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後的黃昏,我們步行到了鎮口。鎮子周圍是一圈用黃土夯實的牆,大約有兩米高。這一帶的小村落或者小城鎮大多有這樣的外牆,因爲這世界並不太平,某些大羣的類人種熱衷於襲擊人類城鎮。城鎮裡的糧食或者人類都是他們的食物,鐵製品更是他們喜愛的東西。
然而這一圈圍牆的牆頭雜生着茂盛的青草,牆體上爬滿了翠綠的薔薇藤蔓與爬山虎,偶爾點綴着幾朵或白或粉的薔薇花,在夕陽下泛着暖融融的光,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顯然是此地並不常有大羣的類人種光顧。
鎮子門口一個穿着褐色粗布衫的少年見到我們,立時欣喜地大叫:“爵爺,您回來了!”珍妮笑了笑,眼睛卻瞟向我手裡的半身甲。兩天的路途都是步行,即便珍妮的身體素質不錯,也沒法輕鬆地穿着鐵甲步行。我一路爲她提着鐵甲,使她有些驚異我比她還要充沛的體力。
其實這倒不單單是我的原因——這做工頗爲精良的半身鐵甲並非只是鐵甲……某些秘密隱藏在它的內部。只是如今馬第爾家似乎都已經忘記了掌控這個秘密的訣竅。
隨後迎接出來的老鎮長似乎並不能準確地判斷我的身份,於是我告訴他我是一個旅行者。很多失去封地和爵位的沒落貴族後代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他們浪跡在艾瑞法斯特各處,常常成爲遊吟詩人口中各種傳奇故事的主角,或是因着剿滅匪徒的功績而受封的新貴。
老鎮長的態度於是就變得熱情了起來,並且殷切地詢問我們是否需要食物和酒。他大概是的確將我當成了珍妮找來的幫手。我穿着黑色的袍子,還有一個大大的兜帽。袍子的袖口和帽檐上用銀線繡着挺複雜的花紋——這是法師們常穿的長袍樣式,當然,他們並不會曉得。我知道在東大陸徹爾尼茲的某些民俗傳說裡,會有一類人被稱做“仙人”。而在西大陸艾瑞法斯特,法師在人們的印象裡大概就是那麼一類事物。
只是不曉得這樣式代表了什麼,他卻也看得出了這袍子的材質並非普通旅者的布衣,更何況,我是珍妮帶來的人。在這種偏遠的小村鎮裡,人們總是對貴族們有着一種盲目而不切實際的信任。而實際上從我所知曉的信息當中,我也瞭解到現在的大多數貴族們的確不像從前那樣暴虐。二十六年戰爭和迷霧森林戰爭減滅了西大陸大陸太多的人口,整個博地艮行省的人類數量也只有一百多萬而已。因此貴族們都用一種比以前平和得多的態度去對待他們的領民。雖然不公與黑暗就像黴菌一樣每時每刻都會出現,滋生,然而……的確是比從前好很多,好很多。
我很想享受一下這個人類小鎮平和而美麗的黃昏,來一杯裝在缺口木頭杯子裡的、泛着白色泡沫的蘋果酒,坐在某間充滿了生機木屋的門口,捻着身邊一叢茂盛的青草與紫色風鈴花。
然而我的時間不是很多了……
我必須儘快解決這裡的事情,得到某些我想要得到的東西,然後去完成兩件事,或者更多事。
日落的時候,我們站在了安德魯鎮東的家門口。天色的暗淡下來,院子裡大慄樹的陰影將他那幢木屋掩蓋,幾天不曾有人打掃的門窗在微風裡輕輕晃動,因爲年久缺油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珍妮縮了縮肩膀,右手扶上劍柄,輕聲對我說:“我覺得……這裡比前幾天奇怪了。”
也許是因爲緊張,她湊我極近卻仍不自知,近到我的耳朵能夠感受到從她嘴裡呼出的灼熱氣息。我在心裡笑了笑——無論是看起來如何英氣逼人,小孩子終究是小孩子,就像我當年一樣,看到一隻石像鬼都會大驚失色,險些丟掉性命。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尼安德特人的直覺要比克萊爾人敏銳得多,因爲我的確感到,這棟房子周圍很不對勁兒。我的真實之眼可以看到這棟房子裡的光線比周圍要暗一些——因爲節省蠟燭和油脂的緣故,鎮子裡的人們在天色將黑的時候並不會立即點起火燭,然而即便同樣是映襯着藍黑色的天空,安德魯的房間裡也顯得太暗了一些——那絕非一種自然形成的黑暗。
用積累了怨氣的骸骨所燒製成的炭火,用孩童純潔靈魂打造的長劍,再浸染了克萊爾人與喀什米爾人那極度恐懼、震驚、絕望的情緒,然後被搬運到到鎮東這株巨大的慄樹下……我當然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慄木和柳木一樣,都是製造法杖的優質原料——因爲兩者對自然元素都有着卓越的親和力,對靈魂的震盪也容易產生共鳴。然而就是這種共鳴,使得這柄劍在極其罕見的地理環境中被附了魔,其魔力之強,甚至超越了律令系的初級法術“律令震懾”。
我走到樹旁,手掌撫上大慄樹粗糙的樹皮,一陣極輕微的震盪就在我的掌心擴散開來,沿着粗大的樹幹一路向下,直達每一條最細的根鬚,最後滲透進十幾米深的地下。
珍妮走在我的身後,並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卻謹慎地不發一言。手中的鋼劍半出鞘,就像一個護衛在魔法師身邊的劍鬥士。
“是那柄劍,它已經成爲一柄魔劍了——我們的運氣不錯。”我將手從慄樹上拿開,推開半掩的屋門。一陣深沉的死氣頓時撲面而來,讓我微閉了一會眼睛。
很舒服的感覺,多年不曾有過了。
珍妮跟在我身後,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驚訝:“魔劍?傳說裡有了自我意識可以自己殺人的魔劍?怎麼可能?那都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傳說,我……”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住了口——因爲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真實之眼的魔法效果使得我的眼睛在黑暗裡泛起淡淡的熒光,也讓她想起了我是一個魔法師。的確,同樣是傳說中的魔法師此刻正與她同行,出現了魔劍又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呢?
於是她換了口氣,低聲卻激動地問我:“真的是魔劍?很難對付嗎?”
“可以像切開奶油一樣切開你現在的鋼鐵半身甲。”我點亮油膩的木桌上的燭臺,環視這間屋子——一間典型的單身男人的木屋,油膩的桌椅,未洗淨的杯盤,胡亂丟棄的衣物,地上還有未洗的血跡——那並不僅僅屬於一個人。
“就在那裡。”一聲清響,珍妮抽出了她的長劍,護在我身邊,指向房間的最深處。那裡是未點燃的壁爐,在昏暗的燭光下,一柄鋼鐵長劍靜靜地插在地板上,反射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