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歐瑞的風俗,男女雙方在訂婚之後、結爲夫妻之前便不可再見面。直至完成婚禮的儀式,女方冠爲夫姓之後才能摘下面紗。然而我和珍妮兩人連訂婚這道程序都未走完,就更不要說在兩人住在一間宅子的情況下還要保持距離了。
實際上這幾天我們一直在一起討論婚禮的流程安排,以及宴請的賓客名單。畢竟我對周邊的大小貴族並不熟悉,一切都得由珍妮爲我詳細講解,最終確定人選。
只是這姑娘在知道我們已經確定了關係以後,竟分外矜持起來。每天見面,她必定對我行莊重的屈膝禮,然後禮貌地稱呼爲我“撒爾坦?迪格斯先生”。而在談起公事的時候,一旦目光不經意地相對,她都會羞澀地垂下頭去……
我只得在心中苦笑着接受她這種反常的舉動,不知她是爲了掩飾那夜的尷尬,還是每個出嫁前貴族少女的正常反應。
除去這些俗務之外,我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一是在婚禮舉行的高坡草地上,建造一座十米高的梯形平臺。
馬第爾家的宅邸原本就建在艾林內的一處高坡上。從地理位置上來說,這裡佔據了全城的制高點。宅院之後是一片寬闊的草地,足以供上百人聚在一處而不顯擁擠。但我還需要一座高達十米,幾乎與宅邸的主體建築齊平的高臺……因爲在那一天到來之際,我需要全城的人們都能看到這裡發生的事情,而不被三層高的建築物阻擋。
爲了加快進度,我甚至使用了一兩個法術來幫忙,最終趕在婚禮舉行的前三天完成了這個工程。而另一件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也就在此時被解決了。
當時我一個人在臺下踱步。仔細思量婚禮之時的一些細節。就在這當口,從泰達斯跟隨我來此的一個矮人僱傭兵戰士遠遠地叫了我一聲:“撒爾坦大人。”
我回頭看去。那是一個名叫黑巖舍爾的長斧兵。
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太深刻。因爲這個人雖然是長斧兵的小隊長,然而生性木訥,口吃不清,通用語說得尤其差勁兒。一路走來,我們僅在戰事報告上有過那麼一兩次接觸,還是我連猜帶蒙才弄懂了他的話。
當我在此獨處的時候,早已吩咐過府邸裡的僕人不要打擾我……他們怎麼會放了這個傢伙進來?即便矮人們有事需要與我溝通,也應該是那個中隊長圖魯斯來到此處吧?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找我有事?”
“最近一段時間,您可能對某件事情產生了疑惑——我就是來爲您答疑解惑的。”黑巖舍爾笑着走了過來。身上的甲冑鏘鏘作響。腳步輕快敏捷,顯得整個人矯健而精明。
我瞬間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兒——這還是那個木訥的傢伙嗎?還是那個口齒不清的傢伙麼?現在的他看起來可是底氣十足……就和那些地下王國的官員們沒什麼兩樣!
“你……”我皺了皺眉頭,用手指向他遙遙一點,“就站在那裡。”
大鬍子的矮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在距離我十步之外停下了腳步。
我的疑惑?他想要告訴我什麼?隨即一道光亮在我的腦海中一閃。我想起了那夜女招待對我說的話來——包下整個酒吧的,正是一個鐵錘矮人。難道說,是他麼?
“這麼說來,你就是那個……貴金屬聯盟駐艾林辦事處的專員?”我沉聲問道。
“正是我。”矮人攤了攤手。
我沒說話,等待他給我進一步的解釋。
於是矮人換上了鄭重的微笑來:“撒爾坦閣下,我的真實身份,是巖與火之國商務部的三級辦事科員。在歐瑞,我這類人還有一個稱呼——高級稅務官。是我王令我混在這支傭兵隊伍當中,以確保我們的傭兵們盡最大努力完成您下達的指示——”
實際上對於他的來意。我已猜出了幾分,於是直接轉換了話題:“這麼說來,你的那位王,對我在艾林城下的表現還算滿意?對於艾林城目前的經濟和軍事實力,也還算滿意?”
我的口氣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友善。沒想到菲克斯那傢伙……竟給我來了這樣一齣戲。
“大人息怒。”黑巖舍爾一併腳,對我行了一個軍禮。“派我來此,也僅僅是因爲保險起見。我想您是清楚的,我們……是鐵錘矮人。即便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但估算形勢、確定在合適的時機投資以獲取最大利益,也是非常有必要的。睿智如您,也不會將以國家爲主體的結盟視爲單純的友誼或者承諾吧?”
“那麼在貴金屬聯盟辦事處演的那一齣戲,又算是怎麼回事?”
“貴金屬聯盟,原本就是鐵錘矮人的產業。”黑巖舍爾侃侃而談,“因此在確定了您的確是一位值得信賴而擁有強大實力的盟友之後,我們選擇以這種方式來支持您——整個歐瑞都將知曉您得到了我們的友誼,而我們的情報網也將向您打開。同時,在敵對勢力領地的財富與人員也將在近期向艾林轉移——我們將爲艾林城的商業注入健康而新鮮的血液,同時給予您資金上的支持。”
“僅此而已麼?”我緊盯着他。
“嗯……還有新式裝備。實際上,早已運抵艾林附近。只要您開口,我們便可幫助您訓練新式火槍兵——”
“僅此而已麼?”我將之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您……說什麼?”這一會,矮人略顯疑惑,“如果您還想……獲得其他方面支持的話,我可以與王上取得聯繫,明日便可給您答覆……”
我繼續盯着他,然後從嘴角露出一絲陰險的微笑來。
矮人當即住了嘴。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直到此時,我才慢悠悠地說道:“在地下的時候。我就有點兒奇怪——我將雷神之錘交給了菲克斯,他轉眼就給我搞出了那樣一件威力奇大的武器來。當我令他撤去那武器的時候。不到一刻鐘,他的命令就被執行了。那時候,我以爲埋藏那件武器的地方就在王室城堡之內——以你的階級,應當知曉這件事情吧?”
矮人臉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然而直到我親眼見到那東西之後,才發現距離城堡足有兩個小時的路程……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矮人沒有說話,臉色越發陰沉。
我又背起手來,低頭看着地上的新發綠草踱步:“至於你剛纔說的話……”我擡起頭看着他,“你們的矮人王還在他的領地之中吧?那麼,你怎麼能在一天之內給我答覆?……不不不,別跟我說用飛行信使。在這方面。法師們纔是大師。”
矮人乾脆緊緊閉上了嘴巴,就像一尊雕像一樣杵在了地上。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胸口的那口悶氣略略抒發了些。這些傢伙……竟敢算計起我來了?而後又用這種得意洋洋地姿態跑到我面前,對我說其實他一直在暗中觀察我?
呵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給不了我一個答覆,那麼。黑巖舍爾,你可以請示你的那位王,明日再來回我。”我冷冷地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實際上,我最在意的便是那種神奇的通信方法。
在地下王國的時候我曾想向菲克斯提出這個要求來,然而在矮人答應了爲我提供充足的鎧甲武器的情況下,我實在沒法再另外加上一枚籌碼。只是此刻他們竟白白地送給了我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以這樣的方式對待他們的盟友……尤其是一位大法師!
我想,那位黑巖舍爾今後在地下王國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也許明日就不得不趕回去接受審判……
掌握着類似技術的。似乎還有一人。那便是米倫?尼恩。艾舍莉曾在我身邊被她催眠,而那個小姑娘對我描述是,“有一個聲音直接在我的頭腦之中響起”——這個“頭腦”,指的可不是意識,而是實實在在的有形頭顱!
兩者之間必然有什麼關聯。而暗精靈的冰雪宮殿又同樣是在地下……我不得不懷疑,實際上米倫已經佔據了另一處遺蹟。而且在研究方面取得了相當的進展。
因爲另一位暗精靈劍士羅林,在向我言明一切之前就先用一根木棍破壞了頭腦之中的什麼東西,若我所料不錯,那便是那個可以傳遞訊息的工具。只是當時出於對他的尊敬,我沒有破壞他的遺體,現在想來真是後悔莫及……但也無濟於事。羅林被深埋在泰達斯的土地之下,現在那東西估計已經和軀體一起腐朽了吧。
思路延展,我又想到了那位代達羅斯皇帝——他的索爾騎士團橫掃西大陸,據說也是藉助了遺蹟裡的力量……便是這種東西嗎?這種通訊手段雖然不是鋒利的武器與堅固的鎧甲,但卻可以使部隊之間的聯繫更加緊密,在戰爭之中佔盡先機……也的確稱得上是戰爭神器了。
說到神器……思路再向前追溯——巴溫皇帝!傳說中那是可以遠隔上百公里明晰敵軍動向的“神之眼”,是否又是類似的、甚至更加高級的東西?如此說來,其實那些太古文明的遺蹟,一直都在影響着整個西大陸。它爲這個世界帶來的是文明的飛躍式發展——當某些地方的智慧生物還不知道鐵器爲何物時,矮人們就已經開始利用蒸汽和火藥向一個嶄新的文明邁進了!
如果將思維延展得更加遙遠……遠至跨越浩瀚的代瑟雷特洋,去往那片東大陸的話……
據說在那片大陸上,只存在一個國家。那個國家的皇帝以神奇的力量掌握着廣闊疆域內的一切情況,並且藉助名爲“秘道士”的操法者們建立了有效統治……他們的軍隊,甚至全部裝備了比矮人們的先進火槍還要犀利的武器,他們的鐵皮鉅艦,也以驚人的規模衝破了代瑟雷特洋的狂風暴雨,來到了因納德立共和國的米勒灣。
只是……我皺起眉頭想道。那樣一個強大近乎神蹟的帝國,爲什麼會不遠重洋來到西大陸?只是爲了賺取金錢麼?羅林可是告訴我。那支艦隊上的船員,全都是士兵。也就是說,那並非商隊,而是……艦隊!
作爲同樣擁有一片大陸的強大國家,我想象不出他們對落後的西大陸物產有什麼必要的需求。如果他們不是爲了金錢、或是物產而來的話……
那麼也就只有土地了!
一個驚雷似的念頭在我的腦中炸開——西蒙?崔舍!
這個傢伙同樣是東陸人,而他在西大陸的行蹤飄忽不定,足跡幾乎遍佈每一個已知的人類國家……這個傢伙,真的僅僅是爲了追尋命運的啓示麼?
又或者說,他……實際上是東陸人派遣出來的先行者?
探知西大陸情報的先行者?
不不不……我在心中否定了這個念頭。
即便大洋彼岸的那個帝國比西大陸上所有的國家捆綁在一起還要強大,還要先進……然而他們畢竟先進得有限。與矮人們的技術相比。也不過是二三十年的差距。與西大陸整體相比。大約可以領先上百年……
這樣的社會發展水平,會令人口膨脹到需要向外擴張以謀求領土的地步麼?要知道,那可是遠隔重洋、何止萬千公里的距離!
那麼他們是爲什麼?
那些擁有黑髮黑瞳、金黃色皮膚的東陸人,那些被先進科技所武裝起來的強大戰士們,他們爲的是什麼?
……是了。
爲的是遺蹟吧……
東大陸上定然也有遺蹟的存在。否則那些人不可能比西大陸的智慧生物更加先進。當他們將自己那片土地上的遺蹟發掘殆盡之後……必然將目光投向這片土地。
不是爲了財富、不是爲了人口、甚至不是爲了國土,而是爲了那些太古遺蹟!
這也就意味着,我們從遺蹟之中,並非只能得到知識與技術……而是另一種,類似引火的柴、取暖的碳,類似北辰魔力的那種用以驅動遺蹟文明的資源!
想到這裡,我總算舒了一口氣,而後再仔細地檢查自己的推理,直至確認無誤。
似乎矮人們還沒有發現這個秘密。或者說找到那種東西——那種遠比他們的火山蒸汽要強大無數倍的東西!
然而東大陸的那個強大文明,實際上已經將太古遺蹟當中蘊含的力量運用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了。他們的艦隊已經抵達了西大陸的門外,他們的偵察者也許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游走了上百年……
也許……
也許另外那個世界的那位帝王,或是那位帝王的子孫們,早已對西大陸的情形瞭如指掌……
也許就在此時,在大洋之外的另一片廣袤土地上。戰爭的機器已經隆隆運轉,黑髮黑瞳的金色武士從大陸各出奔向軍港,而後整裝待發,視線盡頭便是這片土地!
傾世界之力,對西大陸這樣一片諸國林立的土地進行討伐……我們能獲得勝利嗎?
我強迫自己停止思考,好從這樣的可怕預感中擺脫出來。
也許他們還需要漫長的準備時間……我這樣安慰自己。不知不覺間……額頭竟已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就如我剛剛重生之後遇到人形的母龍迪妮莎那樣。那時候我發現自己完全無力去抗衡那樣的一個敵人。而此刻,我也發現,自己無力去抗衡那樣的一個龐大國度……不,甚至說是一個世界也不爲過。
天色逐漸黯淡下來,遠處有兩點光亮慢慢接近,似乎是來迎我回府用餐的僕從。
也正是這兩點光亮令我意識到,此刻我還身處我所熟悉的西大陸……那些未知的危機,還離我那樣遙遠。
我在黑暗之中略帶感激地看了一眼他們微垂的頭顱,然後慢慢回到宅邸之中。
珍妮依舊禮貌地向我致敬,而我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就吩咐男僕將飲食送去我的臥室。無論前景如何,路總要一步一步地走,現在我能做好的,便是規劃自己的每一步,然後儘快達成我的目標。到了那個時候,無論是成爲神祗,還是帶着珍妮隱世,我都將有足夠的自信。東陸人即便再強大……總不能與接近神祗的存在抗衡吧?
我坐在桌子前這樣思索着,然後搖響了手邊的銀鈴。守候在門外的男僕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推門而入:“您有什麼吩咐,大人?”
“爲我傳召矮人傭兵隊的黑巖舍爾先生。”我說道。
男僕退了出去,二十分鐘之後,黑巖舍爾走進我的房間。只是這一次,他又恢復了之前那種木訥的神色,用尤其恭謹地語氣詢問我:“撒爾坦閣下,我應召來見您。”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擡眼看他:“你們究竟知不知道,遺蹟裡隱藏着怎樣的一股力量?”
黑巖舍爾驚訝地擡起頭,顯然沒有想到等待他的是這個問題。
我卻已經嘆口氣、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把我的這句話,連同我下午的要求一起傳達給你們的王。”
“就說,我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如果他還打算對我隱瞞些什麼的話,最終被毀滅只會是他。”
之前有不少看這本書的朋友吐槽文中出現了一個東陸人。那時候我就說,實際上本書並非中規中矩的西方奇幻,這個東陸人非得出現不可。因爲這個關係,那段時間有不少人不看這書了。至今我還會在某些論壇看到有人說,“當法師手札這本書裡出現了東方人的時候我就果斷棄書了”。
實際上,咱們沒讓文中出現的這個東陸人時不時地放一個北斗七星陣、動輒噴出飛劍斬殺魔法師,對吧。所以對於那一部分讀者的評價,我始終耿耿於懷。好在隱忍了七十萬字,今天總算把開頭那個東陸人出現的真正緣故給簡略地寫出來了。
我從來就沒想過寫一本單純的、法師的故事。我想要寫的,是科技與魔法的碰撞、社會的變革、兩個截然不同世界之間的激盪。簡而言之,東大陸那些擁有先進文明的人,爲了另一片土地上的資源,要發動侵略戰爭了。
這纔是我一直想要寫的東西。
實際上我想要寫的東西還有很多……我想寫魔法的沒落、科技的興起。想寫封建制度的衰亡,新生資本的興起。我甚至想要寫到蒸汽時代……在那樣一個時代裡,作爲世界上最後一個法師、也是大法師的主角的故事。
就像我本書的簡介中寫的那樣:魔法師們在高塔的陰影中竊竊私語,至今已經少有人能夠聽到他們微風一般的低吟。
可是因爲訂閱的緣故,估計這樣的計劃難以實現。我也不是用這樣說辭來“脅迫”大家。因爲能看到這些心裡話的人,也都是訂閱了本書的讀者,實際上正是你們這一兩百人在一直支持着我。
按照原來的打算,這書可能會寫到四五百萬字,然而這需要的太多的時間,在本書這樣慘淡的境況之中,似乎不大現實。
所以我唯一能向大家保證的就是,本書會完本,且我爭取不爛尾。即便我們沒法走進蒸汽時代共同見證最後一位大法師的消亡,也可以給這個故事一個精彩兒別出心裁的結局。其實這個結局已經大致想好了。剩下的,就是慢慢寫作了。
如果覺得我那一段時間的文章質量下降了,希望大家可以告訴我。這本手札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可不想,在他長大之後,看到無法彌補的缺憾。
最後,感謝書友AyaCrystal的月票。
令:這些吐槽,不算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