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之後,我重回黑城堡。
今夜過得真是無趣。我這樣對自己說——然後握着那枚寶石,走到城堡的地下室裡。
這裡應當是從前那個主人的藏寶處,不同於普通的雜物儲藏室,它當初被建造得相當隱秘堅固,即便在城堡坍塌之後,也沒有損壞絲毫。
因而這裡還維持着從前的舊貌,沒有被岩漿洗禮。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石質的擺架上空空蕩蕩,想來是好東西早就被轉移了。
只是這密室的設計者同樣犯了一個我相當鄙視的錯誤——在室內正中的地面上,建造了一個挺大的大理石臺子。
很多貴族都有此癖好——在自己的藏寶室中建造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臺子,再把最寶貴的東西擱在上面……實際上就是爲了告訴那些盜寶賊們,這屋子裡究竟什麼東西最有價值。
不過我想了想,仍是將那寶石放到了臺子上。然後一連施展了四個防護法術。
倘若真有膽大包天、運氣又好到沒邊兒的盜寶賊混進來了,也只能留下一具屍體而已。
我看了看寶石中的那個人——她也看着我,然後發生一聲極輕的嘆息聲:“你究竟想要怎麼樣呢?”
“不想被人玩弄而已。”我低聲說道,“哪怕是我自己也不行。”
哪怕是我自己。那個未來的我——本身就已經走上了隕落的那條路,還指望我踏着他的足跡一路前行下去麼?雖然今日他的所作所爲,也許又的確是爲了避免我走上那條路,然而……我只信任當前的自己。
我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哪怕是“自我”這個東西。也常常會在漫長的時間之後變得面目全非。
還沒有成爲魔法師的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以後會屠戮上百萬人。
而屠戮了上百萬人的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以後會放棄封神的機會。
同樣的……現在的我,也許沒法想象,以後的我會爲了什麼事情而甘願犧牲自己。
我可以因爲我的愛人而做出犧牲。但至於世界存在與否之類的大事……爲何要將那種責任放在我的肩頭?我想我已經承受得夠多了。
於是我轉身走出門了,將這間密室隔絕了起來。
心中有些複雜的情緒……但我已經懶得去理會、分辨了。
但……今晚似乎註定要是漫長的一夜。我的心頭忽然一動,腦海深處似乎有某根緊繃的弦。忽然就斷裂開了。
這毫不起眼的異變令我愣了一會兒。這是一個魔法信息,意味着我留在某處的魔法陷阱被人破壞了。然而……是哪裡?
我似乎已經不記得了。最近這段時間,我佈下的魔法陷阱、法陣都集中在黑城堡附近,而身後的密室當中也毫無異常,至於這座城堡的防護法術——一旦被破壞,反饋給我的訊息可不會如此輕描淡寫。
我一向自詡記憶力超於常人。然而……
我站在那裡,苦思冥想了很久很久,最終才恍然大悟。
然後不知該作何感想。
是那個魔法陷阱吧?
一百七十多年前,我離開那座位於古魯丁海岸的小小法師塔的時候……曾經在門後佈下了一個名爲“吸取生命”的陷阱。倘若有人未經我的允許、推開了那扇門,門後的法術就會發揮作用,令那人當即死去。
然而……時隔這樣久。竟然……
我早以爲那座法師塔已經被人毀壞了。古魯丁海岸附近,常常會發生地震。在我的印象當中,那棟木質結構的小屋雖然被我的魔法加固過,然而經歷瞭如此漫長的時間,早就應該損毀在某場天災或者人禍當中。
畢竟是一百七十年啊……它竟然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個偏僻的海岸角落,一直等待我的歸去麼?
回憶起往事,頓時百味陳雜。離開那棟小屋的第一天……我便遇到了珍妮。而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刻就在我身後的密室之內。
呵呵……
我低下頭,輕輕搓了搓手,然後慢慢走到大廳的王座前,坐了上去。
黑城堡裡,照例是沒有燈火光亮的。即便有,也是幽綠色的魔法風燈。然而我沒有點亮它們,只讓黑暗與令人窒息的寒意包裹着我,安靜地待了半個鐘頭。
隨後城堡的大廳裡響起了輕微的呻吟聲。
是被我帶回來的那四個人醒來了。這樣黑暗的環境當然會令人驚慌失措,於是又過了五分鐘。我聽到女醫生的低呼:“啊……這是哪裡?”
然後丹尼斯的聲音響起:“噓……別說話,我想我們是被關起來了。咱們得想法逃出去。朗恩,你身上還帶着點火的東西麼?”
隔了一會兒,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響起:“該死,都被那個魔頭搜走了——這是哪?地牢麼?”
三弟瑞克發出輕輕的咳嗽聲:“這裡沒有外面的毒氣……我們應該是在他的城堡裡。剛纔我們應該聽那女人的話。跟她走的……”
在黑暗的環境當中,只要還有些許的光亮,人類的眼睛就總能看得清一些東西。然而這黑城堡此刻卻是完全封閉的,連一絲月光都透不進來。因此我通過黑暗視野,便可見到四個微紅的人影相互摸索着,試圖找到周圍並不存在的“牢房牆壁”,然後再循着牆壁找到“牢門”。
而站立在過道兩旁的二十個死亡士兵,也毫無感情地冷眼旁觀着,沒有發出一絲言語。
這四個可憐蟲便這樣時不時地發出低低的交談聲,同時相互鼓勵安慰,卻一直沒有找到那所謂的牢門。
不過這樣也好。一旦他們認爲周圍沒有敵人,就開始透露出一些我想要聽到的信息。
例如……起先他們告訴我,帝國的軍隊會在幾天之後對我發動討伐——看起來那只是當時他們爲了安慰我的託辭而已。真相應當是,附近的帝國駐軍絕大部分都參與到了對貝利卡的災後救助工作當中。僅剩的那一些,則處於防禦的態勢。
想來那一夜留給他們的印象過於深刻,使得那些用先進火器裝備起來的新式軍隊都變得信心不足。
不過這情有可緣……畢竟現在的人們還沒有掌握像“雷神之錘”那樣可怕的武器,面對威力強大的高等法術、甚至傳奇魔法,都顯得有些無能爲力。
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引發一次海嘯。在那種程度的人爲天災面前。人類的力量還是顯得過於渺小。
但總而言之……那些傢伙怕了。想要討伐我?呵呵……得看看他們有沒有勇氣承受死亡數萬乃至數十萬人的代價。
唯一能對我構成威脅的,不過是瑟琳娜而已。然而我可不認爲,她會充當什麼正義使者。
況且在法師們的世界觀當中,凡人這種生物……
平日裡當然可以表現出適當的親善、溫和,甚至憐憫。但不要忘記……她原本就是暗精靈的公主,米倫?尼恩的女兒。兩百年前她就坐視自己的那位母親荼毒生靈。將族人殘忍地改造爲魔法傀儡,又憑什麼認爲此刻會對這些毫無關係的凡人大發慈悲?
即便是在貝利卡的那個夜晚,當我毀滅了半座城市之後,她也不過是想要我“冷靜下來”而已。
倘若我沒有做出之後的事情……她甚至連我的真名都不會喝出來吧。
有這樣的一位老朋友……也許是我最近幾百年來,所做的爲數不多的、有價值的事情之一吧。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是躲在某處黯然心傷?
如此也好。我當然清楚她對我的感情。但我這樣一個不祥之人……除了帶給身邊人永無止盡的痛苦之外,又能爲她們做些什麼。不如就趁此機會……讓她永遠地絕望。再不相見。直到彼此有一人死去,永遠留在對方的回憶當中。
我嘆了一口氣。
於是大廳之中四個人的竊竊私語陡然停頓下來。
然後我一揮手,牆壁上的兩排魔法風燈依次亮起,將廣闊的空間映成了可怖的淡綠色。
這一下,四個勇者可就看清楚他們所處的壞境了——女醫生的手還保持着向前摸索的姿勢,再一點點,就會碰到一個死亡士兵的小腿。丹尼斯一把抓住她。將她拉了回來。然後兄弟三人半蹲在地上,把那女人護在身後,戒懼地看着我。
我用左手撐着額頭,在王座上嘖嘖讚歎:“真是令人感動的情誼,勇氣可嘉。倘若在以前,也許我們還會成爲朋友——”
“魔鬼才是你的朋友!你這魔頭!”瑞克惱怒地吼道,聲音在大廳裡迴盪不休。
我無奈地笑了笑:“之前同你們說過,別把我和那種東西聯繫在一起。那玩意兒已經變成傳說了——即便你想,這輩子也見不到一個。”
“按照你們剛纔說法,你們的帝國暫時還拿我無能爲力?”我繼續說道。“那麼你們的命運可就堪憂了……不過,身爲想要打敗魔王的勇者,你們也早就有此準備吧。我就如你們所願——也許再過上十幾天,你們就會成爲它們當中的一員——”
我指向那些高大魁梧的死亡士兵:“沒有恐懼,不畏傷痛。忠誠地執行我的命令,且永生不死。多麼美妙的未來。”
他們還想要反駁些什麼,但我已經一揮手,四個死亡士兵當即走了上去,將勇者們牢牢抓住,拖向更下層的牢房。
叫喊聲逐漸消失,隨後我聽到牢門關閉的聲音。這下子他們可以稍微安心些了——至少還有一扇牢門可供他們消磨時間,不必費心猜測究竟身處何地。
說要將它們變成死亡騎士,這一點,我可是相當認真的。既然有這樣四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勇者前來,保不準以後還會有不勝其煩的其他雜魚來碰運氣。我沒可能事事躬親,於是就得挑選幾個靠得住的部下來捍衛我的領地了。
而轉化死亡騎士這件事兒……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可的確麻煩。
雖然身爲魔法師,還屬於相當神通廣大的那種,但我終究還沒有成爲神祗。因此我也得面對相當多的問題——
衣食住行。每一件凡人要考慮的事情,我也得考慮一番。
衣服麼……我原本就擁有一件“堅固法袍”。這東西眼下就穿在我身上,不會破損、不會折舊,哪怕沾染上了不乾淨的東西……丟到火堆裡燒一會兒,再抖一抖也就成了。大多數法師們都要在外遊歷很久。因而一些實用的小法術也就不斷地被創造出來。例如,如何使自己的身體保潔、如何憑空製造飲水、或者一定數量的食物充飢。
但我可沒打算只用那種黏黏糊糊、毫無味道可言的東西充飢。因而這些天來,我只進了兩次食。
而柔軟的被褥、整潔的環境、乾淨的毛巾……相信我,即便是諸神也不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而眼下,這座城堡當中……一樣都沒有。
大魔王當然也是要追求生活品質的。我沒可能一直待在這石頭房子裡,生活得像是一個苦修士。所以這四位看起來還算順眼的傢伙……在成爲我的死亡騎士之後。實際上大部分的工作就應當是爲我解決上述幾件麻煩事。
我可不希望自己外出購物的時候被人認出來——
黑城堡的主人、亡者國度的偉大主宰,在某一天被人發現出現在一家麪包店中,手裡還抱了一堆蔬菜肉類、用四個銅板買下兩支長棍麪包,這……
但想要解決這個問題也還需要一個前提:施展法術的材料。
去往貝利卡之前我曾經想要補充一些東西,卻被告知有將近一半都沒有湊齊。那時候可沒料到會處於今天這種境地——畢竟有不少法術可用其他的同類型魔法替代,我也就沒有計較那麼多。但轉化死亡騎士……卻是沒法含混過關了。哪怕是一種材料少了那麼幾克。也會導致整個儀式的失敗。
因此,儘管萬分不願、時機也不大適合,我還是不得不……
再次外出了。
好在帝國的軍隊已經被嚇破了膽……這片區域又是如此突兀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有多少像這四位那麼膽大包天的傢伙來找我的麻煩。更何況外圍的毒氣、亡靈、死亡士兵、防禦法陣就已經夠他們手忙腳亂的了。
於是我嘆了口氣,收拾一番——不過就是變幻了容貌、換上之前在貝利卡購買的那套新時代的衣服,然後走出了黑城堡的大門。
此刻正是深夜,我向着東方獨自行進了大約七個小時。才走出了被濃霧籠罩的那片區域。期間在一條荒蕪的小路邊看到一塊界碑——奧茨維爾公國領。
原來這個地方叫做奧茨維爾公國。從前沒有聽說過,想來是在我石化之後新出現的小國家。只是看起來……那位公爵就只能被迫接受我這樣一個侵入者了。而且至少在一百年之內,我還沒有搬出去的打算。
因爲瘟疫之雲的緣故,附近的人們死得死,逃得逃,倉促之間來不及帶走太多的東西,於是大部分家當都留了下來。我又走了一會兒,期間停下來喝了兩次水,終於見到不遠處的兩棟木屋。
這裡從前應當是一個農場——冬季裡被保養好,又被拖出來打算下田的耕具還丟在地上。而院中散亂着衣物與鍋碗瓢盆。似乎人們在逃難的時候一路“丟盔卸甲”減輕重量,只爲速速離開這片死地。
我滿意地點點頭,穿過院落走到門前,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木門。
屋子裡有些黑暗,月光從半開的窗戶當中透射進來。我打了一個響指點起東面的壁爐。然後發現這家人的生活條件似乎還不錯。
於是開始翻箱倒櫃。
他們還算有些良心……食材沒有統統帶走。眼下未到夏月,溫度不是很高。儘管有些東西已經發了黴,但大多數還保存良好。我找到三枚雞蛋,一棵捲心菜,一塊風乾的臘肉,打算給自己做一頓晚餐。
誰能想得到,那個毀滅了貝利卡的劊子手,眼下會出現在這樣一個農場當中,還在爐竈上升起了火,在爲自己擺弄一道雞蛋煎臘肉?
這世界真是總能爲我們帶來驚喜——儘管這驚喜又有點兒諷刺。
不過,一百七十多年沒有爲自己擺弄過伙食,新世界的竈臺又有些怪模怪樣,這令我的廚藝大大有失水準。雞蛋煎焦了兩面,裡面包裹的臘肉似乎還沒有完全熟透。等我相當不滿地將它裝進盤子裡,坐在桌前一嘗的時候又發現……似乎鹽放得有些多了。
然而總是比那些用法術製造出來的、黏黏糊糊的東西好很多。於是我皺着眉頭用過了這一餐,又在樓上找到一張牀,慢慢平躺上去。
過了一會兒,月光安靜地透過玻璃,照射進來,我覺得有點兒刺眼。
所以眼睛就有些潮溼了。
這該死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