”
我微微一愣,隨後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上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還是四百年前吧?!
能讓現在的我感到尷尬的人,在西大陸上屈指可數……這個酒吧姑娘絕對算是其中之一。
我沉默了一會兒。最終趕在那姑娘再一次開口之前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隨後看着她因爲疑惑而微微皺起的眉頭,嘆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一個歐瑞銀拋給了她:“沒帶零錢。我只是問你幾句話,問完了就走。”
那姑娘顯然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這筆“鉅款”上。匆匆塞進胸口之後開心地笑道:“大人您說去哪,咱們就去哪——到了牀上再問。不是更好麼?”她又瞟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索爾:“算上這位大人,也是沒關係的唷……”
我必須得承認。此刻我的確有砸出一個“火焰統治”來殺人滅口的衝動……
無奈地以手撫額之後我深吸了一口氣:“問你一個問題——今天晚上,這個酒吧是貴金屬聯盟的人包場?”
女孩看我暫時沒有帶走她的打算,眨了眨眼睛:“對啊。算上明天,一共得包場兩天。”
“那麼,他們包場的人呢?有沒有額外交代些什麼?”
“是一個矮子來包的場。”女孩皺起眉頭回想了一下,又在自己的腰間比劃着,“纔到我這裡,長了一臉的大鬍子,看起來像個老頭,可是您猜怎麼着?他一說話——竟然聽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
“鬍子……還編了辮子?”我試探着問道。
“沒錯兒!您怎麼猜到的?”女孩笑了起來,“——可真滑稽!我一次見到這種矮子,您說,會不是就是傳聞裡的矮人?”
沒錯兒,正是矮人。我在心裡暗暗點頭。這個小姑娘大概沒出過艾林城,就更不可能見過真正的矮人。既然她如此描述那個傢伙……那麼定然是眼見爲實了。
但據我所知,貴金屬聯盟駐艾林的辦事處都是清一色的人類,什麼時候來了個矮人?還要在這裡包場?
打的什麼主意?
“要說額外吩咐的話……”女孩繼續說道,“我想一想……嗯,倒是有特意提過。說是這個場面一定要辦得大些,別怕給他們花錢。對那些外來的行商更要熱情,對他們說清楚這是貴金屬聯盟爲了慶祝艾林城的勝利和大法師的到來而舉行的慶祝活動。別的就沒了。”
女孩看着我,攤了攤手:“真沒了。大人……這兒可實在是冷,咱們還是回去慢慢兒問吧……”
我從深思之中回過神來,連忙擺手:“說過了,只是問你幾句話。現在你可以走了。”
“啥?”女孩瞪大了眼睛。
“我說你可以走了。回去做什麼都行。”說完,我轉身離開了酒吧的廊下。
那女孩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纔在我身後大聲抱怨起來:“就這樣?就這樣非要來外面做什麼?老孃的裡面還是光着的呢!”
我只覺得路邊的那些酒鬼含笑看向我的眼神……就彷彿有一打的大法師緊追在我的身後向我丟出一個又一個瞬發的傳奇法術來。索爾緊跟着我,抿起嘴角,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不過幸好……只帶了這個傢伙出來。他平時不言不語,大概也沒幾個人敢同他多嘴……
我這樣想着,覺得額頭的細汗略微收斂了些。終於擡起臉來向街邊隨便掃了一眼……
然後只覺得有一隻丘陵巨魔揮着釘錘在我的腦袋上狠狠地來了一下——因爲就在街邊的人羣之中,我見到一個熟人的面孔一閃而過,銀色的長髮甚至還在月色中留下了一片光亮。
那女子從我身上瞥過的眼眸,是金色的。
我像是腳下生根了一樣釘在原地,很久之後深吸一口氣,問索爾:“索爾,我覺得剛纔人羣裡那個人是珍妮,你怎麼看?”
索爾沉默了一會,甕聲甕氣地說:“大人好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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