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站在這裡。
周圍, 是深不見底的暗,看不清究竟是身處某個房間,某個環境, 還是別的什麼。
所能知曉的只有男人的臉。
此刻呈現出來的表情, 一定是對他而言最大程度的溫柔了吧。
但即便如此, 也只是如殉道者赴死一般的無趣表情罷了。
「宣告——」
口中徐徐詠頌莊嚴的聖句:
「我既滅殺, 我亦創生。我既傷害, 我亦濟世。無一人得逃離我手,無一人不盡收我眼。
迴歸塵土吧。
敗走者、衰老者爲我所召。對我委身,從我而學, 爲我效忠。
賜汝休憩。不忘歌頌、不忘祈禱、不忘我名、我身爲輕,解放汝於萬物之重苦。
除去僞裝吧。
於寬恕以報復、於信賴以背棄、對希望以絕望、對光明以黑暗、對生世之物予昏黑之死。
休息乃我所帶來。燃燒汝罪、刻於烙印。
永遠之命只能由死所賜予。
寬恕於此, 受肉之我在此宣誓。
願主憐此哀魂。(——Kirie Eleison.)」
四周漸漸閃爍放光, 視野爲之所炫。
被這股神聖的光輝所引導, 被淨化的迷途靈魂,一定會被送到理應身處的“座”去吧。也許, 那裡便是「主」所在的地方。
男人的身體正在逐步變輕。不知爲何,眼角竟流出一些淚。
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是證明,是救贖,亦或是……都早已拋棄, 不再重要了。
讚揚的言辭只有在需要他以身犯險時纔會出現。
“您的兒子真是代行者中的楷模啊。他對信仰的熱情程度必須肯定並加以褒賞。”
“那孩子在同事中間的能力可是毋庸置疑的拔尖, 的確非常值得信賴。倒是我個人覺得, 刻苦修煉到那個份上其實也挺可怕的吧。”
“這有什麼不好。作爲信仰的守護者不就應該隨時具有先鋒意識, 發揮他的模範帶頭作用嗎?只要是教會的意願, 哪怕火炕他也一定會往裡跳的吧。呵呵,雖然只是個半路收來的養子也值得你自豪了。最近進來的新人資質一批比一批低劣。如果僅就對於教會的忠誠度而言, 還是希望像小裴西神父那樣的盲目的狂信者再多一些呢。”
……
狂信者——
比任何人都更純粹地、毫無疑問地培育自己的信念。
自己確實是狂信者。被父親帶出孤兒院、還在年幼時候的他,單純並固執地相信只有將這條路走到底才能得到救贖。
被任何信仰者忌憚的存在,被稱爲畸形人而遭到輕蔑的存在。作爲天生被烙上、被冠以惡魔名號的他,爲了不被蔑視而苦心修煉。
沒有一個人真正承認過這份努力。
他沒有憎恨任何人,只是繼續嘔心瀝血地磨練自己的身體。
他確實憎恨任何人,只是從未正視於此也不敢去付諸行動。
直至聖盃,選中這名狂信者的瞬間。
————迪爾波里·裴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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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迪爾波里回到城東北酒吧據點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爬過天空中的最高點了。
他在城市奔走超過十個小時,沒有喝水也沒有進食,不眠不休。如果沒有接受過多年的苦修,身體恐怕早就體力不濟了吧。按照迪爾波里的推斷,逃離教堂的愛因茲貝倫在Ruler和Avenger的護送下藏了起來,仍活躍在聖盃的戰場上。Servant靠不上的話自己就有必要投入偵查。Archer不肯幫助他搜尋敵人的行蹤也無妨,這麼多年以來他所接到的任務都是自己單獨應付過來的。
結果卻是一無所獲。敵人藏身的手段非常高明。
剛開始,迪爾波里對於作爲愛因茲貝倫陣營的代表參加到這次戰鬥中的梅麗塔斯菲爾,是把她當做沒落的三大家族進行最後徒勞無效的垂死掙扎的一件有力證明看待的。之後雖然從夏綠特口中獲得她不止召喚了一位Servant的情報,可也只是把她看成一個對自己造成不了任何威脅的孱弱的魔術師而已。現在,迪爾波里不得不重新正視這位一直以來被自己看輕的女性,給予新的評價。既然她和她的Servant和自己一樣能夠歷經千難萬險仍被保留在戰場上,就一定有過人的手段。
已經確定她是有可能和自己爭奪聖盃的強勁對手的話,那就派使魔追蹤和自己調查二者並行的方法慢慢進行尋訪好了。自己有最厲害的Servant。毫不避諱地說,Archer對於其他Servant來說已經無敵於戰場了。免疫不足A級攻擊的攻擊、使用過的攻擊會被判定爲無效、還剩四條命——無論怎麼看,場上剩餘的Servant都對Archer無計可施。作爲他的Master,自己已穩操勝券,所以完全不用心急。
可眼前這一幕該如何解釋呢?
叼在嘴裡的煙落在了地上。在外奔波忙碌了一天的神父,看到了如同幻象般不可思議的場景。
踏入酒吧大門前,迪爾波里就覺察到周圍空氣的異樣。雖然還沒看見,但肌膚能感覺到非常陰森的氣息。
這股氣息隨着離房間越來越近變得越來越濃重。從窗外投射進來的月光照亮了一個漆黑的影子。從頭至尾的黑袍遮蔽着容貌和體格——Assassin——和Archer相安無事地站在迪爾波里借宿的房間,好像在歡迎他的歸來似的。
“嗯,這是?”
迪爾波里的視線與他們碰撞。兩名Servant中,Archer的表情一臉淡定,而另一位無法窺見臉龐的Servant……則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事態超過了他的想象。
“——Assassin依然存活?”
幾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攥緊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拳頭,指甲刺得手掌一片殷紅。迪爾波里痛苦地呢喃着。他的面容因爲猙獰而變得有些可怕。
屋內的氣氛看起來風平浪靜,卻暗藏着殺氣。表面的平靜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破。
“……怎麼能允許這種事發生?Archer,你明明聲稱已經把他幹掉了吧!”
Assassin沒死。這個消息迪爾波里還是頭一回知道,同樣這也是他首次直面Assassin。因此對他來說震驚程度不亞於凌晨時分Archer對他動拳的忤逆行爲。Assassin在三天前就已經被自己的Servant排除在戰爭以外了。難道Archer當時就欺騙了自己……他當時就背叛了自己嗎?!
說不通。Archer知道真相是不久前的事。可他看見Assassin爲什麼沒有任何表示呢。Archer看起來太過鎮定了。
聖盃戰爭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競爭,殺與被殺都有可能降臨,每個Master都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到戰場的。像Archer這樣見慣刀光劍影的大英雄卻拘泥於前主人遇害一事。真是太可笑了。好吧,就算認同他有仇必報的理念。可如今的情況在於,這仇是Assassin先挑起來的,他殺了Archer珍視的前主人,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輕易現身,Assassin究竟意欲何爲。另一方面,Archer直到迪爾波里返回據點前都沒有對仇人下殺手,這等於是將自己的Master暴露在敵對Servant面前,他知道嗎?
“見了敵人還沒反應嗎?我命令你馬上殺了他——”
迪爾波里震怒道。平時一直費盡心機地隱藏行跡的Assassin此刻捨棄了氣息切斷的能力,在敵人面前毫無恐懼地袒露着自己,這意味着什麼不用說也知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傢伙可真夠大膽的。莫非他不知道Archer是連Lancer、Saber和Caster一起上都無法戰勝的超強存在嗎?
然而……
Archer一臉漠然地看着對自己大聲叫喚的神父,巍然不動。他拒不出戰的態度表現得很明顯了。
“啊,Master這邊雖然沒使用令咒,但也算明確地下達命令了。Archer,你不準備動手嗎?”
Assassin好像很無辜的樣子聳了聳肩,朝Archer的方向把腦袋歪過去。他既然敢冒着生命危險出現在強大的敵人面前,想必這是他的Master赫華德有什麼企圖吧。
Assassin還活着,那麼指揮着他的主人一定還藏在某處。但遺憾的是迪爾波里始終都沒能查探到Assassin主人的身份。對於這位不速之客的意外來訪以及Archer的縱容,再加上未知敵人所帶來的威懾力,越發讓他覺得整件事可疑了。
焦躁的情緒讓神父在心中發出喟嘆。啊啊,浪費了那兩道令咒真是太可惜了。現在能夠使用令咒該有多好啊。如果不是因爲手頭只剩下一個令咒的話,就可以用它強制無動於衷的Archer了。
可是,令咒只有在自己手上並確切地向Servant發號施令時才管用,卻阻止不了自己的Servant在其他Servant攻擊時袖手旁觀。而一旦用掉這最後一枚令咒,Archer肯定會反叛的。
“畜生……!”
在這句不知道是爲了痛罵Assassin還是宣泄對Archer不滿的話語從喉中漏出後,迪爾波里就最大限度地調動自身最快的速度,轉身出了房門。
Assassin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拔腿就跑的神父狼狽逃離的背影,然後伴隨着一聲嘆息掃視了一邊佇立在原地一臉陰沉的Archer,行動了。
纔剛剛跑到走廊,與身後的大門距離不足三米,這時候,迪爾波里的頸部突然感到一陣不自然的空氣波動。
“太慢了!”
迪爾波里的動作已經超乎了人類的極限。但是在Servant面前簡直就是小兒科,就跟慢動作回放似的。特地慢一拍纔開始展開追蹤的Assassin,甚至不削於變回靈體穿越牆壁,就這樣沿着神父逃亡的路線輕而易舉繞到了他面前,將自己的左掌輕柔地搭在對方的腦門上。
被追上了?要被殺掉了嗎?迪爾波里在剎那間笑了。不必害怕,這種近距離可是施展踢拳的大好機會……
思考到此爲止,沒能繼續下去。
咕唧……無人的走廊迴響起一陣溼漉漉的怪聲,好像油漆從桶中翻出,飛濺到了牆壁和地板上。
彷彿某種噩兆般的預信突然降臨,前一刻仍成竹在胸地微笑着的神父怔住了,倒抽了一口冷氣。
Assassin的嘴角歪曲了。
“空想電腦——”
喚出寶具真名的那一瞬間,好像迪爾波里的頭變成了炸彈而Assassin的手點燃了引線似的,伴隨着“砰”的一聲,在激烈的爆炸聲中,神父的身體隨着火焰一起炸碎了。
勝負立分。
腰腹以上的部分被整個轟掉。
Assassin的寶具擊爆了神父的頭,整顆腦袋連同上身都不見了。
噴出來的腦漿塗紅了牆壁。閃現着奇異光澤的液體,鋪天蓋地地噴灑着。
教會的精英代行者和所有職階中實力排在倒數地位的Assassin,他們之間的戰鬥以神父一邊倒的慘敗告終。
【空想電腦】——用詛咒的左腕讓對象的腦袋變成炸彈然後爆炸的寶具。當哈桑的手碰觸到敵人時,能產生將對方的腦袋轉換成火藥幷包含上半身一起被炸飛的驚人效果。
把身爲自己後輩的十八位領袖的絕技全部習於一身的初代刺客首領,絕不留情地釋放出他的必殺一擊。
聆聽着爆炸帶來的衝擊聲,凝視着映滿眼簾的閃光,感到一絲無聊的Assassin,回想着自己執行這項任務前與赫華德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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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被吸收的Servant數量怎麼算都只有五個。足足等了一天,人偶的外貌還是沒有腐壞。原本以爲Saber會重傷不治的……看來依靠硬實力消滅掉他和Caster是不太可能了。】
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Saber確實還活着,不然聖盃降臨儀式早就自行啓動了吧。
【可惡啊,這一組動不了!】
【有辦法哦。Caster的Master終於把他的蹤跡暴露給我了。一個過於脆弱的少年,看不出任何自救能力。】
【你看清楚令咒了嗎?】
【這倒沒有。太遠,角度也不對。】
【那麼,你怎麼判斷這不是又一個引你上當的把戲?Caster也真是的。她該不會蠢到認爲可以連着兩次侮辱我們的智商吧。】
【不哦。從她保護那個少年的熱情勁,我推斷那孩子是她主人的可能性至少有80%。可是她護犢的心思太重了。我雖然跟蹤了一路,卻始終沒有機會下手。如果您肯耐心等待……想要伺機暗殺也不是不可能。總有把後背暴露給我的那一刻。】
【恐怕到那時,Saber就療完傷了。在兩個Servant做護衛的情況下對付Master,做夢去吧。】
【……】
【看來只能藉助外力實現對Caster和Saber的打擊了。】
【——外力?】
Assassin的殘忍加之Archer的放行,最終摧毀了迪爾波里的命運。
使出了從後世的某位教團首領手中學到的殺手鐗把神父了結後,爲了防止殺人的這一幕被可能經過走廊的無關人員看到,Assassin將死者破損的身體扔回了屋子。然後關上門,拿出短刀扎進了迪爾波里持有令咒的右掌,就像先前在教堂時破壞了夏綠特的令咒那樣將他的令咒毀去了。
整個過程十分連貫,令人歎爲觀止,毫無半分拖沓。
結構被破壞得非常徹底的令咒,已經宣告報廢,不能再用了。曾經有機會使用它的人也已經化爲一具悲慘的屍體。
Assassin邪邪地笑着。他正是因爲考慮到神父謎一般的復活能力,才使用瞭如此令人髮指的狠辣手段。人類的三大要害——心臟、脖子和頭顱均遭到瓦解,死去的神父絕無生還可能了吧。眼見從殘骸斷裂處流淌出來的鮮血染紅了房間的地板,Assassin露出了得意的冷笑。他最後望了一眼那半個散架的身體倒在地上的慘狀後,將視線瞟向迄今爲止都不啃一聲、放任敵人殺掉了自己Master的巨漢。
“協議達成了哦——”
Assassin表現出好像對某件事非常上心的態度,用充滿了期待的口吻對Archer說着。和他相反,後者只是沉默地低着頭。
“怎麼樣Archer,你暗示我,要我幫助你砍掉神父攜帶令咒的右手,破除對你的鉗制。我現在可是送了你一份比之更甚的大禮。作爲答謝,你得聽完我敘述自己的來意。在那之前你都不能對我動粗。”
Archer冷冷地瞪着Assassin。以他的性格,沒有在看到對方的那一刻馬上發作,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不過這一切都是因爲Archer胸中瘋狂滋生的復仇之念罷了。
迪爾波里從凌晨和他發生衝突以後開始一直到深夜,都爲了打探敵人的據點在外面奔波着,Archer沒有跟從。Assassin半小時前竟突然跑到酒吧找到他,說打算商量建立同盟的事。雖然手中的斧劍早已飢渴難耐,恨不得立刻衝上前把敵人斬下,不過Archer還是用僅存的理智使自己冷靜下來。把事情弄到如今這個地步,在白爾羅斯死後被動地投入了神父的陣營,完全可以說就是因爲自己以前太沖動了。Archer拾起耐心,和Assassin當面對質起來。
你爲什麼還活着?
迪爾波里曾經提出的問題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Assassin在他發問前便坦然道——
你想問上次是不是殺死了我對吧。我可以很誠實地告訴你儘管我的體質和你有着千差萬別,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戰敗的。我利用了某種方法實施了假死。你並沒有完全殺死我。
Assassin回答的態度顯得過於老實了,也許是出於自己握有某種決定性秘密而衍生的自信。可是不管怎麼看,都說明他實在是欠缺面臨戰鬥的緊張感和麪臨死亡的危機感。雖然Archer仍無法完全相信眼前這個浮現出悠然微笑的刺客,然而某個劃過腦袋的念頭讓他暫時拋卻了陡然凝聚起來的殺機。
我暫且聽你說下去,如果所說的不能讓我滿意——
我知道,知道……
Archer言語中所傳達的暗示,Assassin一下子就懂了。他後悔自己的助紂爲虐,希望借Assassin的手砍掉神父右手的令咒,然後就能不受任何限制地親自實施對神父的報復了吧。
而今,迪爾波里殘敗的屍體正血淋淋地躺在密謀的二人面前。
“好,就給你十秒。”
“喂喂……不行。十秒太短了。你不能剛用完我就過河拆橋啊。”
“你在浪費自己的時間。末日的鐘聲已經開始倒數了。”
Archer用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眼神緊緊盯着Assassin,這帶着恐怖殺氣的眼神讓人足以確信他隨時都會毀約。
“那我就長話短說了。我幫助你擺脫御主的控制,你也要幫我解除契約。沒錯,這纔是我的目的。”
這個聲音包含着一種令人深感不安的威力。過了一小段沉默的時間後,Archer停止了內心的計數。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移到Assassin那深不可測的意圖上面了。
“哼,怎麼,你這陰險狡詐的老鼠,也和自己的Master相處不來嗎?”
“差不多吧。可以認真聽我解釋了吧?”
Assassin歪了歪深埋在斗篷下的臉頰,露出詭異的笑容。
【什麼?不行不行不行。您是想害死我吧?竟然想出這種損己利人的招啊。】
【哈?Assassin,你怎麼會這樣想?】
【要怎麼保證Archer不會一見到我就抓狂地砍上來?對於那隻‘個體’被碎屍時的痛苦記憶我可是一點也沒有淡去啊。】
【從你的個體對各位Master的連夜監視,早就知道Archer抱有反心吧。站在他的角度,此刻最令他感到厭惡的人是誰?】
【這還用問,自己的Master唄。】
【那我們就順水推舟給他個人情吧。】
Caster和Saber已確認健在,要如何對抗這兩名英靈,還有近乎於無敵的Archer呢?光靠Assassin是絕對辦不到的。赫華德殫精竭慮之後的計策是——把Archer拉攏過來。
【雖然不知道具體爲了什麼,不過Caster似乎因爲Master的到來,和Saber分開了。只要把Archer弄到手,就能對他們進行各個擊破。】
一味地坐山觀虎鬥並不是最聰明的作法。因爲活下來的那一方必定經受了衆多考驗才得以留存在戰場,實力絕對不用說。因此那實際上是一種消極的作法。只有一邊藏好自己一邊主動出擊纔是上策。倘若作爲暗殺者的Assassin做不到對其餘場上的Master們進行擊殺,那就談不上有勝算。只能將弱小的魔術師作爲暗殺對象的Assassin,和Servant單挑必輸無疑。
Caster的Master終於出現了。然而,Assassin如果不能乘其不備殺了她的Master,就無法使她和Saber敗退。
關鍵是,留下來的兩組,想要殺掉他們的主人都很困難。Caster不遺餘力地保護着自己的主人,而Archer的主人又是不死之身。
而且,想要趁其他勢力爭鬥自己漁翁得利的計策,如今是指望不上了。聖盃戰爭面臨的問題是戰局停滯。連最起碼的坐山觀虎鬥都無法實現。
如果不把敵人健在的消息透露給Archer,就怎樣也打不起來。因爲對Archer來說,Caster和Saber分別是“早已死去”和“就快要死去已經沒必要去找”的人了。
赫華德一邊拍着Assassin的肩膀表示對他的讚賞,一邊用略微含有些諷刺意味的眼神看着他,對他說道:
【以令咒要求我的Servant不許做出任何背主的行爲,並且——代表我和Archer進行談判!務必要把他挖到我這一邊。】
就這樣,Assassin攜帶着不可違背的指令,向早就確切掌握在手的那家藏有迪爾波里和Archer的小酒吧出發了。
如今——
兩位Servant的兩雙眼睛密切注視着彼此。Assassin堂堂地公示了自己的意圖,令人啞然。儘管如此,Archer還是無法推測出對方的真正想法,用狐疑的眼神盯着他。
“你要我殺了你的主人,或砍掉他刻有令咒的那隻手?就像你剛纔對神父做的那樣。”
“對對,這就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Assassin的主人赫華德希望Archer能爲己所用,以「替他除掉神父」及「透露Caster組的情報」爲砝碼取得實力強勁的英靈海格力斯的有力支持,成爲自己麾下的第二名Servant,堅實地向聖盃做最後衝刺。可是Assassin同樣也有自己的算盤。
基本上Master和Servant簽署聖盃契約後,如果彼此性格相近,心靈上一定會有所感應吧。如果自己的殺意過於外露了,像赫華德那樣精明的主人沒理由不會察覺。
赫華德是一個將自己性命擺在第一位的人。對於Assassin的忠誠度,他已經多次表示了懷疑。只要有任何Servant想要謀反的蛛絲馬跡,他都會果斷讓其自殺然後自己逃走的。他可以放棄一切保全自己的命,哪怕是就快要到手的勝利。
Assassin作爲一名受到召喚而現界的英靈,他和赫華德之間本無糾葛,也沒有過多摩擦。爲什麼要挖空心思地策劃謀反呢?究竟是什麼時候形成這想法的呢?不能忍受屈尊於人下的屈辱感只是其中一個方面。也許當Assassin多次注意到赫華德凝視手背上的令咒時那陶醉的表情,就從他的笑容中讀出了自己若不反抗,一定會淪爲勝利陪葬品的命運吧。
雖然赫華德使用的令咒——「在不背叛自己的情況下游說Archer」這道命令具有對Servant的絕對束縛權,但其實還是有空子可以鑽的。
這條命令的內容太空泛了,令咒的力量實際上被大大削弱了。連“言行”中的“行”都不一定能完全控制,更不用說“言”了。赫華德所下的命令根本管不了Servant的嘴。利用策略、頭腦,再加上適當的蠱惑能力,Assassin期望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終歸只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獸啊。以Assassin對Archer性格的揣摩,再綜合他在戰爭期間的各種表現,鼓動他或許真的非常簡單。可事實會如Assassin所願嗎?
“你覺得我會聽你的鬼話?我需要爲你們主從之間的不和睦傷精費神嗎?這很愚蠢。我根本無需照你說的做。你的主人與我無關。有問題就自己去解決。”
“聽着,Archer。”
Assassin儘可能地擡起頭仰望身高足以令任何想要對其進行估測的人感到絕望的彪形大漢,低聲說道:
“如果我是殺害你前任主人的兇手,那麼你認爲幕後的策劃者是誰?除了我和Caster。”
“……”
確實,Assassin爲何會與Caster聯手,他們爲何會制定以所有Master爲目標的戰略,確實一般而言這些細緻入微的命令都是位於Servant身後的Master所制定的。在Servant與Servant面對面進行戰鬥的戰場上,Master或許不會過分插手,一方面是必須對自己抽中的英靈抱以絕對的信賴,一方面是插不上手。但在平時Master一定會在戰略方面發表意見。
這樣分析下來,的確有斬草除根的必要。操縱着這盤棋的Assassin那神秘的Master,至今Archer都未曾見過。
“你明白了嗎?他派我來是希望拉攏你充當打手,去殲滅Caster和Saber。”
“一派胡言!他們早就死了!”
Archer忍不住吼了出來。他的聲音雖粗暴卻非常含糊,瞪圓的雙目大睜着,身子挺得筆直,握拳的骨頭連連作響。
“胡言?不不,不要這樣驚訝。真實的情況正好相反。那兩個Servant仍然健在,活得很滋潤。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是用什麼方法在你手下逃過那一劫保住了性命,但你要相信他們的狡猾程度並不亞於我,特別是那個Caster。”
Archer默然了。
作爲精通十八般武藝並且以高超的箭術最爲自傲的海格力斯而言,他完全信任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切。正是因爲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剛纔纔會擡聲怒吼。然而,和Caster一樣在面前戰敗霧化的Assassin既然再次站在自己眼前,那就有充分的理由認爲Caster依然存活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我的Master想要聯絡你消滅他們,等你沒用了就會像皮球一樣把你踢開。用令咒命令我們同時自盡——那完全有可能。在他身邊呆了那麼久,我太瞭解那傢伙的腦子是如何轉的了。當然,你完全沒必要接受我們的邀請。我也不是爲這而來的,只是希望你——”
傾聽Assassin敘述的Archer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知道你的主人在哪。”
此言一出,Assassin立刻就笑了。Archer這話無疑代表了默許。因此他陶然地、彷彿爲某物心神盪漾般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以帶你去,或者你自己去。我不會插手的。他就在夏延市唯一的靈脈地,往西125公里的高地平原。幹掉他,讓所有踐踏英靈的御者自食苦果吧!”
Archer用謹慎的目光注視着僅有半張臉露在外面的這位黑色Servant,聽見對方面帶笑容地繼續說道:
“你只要過去,聖盃就讓給你。我不要那東西。號稱能實現一切願望的萬能許願機,你可以向它討回你所敬愛的前主人。到那時,一切仇恨也就煙消雲散了吧。”
雖然他的說法很可疑,但不得不說Assassin提出的條件對任何一個將願望寄託於聖盃的Servant都有着極大的誘惑力。
就算是對聖盃沒有多大欲望的Archer,也必須承認他很想復活白爾羅斯。
可惜,小主人說過被衆人寄予無限期待的聖盃,是靠不住的。
偏偏自己最早得到的主人是堅定不移的解體派人士,因此Archer才能從白爾羅斯口中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內·幕。
並且——非常不巧,自以爲能通過花言巧語說服對方的Assassin所說的話再次戳到了Archer的痛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當初沒能保護好白爾羅斯的事實。
“真是精打細算啊,Assassin。”
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壓抑的聲音響起,滲進凝結的空氣中。
“你的主人到現在還打着靠我的力量去壓制Caster和Saber的如意算盤麼?你剛纔對我的施捨是他籠絡我的一種手段,現在被你反過來作爲談判的籌碼,用它要求我幫你掌握主動權去背叛自己的主人?你們這幫人都是一丘之貉。所追求的只是純粹的勝利嗎?何等卑鄙。我就直接告訴你吧,有幾點不在你的計算內。首先,你認爲那個神父真的已經下地獄了?”
“……嗯?”
Archer的譴責還沒停下,Assassin就已經急切地窺伺起他的表情。視線中的Archer正用鄙夷、嫌惡和嘲諷混雜的眼神,彷彿要射穿他一般俯視過來。
“哼,算起來是最久的一次了。負傷太重所以修復起來太耗時了嗎。”
“你在說什麼……等等,這這這——?”
話語定格。
由於Archer突然向下方轉移的視線,Assassin回了一次頭,望向原本散成一片躺倒在地上的神父。
接下來的一幕堪稱見所未見。一口棺材豎着立在二人眼前。從裡面走出來的東西……
和黏稠發黃的濃痰一般的汁液一同飛離的大腦,全部都長好了。因爆破而丟失的五官,全部都恢復了。隨污血傾灑出來的內臟,重新填充進神父的軀體。散落在血海中的屍身前一秒還跟破裂的血管糾結在一起,此刻帶着濃烈腥臭味,再一次站了起來。
如果現場有正常人在的話,見識到這場景大概精神會崩潰吧。
迪爾波里仍然沒有死去。獲得「金約櫃」那超規格外的極限治療能力的幫助,迪爾波里彷彿彰顯着自己受到任何傷害都不會死一般的霸氣站起身,把背靠在牆上。
“呼……呼……”
凝視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兩個Servant,神父的視線被鮮血妨礙了。他努力將紊亂的呼吸漸漸調整回以往的平靜,彷彿體能達到極限般吃力地瞪着他們。儘管如此,這一幕依舊令人不可置信。只有破破爛爛的修道服證實着剛纔被Assassin殺死的那一切不是假象。
“混蛋,你爲什麼不會死——”
面對遭受了必殺一擊仍然不死的神父,Assassin不快地吊起了嘴角。
Caster的劍刺中的只是他的頭頸,Lancer的槍也僅是針對他的心臟發動攻擊,除此之外對神父身體造成過傷害的還有Berserker的Master。當時,是利用現代化的熱兵·器,即槍械,瞄準其眉心進行了射殺。可是神父依然百折不撓地逐一復活了。Assassin爲避免這一情況再次發生,選擇用【空想電腦】絕情地炸掉了迪爾波里腰部以上的整個半身。那些人會失敗完全是因爲做得不夠徹底而已。自己的這一下,一定會成功吧。可是沒想到——!
事實證明,所有給予過迪爾波里痛擊的人,他們每一位的攻擊絕對都是致命的,包括Assassin在內。最終的結果是,他們全都失敗了。
“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痛快……!”
充其量只是一個體術比一般人稍強的神父罷了,難道他真是不死身?
Archer神態淡漠地瞥着咬牙抱怨的Assassin,再把視線轉向神父那邊。
對迪爾波里來說,這絕對是非常糟糕的復活時機。如果能在背叛自己的Archer和前來刺殺自己的Assassin都離開時從金約櫃的棺材中爬出來,才能順利地逃脫吧。儘管他具有的某項能力能保障自己不死,但同時面對兩位虎視眈眈的Servant,他是不可能逃走的。
怎麼辦!
陷入尷尬處境的神父忽然看見Archer往前踏出一步,離自己近了些。
屋子裡陷入一陣讓人屏息的沉默。
“享受完這最後一次呼吸的時光吧,神父——”
Archer言罷,舉起了剎那間出現在右手掌心的斧劍。他完全沒有收斂自己的殺意,任憑它們盡情向四處發泄。光是碰觸到這份殺意,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心臟麻痹死亡了吧。
“你……你這蠢貨!Archer,你是不可能對我……”
迪爾波里勉強說着話,差點被自己的舌頭噎到。和他相峙的不是別人,而是海格力斯。迪爾波里的喘氣變得艱難起來。
灰色的影子一閃而逝。
“怎——”
Archer的大刀落下前,迪爾波里明顯感覺到和空氣直接接觸的身體一陣發涼。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搖晃了一下。就在剛纔,伸出左手的Archer將他穿戴在身上的教會修道袍連同鈕釦固定的內襯——聖裹屍布一同拉扯而下。
“怎麼可能……不可能會識破的!!”
一口氣就將衣服全部扒了下來。全身裸·露的神父驚嚇地全身抽搐,不是因爲寒冷。然而現在的Archer,已經化身爲以殺戮爲糧食的惡鬼。眼中所能分辨的,僅剩下必須斬斷和不能斬斷的部分。
從神父的反應來看,自己賭對了。既然這樣那就更不可能罷手。
“接下來,將是我留在現世的最後三擊——”
Archer挺立胸膛,堅定而又冷峻地宣告着。可是他的怒吼,根本及不上回蕩在耳畔的絲帛被撕裂的響聲。
迪爾波里抖索着半蹲下身體,在仍未完全掉落到地上的僧衣中迅速地摸出一支聖釘,但是手指根本無法施加任何力道。在他面前的是完全脫繮的野馬、瘋馬!能使Archer身不由主的令咒早就沒有了。至此,自己還能夠像平時那樣準確無誤地瞄準敵人的要害將聖釘送過去嗎。那是Servant、Servant!極有可能是這一屆最厲害的那個Servant!
Archer沒有拖延他的動作。
“第一擊,懲戒滿口謊言的欺騙者!”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斧劍就從頭頂劈了下來。對於比自己矮上好幾截的神父,這次的揮砍猶如巨雷轟頂。
身體連同手中的聖釘被分爲兩段。
“住手!不要啊快點住手!!!”
迪爾波里扯開嗓門,聲嘶力竭地喊叫。
下一秒,他的身軀重重地墜落在地,發出了兩次與地面碰撞的響聲。
Assassin無言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太過吃驚了,就算是殺人如麻的Assassin也無法說出半句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後的瘋狂嘶吼結束了。一切塵埃落定。死者的屍體蹣跚着砸向地板,從顱頂到胯骨被慘烈地分成了兩半,臟器從並不光滑的切口傾散出來,沉重的斧頭把神父的殘渣嵌進了裂開的地板裡。
唰唰唰,呈噴射狀向四處飛灑的鮮血終於落下了,在神父一分爲二的屍體下匯成一道道紅色的小溪,流向Archer腳邊。
視線完全被血雨矇蔽,但Archer覺得自己的視野從未如此清晰過。他沉默地俯瞰着死去的迪爾波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下總算死透了吧?”
Assassin用略帶詼諧的語調問着,從仍在不斷漫開的血液中跨出一步,一隻手用力搔了搔頭。他側着身子對準Archer。挺直的鼻樑高聳而突出,再往上看,被兜帽遮掩的臉頰只有一片黑暗。
Assassin的話打破了屋內的死寂,但是Archer沒有回答他。帶着茫然表情倒在地板上的Master以及自己那雙染滿鮮血的黏糊糊的雙手,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這些了。這一擊可謂是又快又狠又準,也許就連身經百戰的代行者一時都無法體會疼痛感就即刻失去知覺了吧。
這位神父,一定是一直到最後都固執地相信沒有人能夠殺死自己,而不肯接受真正的現實吧。
他確實有相稱於這番自信的底氣。
對教會的信徒來說,學習魔術是異端的行爲。不過若形式改變爲教會流派的魔術,則允許被學習。那就是被定型化的簡易儀式——「洗禮詠唱」。
這是在聖堂教會的聖典中,以“神的教誨”來讓世界固定化的魔術基礎中,最高位的對靈魔術。
不着重於物理傷害,而是以靈體爲目標的魔術。完全沒有像其他魔術那樣的物理干涉力,但是對於靈體會發揮出極大的威力。迪爾波里以詠唱聖言的方式使靈魂離開□□,換而言之,對自己進行了驅魔。
本來,他會像得到超度的亡魂那樣消散,但他在念誦聖句的同時,便將自身保存在了基督教的聖物「聖裹屍布」中。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用治療靈體的方式反覆治癒自己。
「洗禮詠唱」在他參加聖盃覺醒戰之前就已經對自己使用過了。迪爾波里·裴西這個男人,早在戰前就奉獻了自己的生命。
是奉獻給身爲狂信者所信奉的真理呢,還是另有其他深意?
使用「洗禮詠唱」,使自己□□得以昇華,在「金約櫃」中無論受了多重的傷都能以靈媒治療術復原,即使頭被砍去也能照樣復生。前提是「聖裹屍布」裹住自己的靈體。
因此顧名思義,這塊相傳包裹過耶穌屍骸的亞麻布所包裹的,就是一具名副其實的“屍體”而已。
如果離開「聖裹屍布」太久,神父早已被淨化的靈魂便無法凝聚起來,一旦時間過久便會灰飛煙散,迎來「真正的死亡」。
所以他每次洗澡都很迅速,每次洗完都會將這塊布拆卸下來,裹住自身。這一點——迪爾波里死而復生的秘密,在整場聖盃戰爭中只有不受他信任的Archer一人洞悉了,這實在是命運弄人。
迪爾波里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在戰前就已獻身,成爲不會被殺死的人。
他最初想要召喚Assassin,利用Assassin強大的諜報能力,將所有Master的情報收集到手,由自己出馬展開對敵方Master的獵殺。
這項方案胎死腹中的原因在於,Assassin竟在他執行召喚前就被不明魔術師召喚走了。
退而求其次,從自己工作的「第八秘跡會」得到英靈愛德華的聖遺物,召喚出Rider。情報蒐集能力盡管大大削弱了,但畢竟還有作爲監督官的夏綠特的鼎力協助,如果能採用合理戰術,迪爾波里的勝算仍然很大。
Rider在討伐Saber的戰鬥中意外喪生,迪爾波里只得騙來Archer。最後弱點被Archer洞穿,死在他的手上,這其中還得算上Assassin和其不知身份的主人一份功勞。這又是一次命運的捉弄。
迪爾波里想成爲Assassin的Master,而最終真正坐上那個位子的傢伙,迪爾波里與他未曾謀面,卻死於他的算計。
或者,應該說,這個男人其實早就死去了呢。
遠在開戰前、在召喚Rider前、在和夏綠特密謀前,甚至在來到美國夏延市前,他就死了。
骨子裡比任何人都想得到聖盃,卻一直主觀否定並對此毫無意識。
和白爾羅斯作戰也好,那並非出於渴望向強敵挑戰的心理,而是單純的殺戮慾望,和零星碎末的使命感。
比任何人都具有殺戮慾望。因此聖盃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有可能接近自己,爲世界迎來革新。這樣,安哥拉·紐曼就能達成自己的願望。
這就是爲何迪爾波里·裴西能夠得到令咒的原因。他確實是再合適不過的手刃者人選。
舉起鐮刀,對這個腐朽的世界砍伐下去。
罪惡依附在每一個人的血液中,作爲人類的一種本性而不可磨滅。人類正無法避免地走向墮落,他深信如此。
能令他保持理性的也許只剩下對舊友的懷念吧。想被那人拯救,只對那人抱有期望。但是,現實未免太殘酷了。最終迪爾波里也沒能從舊友口中得到半點慰藉。葛蘭蒂對二人的往昔付之一笑。他無法容忍,因此親手殺掉了他。
迪爾波里當時究竟想聽到怎樣的答覆呢?
沒人知道。
僅能確定的是,若這樣的男人得到聖盃,後果一定會不堪設想吧。
可惜,他沒能成功。他死在了自己從者手裡。
儘管被Assassin寶具炸壞的修道服破爛不堪,但裡面的聖裹屍布依然發揮着護體的作用。外衣被扒走後完全暴露在Archer面前的身體,只是一具再普通脆弱不過的“肉身”罷了。
他的命運,就此終結。
殺死自己的御主後,Archer轉向站立在一旁觀看的Assassin,好像帶着某種目的般慢慢移步到門前。神父的死驅散了巨漢眼中的仇恨之火,可是怒氣和殺意依舊沒有燒盡。
“第二擊,懲戒巧舌如簧的小人!”
贖罪遠未完成。從這擲地有聲的宣告中,Assassin終於意識到Archer的殺伐遠遠沒有結束。
“怎、怎麼回事——你要幹什麼?!”
Assassin瞠目結舌。他原本認爲已經說動了Archer,所以他絕不可能迫害自己。
“我們不是達成一致了嗎,不是說好了嗎!”
黏有神父肉片的斧劍高高舉起,斧劍的主人完全不理會Assassin的尖叫。
在那瞬間,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時間彷彿停止了。在那萬分之一秒的空隙間,自己的Master迪爾波里、將Servant派過來的未知魔術師、以及Assassin,這些想要利用他的人,無論是相處過數日的神父,還是從未見過真面目的那兩人,好像都在同一時刻演變爲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譜譏笑着他,最終這張臉變成了海格力斯自己。
彷彿自嘲一般,看了那副光景的灰色Servant,發自內心地,用輕蔑的表情射向Assassin——和他背後的Master。
Archer的吼叫變得粗暴起來。
“像你們這樣的傢伙,我早就已經——受夠了!!!”
在明白了Archer不尋常的舉動是抱着誓要將自己殺死的決心之後,Assassin終於作出判斷——
必須逃。但是門被堵住。只能——
“死吧!!”
Archer一邊咆哮,一邊朝急速向窗子方向飛躍的Assassin突進,攔下他的去路。Archer的動作敏捷得令人意外,宛如灰熊般的身軀泛起青筋好似暴走。
“可惡……”
敵之斧劍在Assassin跳向窗子的瞬間劈過來,他確實躲開了。但遺憾的是,Archer的猛擊在地面劃下的深刻爪痕,波及到旁邊側身跳躍的Assassin。兇猛的一擊僅憑衝擊餘波就將他震飛。
在這四周都被牆壁阻擋的封閉地形中,不快點逃到窗戶那邊就會死。現在是怒氣盈滿、實力鼎盛的Archer在對戰力量只有整體十八分之一的Assassin的「個體」。
拔出十把飛刀,飛快地投擲出去。對準的目標不是根本不去躲閃只管前衝的Archer,而是他左後方的窗子。玻璃全部被震碎,窗簾隨窗簾杆一同掉落。看來他打算跳窗融入到夜色,再運用職階能力【氣息遮斷】強行終止戰鬥。
空間如此狹小的屋內不可能解放寶具。只要避開Archer的斧劍就能逃走。
Assassin長袍一甩,順勢反仰躲過第二次劍鋒,以異常的角度在空中轉了半個圓弧,躍向只剩下框架的救命之窗。
但是,一退一進的二人間動作一氣呵成的並不止是Assassin。
眼前的肌肉大漢微微挪動了他的右手。
武器拋出,無聲無息,直擊敵人。
“唔……”
舞動着的黑袍落下了。
斧劍在瞬間貫穿Assassin並將他彈飛,插入窗戶右側半米處的牆壁中。
整個人被牢牢地釘着。這一擊不但封住了他的行動,更是足夠被判定爲致命傷的重傷。
Assassin的嘴因爲痛苦而變形,咬着牙接連吐出好幾口血。斧劍尖端坎進了他的身體,他就像是壁虎那樣被外力吸在了牆上。雙腳脫離地面幾十公分。胸前血花漫天飛舞。濺灑出來的鮮血順着傷口,從垂直的牆面上流淌而下。
“Ar……cher——”
只差一步,Assassin的逃離只差一步。
憑他的速度本來要想躲過這一擊是很有希望的。但他卻沒能避過是因爲分裂後的力量會平均分攤到每一隻「個體」中。現在的他和敵人的力量差距太大了。
Assassin在剎那間瞭解到眼前這個如假包換的英靈海格力斯,是自己根本無法敵得過的存在。
Archer面無表情地斜了一眼被釘在牆上無計可施的Assassin。自己碩大的武器從左肩一直插到心臟再到腹部,形成斜長的血紅深溝。怎麼看,他都已經無法找出逃避死亡降臨的道路了。
Archer感受着心中的決意,朝自己的胸膛伸出了右手。
“第三擊,懲戒愚鈍無能的自身!”
如同割斷無比堅韌的雜草般的聲音,響了起來。隨後,血花開始起舞。
胸口穿鑿開來的孔洞,是Archer親手所爲。捧在手心的鮮紅,是仍在跳動的心臟。他就這麼捧着自己的心臟,咬緊牙關,就像對待一朵廉價的紙花那樣輕而易舉、毫不愛惜地揉碎了。面對撕開胸膛、自己把自己心臟挖出來然後捏爆這超出常理的光景,Assassin甚至忘記了憤怒,忘記了自己的傷,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做什麼?”
Assassin低不成聲地發出嘶吼。那位Servant的價值觀完全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蠢笨到這種程度?!
但是Archer的臉上,卻掛着微笑。
笑容中,帶着一絲歉意,和慚愧。
即使Assassin所言不虛,Caster和Saber真的還活着,可是殺得了他們嗎?自己根本就找不到那兩個傢伙。
以英靈海格力斯作爲弓兵的【單獨行動】能力,Master的魔力供應斷絕後只能自立一日。躲一日避其鋒芒實在太容易了。
而這些都只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遭受了多次打擊,被多次欺騙和利用的Archer也許早已分辨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對於總是因爲一時的衝動而犯下大錯最終悔之晚矣的自己,Archer感到生氣。
自己總是在關鍵的時刻錯誤地做出決定性的選擇。
對,錯得最離譜的一定是自己。
不是迪爾波里,不是Caster,不是Assassin,不是Saber,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那個還沒開戰便無端輕視Assassin的自己。
那個在白爾羅斯死後被神父牽着鼻子走的自己。
他所輕視的Assassin,對Master而言卻是極大的威脅。自己的自大斷送了白爾羅斯年輕的生命,那麼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如果能更好地保護白爾羅斯,或在他死後不受騙上當的話,也許就能……
啊啊,也許就能怎樣?那些假設統統都是沒有意義的。
但是不知爲何,他的臉上卻充滿了安詳。
只有一件事海格力斯發自內心地確信着,自己終於在最後一刻幡然醒悟,能夠釋然地瞑目了。
放棄了【十二試煉】未消耗的復活次數;薄弱的求生意志無限趨於零,使【戰鬥續航】能力急劇下降。Archer一心求死。既然這樣那就無法挽救了。
Archer的雙腳,正化爲灰色顆粒。不是靈體化,而是徹底離開。即便是他這樣極富盛名的英靈,也無法避免靈核被毀後的命運。Archer從Assassin的視線中消失了。
“蠢貨……”
Assassin用虛弱得就快要昏倒一般的聲音嘟囔着。
Archer的消失,使他得到了解脫。插在胸口的斧劍漸漸變成不再具有形體的粒子,飛散着不見了。Assassin的身體終於得以離開牆面,傾倒下來,癱坐於地。
“蠢貨Archer!就這麼放棄生命赴死嗎?我還活着啊,還活着!那個Caster也活得好好的!不可理喻啊啊啊蠢貨!!!”
計劃失敗所導致的無法脫離赫華德掌控的苦悶,和又一隻「個體」即將死去的不甘,究竟哪一種更令他沮喪呢?
現在這個時候,急需治療。
哈桑不會通過魔術手段替自己療傷,魔力儲備也是最低級別,難以調動魔力進行Servant的自我癒合。更何況現在面臨的可是足以使自己死亡的重傷。
只能試試最後的辦法。
【自我手術】——Assassin唯一的治療能力。與其他哈桑不同,初代的首領沒有對自己的身體進行任何改造。他將這項能力運用於醫療。就算是慘遭Archer先斬手後碎屍的那隻「個體」,在最初斷臂時還是能做到把殘肢重新接回去的。
目前只能依靠這項保有技能使自己的傷勢儘可能恢復了。然而……
“咳咳!”
沒用了,一切都已太遲。修復的速度完全趕不上身體霧散崩潰的速度。第三隻「個體」已經保不住了。Assassin失去又一小部分力量已是大勢所趨。Archer的斬擊破壞了位於心臟的靈核。既然和Archer受傷部位一樣,就只有消失這條路。
“可惡啊!Archer!混蛋!!”
猩紅的桃形器官凸顯而出。即使緊緊按住傷處,也無法阻止它在破裂的胸膛中逐漸停止痙攣。在化爲恐怖血海的這間屋子裡,Assassin一邊低聲詛咒着Archer,一邊痛苦地接受了現實。直到他的身軀完全消散殆盡,怨罵聲也沒有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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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些稚氣的少年音發出連連透露着倦意的哈欠聲。
已過凌晨的夜晚,地平線遠端的天空逐漸轉爲些許泛白的深青色。皎潔的明月高懸於頂,投射下來的銀白色柔光將主與從二人的影子拉長。
離開快餐店以後,即使在街上徘迴,Caster還是使用了屏蔽視線的“風”,罩在自己和沙利文身上。雖然防不住Assassin的偷窺,但至少能避免被Archer陣營撞見。
不過現在,完全沒有顧忌的理由了。
Archer遭遇了意外,和他的Master內耗而死。強敵以這種方式退出競爭真是上天幫了Caster大忙。她剛從水晶球中確認這一令人振奮的消息,便帶着一晚上都和自己在城中亂逛的沙利文飛快地在燈火逐漸黯淡的街道中前進,回到城北。
擡頭望着單手抱住自己腰間,在各色樓頂上穿梭跳躍一路奔馳回家的Caster的身影,沙利文一邊由於不斷撲面而來的冷風而不斷顫抖,一邊又因爲從未有過的體驗而心花怒放。
“哇——噢噢,我在飛!我在飛耶!!”
類似於過山車一般的刺激掃除了少年在外逗留大半天的疲倦。
“卡斯特,你好厲害哦!”
雖然沙利文看起來似乎很是興奮,但還是不得不把他忽略掉了。Caster現在只想儘快找到Saber。她對Archer悲壯的死沒有任何感想,心神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佔據。
先前之所以做出不能與Saber會合的決定是因爲當時戰局膠着,在Assassin的監視下保護Master並隱瞞據點所在是自己最大的重任。而今情況有變,Assassin如她和Saber分析的那樣果然對Archer組採取了行動。因此她纔會如此急切地抱着沙利文返回據點。
儘管身材較一般同齡人柔弱的沙利文並不重,但好歹也是個即將成年的男孩,並不比Caster輕多少。外表目測比他稍大一些的Caster的細腕竟然可以僅憑單臂力量承受沙利文的體重,完成抱着他在房屋間快速跳躍移動的壯舉,這完全不符合物理法則。的確沒錯,這是隻有Servant才能做到的事。雖然Caster並不是以力量見長的Servant,但是託舉區區一位少年仍然毫不費力。
服裝已還原爲原來的戰鬥裝束。白與金的法袍包裹了她的全身。一旦換回裝束,胸中便好像漸漸燃起了戰意。
靴子踩在離沙利文家一條街之隔的某個屋頂,這時,她聽到有人呼喚自己。
“——主人。您終於回來了。”
發出聲音的地方是耳邊,壓抑的低沉中帶着絲絲欣喜。這是隻有Caster才能聽到的聲音,在她的肩頭對她說道。會如此稱呼她的人全世界只此一位。回頭一看,兩日來始終閉門不出進行着療傷的Saber感受到她在房子附近徘徊的熟悉氣息後,馬上離開了一直堅守的陣地。他主動迎向她,顯出身形。
Caster聲稱去接自己的主人,然後就沒了音訊。Saber當然不會做出她可能已經陣亡的誤判,因爲從通道中和往日一樣沒有任何減少的魔力依舊飽滿地流入他的體內。可是儘管如此,兩天沒見的思念促使Saber趕緊迎了上去。可能是因爲這份由重逢帶來的歡欣,他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和Caster在一起的那位少年。
“卡斯特,這是誰啊?”
結果反倒是沙利文先問了出來。Saber不禁歪頭向站在一旁的少年望去,立刻意識到這應該就是自己主人的主人了。
時間緊迫,Caster忽視了沙利文的問話,湊近Saber。
“你的傷怎樣了?”
“啊,已經完全好了。一點問題也沒有。”
“真的嗎。說實話哦,不然我現在就要你脫衣服檢查信不信。”
聯想到這傢伙有事總是揀好聽的說、總是隱瞞部分實情不願意讓她過分憂愁的秉性,因而不怎麼相信Saber回答的Caster眯着眼窺探他的表情。那暫別兩日的光輝之顏上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夾雜着太多難以描述的複雜心情,但最終還是沒有表現出露骨的喜悅,以淡然而恭順的態度答道:
“……恢復了一大半。不管怎麼動都不會出血了。請您放心,我可以戰鬥。”
“嗯,不過你現在的任務不是戰鬥。保護好這小子。”
“這就是您的主人嗎?”
她剛要回答,因爲之前的提問被無情地忽略而氣上心頭的沙利文使勁地猛拉着她的袖子,把她的話頭中斷了。
“喂!我說啊,卡斯特你不要不睬我好不好啊。這個男的到底是誰啊……啊!”忽然靈光乍現地想起了什麼,“他就是聖盃侍從,對嗎?”
Caster點點頭。
“咦,真的真的?”
沙利文好像被吊起了胃口的饞貓似的仔細打量着Saber,對他很感興趣的樣子,正對上那雙金色的眼瞳。
滿臉歡迎打量的Saber同樣靜靜地觀察着他。
就是他吧……這個倔強青澀的少年的出現,把Caster和自己分隔開了。不過儘管如此,Saber倒沒有往這方面多想。既然他是受Caster重視到必須寸步不離身的地步也要好好保護的人,Saber當然也意識到這少年擁有居於自己主人之上的地位,那麼他必須擔負起守護少年的使命,視他如自己的主君。
Saber單手置於前胸,恭敬地低頭朝沙利文鞠了一躬。
真是文質彬彬,讓人不禁感慨他的騎士之美。沙利文閃着一雙大眼睛觀察Saber。從來沒見過如此英俊的男人,就好像是畫出來的。不過話說,這傢伙的衣服好怪哦……造型略顯怪異的綠色緊身衣很好地勾勒出他的身體輪廓——頎長的雙腿,整個人又結實又高,猿臂蜂腰窄臀,肌肉線條完美……站在自己身前的無疑是位相當的美男子,具有任何人都憧憬傾慕嚮往的英傑風貌。該不會是模特吧?忍不住多瞅了他幾眼。
“……初次見面,怎麼稱呼你啊?”
也許是因爲眼前的這一位已經被沙利文默認爲是Caster的人了,所以很輕鬆地就向他送出了問候。能主動和陌生人打招呼,這對沙利文來說也算長足的進步了吧。
“請您叫我塞伯就好。”
“塞伯嗎?”
“是的。”
Caster無語地斜了他們一眼。再這麼拖下去就來不及了。在這爭分奪秒的情況下,她的心早已飄至遠處,某個能開啓萬能許願之力實現夢想的地方。
“這小子叫沙利文·海瑟威。他現在歸你管了。”
如此說道後,Caster將拽着自己胳膊的少年一把推向Saber。因爲太過突然,在坡度不小的屋頂上沒有站穩的沙利文就這麼直接倒在了Saber寬闊的懷裡。
“Archer已經退出了。我們的競爭對手只剩下Assassin一組。我知道他們藏在哪兒。我現在就打算追過去。在我幹掉Assassin之前你一定要寸步不離地和沙利文在一起。不能保證他百分之兩百安全就不要來找我。”
Caster急匆匆地敘述了個大概,被如此囑咐着的Saber敏感地察覺到一絲異樣,不由得皺起了眉。
Caster凝視Saber的表情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失敗了,就想辦法熬到Assassin消失吧。儀式結束Servant都會消失,到那時沙利文的威脅也會自動解除吧。在那之前,帶着他好好藏起來。”
看來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她並不認爲自己一定能擊敗敵人,但即使死去也要保全沙利文的信念卻是那樣深重。
Saber的擔憂之情不禁被牽動起來。
“剿滅敵人的工作可以交給我。對付區區Assassin我不可能失敗。Master,我的劍一定可以——”
“相信我,我去追比較快。”
靈脈地離城市超過一百公里,這也是在水晶球中通過讀脣得知的情報。就算是最爲機敏靈活的Servant也得浪費不少時間才能趕到。
Archer死去後,其靈魂迴歸人造人體內的容器。作爲燃料的六名英靈的魂魄終於備齊,引擎——聖盃之器已被填滿。聖盃的降靈儀式迫在眉睫。不快點趕到現場的話,聖盃就不會受理自己的願望了。絕不能讓許願的權利被Assassin他們奪走。
Caster瞬移到地面,Saber抱着沙利文緊跟着跳了下去,安然降落在離她數米的地方。
到這一刻爲止,被二人的對話攪得雲裡霧裡的沙利文完全沒搞懂這是什麼狀況。他茫然地擡頭望着他們。Caster和Saber所說的他一句也沒聽懂。視線被銀白色的光芒傾覆,半眯着眼,只見Caster的腳底周圍出現了一個六芒星魔法陣,其迴路和構造像極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家中照着魔法書繪製的那一個。
那時候從魔法陣之中飄然出現的Caster此刻的模樣,好像是要離開了。雖然離自己僅僅幾步,中間卻彷彿相隔了一個世界。
“等等,回來!卡斯特你要去哪!”
實話實說,沙利文只想回去睡覺。忍受着夜間的寒氣,拖着疲憊的步伐和Caster漫無目的地逛街。說實話,如果換作其他人,沙利文絕對不會奉陪。就算勉強撐到了現在,他也只想儘快鑽進溫暖的被窩,讓疲倦僵硬的身體得到休息。
可是Caster的舉動太詭異了。交代了一番類似遺言的話,在地上描繪出閃耀着不祥之光的魔法陣——她要走嗎?她要離開我?不行,只有這件事沙利文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卡斯特,你要離開我和塞伯嗎?”
沙利文的叫喚讓她回過頭。
——迪盧木多。Caster在心裡默唸着英靈的名字。轉過身去,發現那雙金眸正帶着憂傷凝視着自己。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金眸,滿滿地盛着自己的身影。她能從中讀出很多他想要剋制的感情。那眼神,那表情,彷彿都在訴說着「不要走」。嗯——看錯了吧。
Caster輕輕地揪着眉毛,強迫自己不被動搖。能將她帶離此處、趕赴遠方的空間系魔法陣已經完全佈置好了。
“不行!”
沙利文就快要哭出來了。想從Saber緊摟的臂彎中掙脫,因此向前衝了出去。由於突然降臨的離別使精神上產生了恍惚,Saber一時沒能制止住。待他發覺時,沙利文已經跑到Caster的面前。後者正用冷淡的表情斜斜地看着他。
她對自己的漠視讓沙利文的心涼了半截。
“我命令你回來——你再不理我的話,我可要懲罰你了。用這個!叫什麼來着?”手足無措之際,安靜的街道響起了用力拍打手背的迴音,“對了,令咒!令咒!”
彷彿體察到持有人的決心似的,微弱的紅光隔着手套向外煥發出來。
死命將含混的哭腔吞回喉嚨,果斷把手套脫掉後,沙利文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開心地擡起了自己的右手。他的臉上寫着堅毅。這些奇怪符號的用途終於找到了。
“我——沙利文·海瑟威,使用令咒要求卡斯特留在這裡,哪兒也不許去!”
“……什麼?”
Caster周圍颳起了以令咒釋放的魔力催動起來的旋風。亮起的紅色光暈閃過後,逐漸黯淡下來。少年緊握的右手,第一道令咒隨着清亮的聲音消失了。
這是束縛着所有英靈的枷鎖,無法抵禦的強制命令。儘管命令的內容有些空洞,但一定會成爲阻擋Servant前進的最大障礙吧。
可Caster仍站在那裡。見她毫無反應,沙利文乾脆維持平舉的手,在呼嘯的風聲中再度開口道:
“使用第二次令咒再次命令卡斯特除了呆在我身邊外,不許去任何地方!”
於是,波動着緋紅色輝光的第二道令咒也沒有了。Caster周身的風與光益發盛大起來,輕而易舉地超越了腳下魔法陣的光耀。被周遭的魔力光束包圍着的白髮女子,用不可理解的目光注視着少年。
“你這是浪費……”
這種毫無意義的傻瓜般的行爲實在太令人費解了。Caster正是因爲知道令咒對自己起不了任何作用纔會對他的行爲感到不可理喻。沒錯,對其他Servant既是增幅器又是噩夢的令咒,對她是沒有效果的。
Caster具有的絕高“抗魔性”在Servant中是絕無僅有的。甚至連「Saber」與「Ruler」級別的英靈都不能與她相比。EX等級的【魔法造詣】——對Caster而言就好比是“對魔力”一樣的技能。生前作爲龍術士,她是遠超現代魔術師之上的控法者,她所持有的抗魔能力不但能讓她免疫一切廣範圍的魔術攻擊。更爲珍貴的是,她能夠不受令咒限制,不費吹灰之力地對抗它。
沙利文衝動使用的令咒在她看來的確是白白浪費了。
然而,無論沙利文還是Saber都對此毫不知情。Caster沒跟任何人說起過。沙利文雖然是她貨真價實的正牌Master,能透視到Servant的六項能力參數和一些常規的能力,但他完全看不懂那些是什麼東西。而Saber作爲一名Servant,就更不可能知曉。
因此,面對她充滿決意的臉龐,就連Saber也訝然了。比起沙利文一股腦地犧牲兩枚令咒的胡鬧舉動,Caster能在兩道令咒的壓制下保持置之不理的態度更是令他困惑不解。
“我不管!”沙利文咬着牙,“你之前說過‘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句話對吧?那麼我現在,就要你留在這個世界!以最後的令咒——發出這條號令!”
沙利文堅定地舉起右手,最後一道令咒隨風而逝。被其他魔術師視爲掌上明珠的命運聖痕,曾被作爲獎勵的誘餌使參賽者們付出生命代價去爭奪的東西,不到最緊要的關頭絕對不會使用的令咒,如今,就這樣被輕易地用在了簡直可以稱之爲荒誕不經的命令上,令人唏噓。這簡直就是奢侈至極的揮霍。
“重申一次——卡斯特,在現世,留下來吧!”
紅光流轉。從少年手上徹底淡去的令咒,由於·迅速解放了力量,其潛藏的魔力連續三次疊加起來,迸發出了強烈的旋風。
美麗的光斑漂浮在半空,無數微小的魔力塊猶如繁星般璀璨,又像雪花般迷離。它們匯聚起一股巨大的洪流,使原本漆黑的夜色在這一霎那亮如白晝。它們紛紛揚揚地旋舞,將站立在那裡的Caster緊緊環繞。在這幾乎要令人致盲的炫目光華下,即使是Saber也必須眯起雙眼,才能依稀辨認出籠罩在這絢爛光譜下的Caster的身影。
捲起的旋風消失了,沙利文恐怕此生都不會有機會行使如此龐大的魔術吧。
只爲挽留一個人。
何其愚蠢。沒有任何一個Master會笨到一口氣用光所有命令權,去企及這樣一個荒謬絕倫、不知好歹、根本沒有一絲實現可能的願望,可是他做了。不是魔術師的普通人,沙利文·海瑟威,他做了。
親眼目睹有生以來最絢爛奪目的景象,他沒有任何後悔。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少年凝視着在前方的Caster。內心羞怯得大概連頭都擡不起來,可他依然儘量做到毫不退縮與她對視,希望她能夠留下來。
留下來。
留下來。
留下來——
只爲這一個願望,只爲了蘊藏於少年心頭,那深沉、複雜而又簡單、純粹的感情。
怔怔地盯着少年的手背,隱沒不見的令咒使手背變得空曠白皙,Caster爲這處空白感到一絲痛心。不是爲了令咒的浪費,而是——他所爲之甘願浪費的那道心願本身吧。
彷徨掠過她的內心——雖說如此,依然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強而有力的話語。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再見,沙利文。”
白得過火的側臉微微閃過一抹憂色。不再看他,Caster在心中喃喃自語。
自己的願望,只有靠自己的手實現。
在心中如此確認後,冰藍色的眸子裡立刻透露出誓不罷休的決絕。
不管怎樣都必須馬上出發。聖盃已經在向她招手了。Archer大發神威地殺死了自己的主人和Assassin的一隻「個體」然後自盡,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在死前爲自己掃清了不少障礙。Caster內心除了雀躍、竊喜和些微嘲笑外沒有第二種想法。
帶着淺薄的貪念,她毫不留戀地用眼神和沙利文、Saber告了別。下一秒,「空間轉移」的秘術就將她帶走了。
“……”
墓地一般的沉寂。
沙利文垂下肩膀。
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只覺得那銀光好像無窮無盡。當Caster的身影一絲不剩地消失於魔法陣後,某雙眼睛一直定定地凝視着地面,直到忍受不住眼睛的痠痛將雙目閉了起來。隔着閉合的眼皮,彷彿還能感受到光亮仍未徹底暗去。
“就這樣……走了?”
所在意的,根本不是那彷彿變魔術般的退場方式,而是「她就這麼走了」。
無視了自己的祈願、將背影留給自己的Caster,她那絕情的決定,直接將沙利文的眼淚逼了出來。
“這東西,難道一點用也沒有?”
淚水涌上眼眶,他強忍着。可是緊扣的指甲卻在攥起來的右手掌心劃出帶着血跡的爪印。那上面刻着的令咒,沒能阻止Caster離去。怎麼會這樣呢?
回過頭,望着身後那俊朗威武的英靈,沙利文的淚水終於再也無法控制,大顆大顆地滴落。
“……她要去哪?她到底要去哪,塞伯?”
模糊的視線中看不清Saber的表情。只有臉頰緊貼胸膛這一觸感。Saber三步並兩步地走上前,用單臂摟住他,用極其沉重的聲音低喃:
“她有,必須要做的事。”
“就連你也不要了?連你也能拋棄?”
“不,我……我只是她的……”
勾起嘴角,凝注着Caster託付給自己的少年,Saber扯開一個勉強的笑容。
還有好多話想說,對她說。在沙利文使用令咒強制她不要離開的時候,他曾在心中祈禱那能起作用。希望她就此留下,別去管那什麼聖盃了。真是叛逆的想法啊……
最終,她還是走了。然而,這絕非結束。至少——至少在此時,作爲她的Servant,作爲她的騎士,自己仍有任務。Saber必須繼續堅持下去。
要給前去奮戰的她掃除一切後顧之憂,用自己僅能給的忠誠守住她所重視的少年。
這樣即使最終只能走向既定的命運,也還是能含笑離世吧。一定能向她交代,他所做過的一切吧。
Saber用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和清澈平靜的聲音,在沙利文耳邊柔聲道:
“我帶您回去吧。看,您已經凍壞了。無論Caster她能不能回來,我們也不能光顧着站在這裡發呆呀。還是先回家吧。想等就等,不想等了或困了就睡覺。我會一直陪着您,沙利文殿下。”
緩緩地說着這樣的話,英俊的英靈微微低下頭。那令人放下心來的、安全感十足的眼神,像是要驅逐掉沙利文的憂傷似的一直望到他的眼底。儘管顫抖的嘴脣已經暫時不能言語,順着頰邊淌下的眼淚暫時無法停歇,沙利文還是從Saber溫和的眼中感受到一股不同於Caster帶給自己的溫暖。
“是真心話嗎……不是在騙我吧?真的……會一直都,陪在我身邊嗎?”
“……”
Saber身體一震。被這過於懇切的話語徹底擊碎了那顆逞強的心。Saber幾乎要被內心沸騰起來的激動情緒衝擊得失控。他一邊咬着下脣,一邊堆起微笑,吐露出一生之中最大的謊言。
“騎士,不會騙人。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趕緊——送他回去,把他抱上牀,哄他入睡。等他醒來會發現,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夢,終有醒時。
是的,就權當做了一場不切實際卻又奇妙無比的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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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高等級的空間轉移,在遠距離的移動中,若以從未訪問過的陌生地點爲終點,連接的出口無疑會帶有無法避免的誤差。
誤差值在Caster的控制下能縮小至半徑三公里內。數值雖不大,瀰漫在山路上的黑暗濃度卻不是市中心可比擬的。像墨汁一樣黑的周圍伸手不見五指,也沒有任何用以照明的人造燈光。直到一陣銀光撕破了黑暗。
Caster鑲有金色刺繡的純白法衣,是如此與這片充滿陰森氣息的高地格格不入。她被傳送到的地方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平原,有一些樹木在這裡自然生長,但是不多。她的雙腳一降落在地面,就將自己的身姿靈體化,成爲誰都看不見的狀態。地上的六芒星魔法陣在她消失後黯淡了。
在這座彷彿長久以來拒絕發展的邊疆牛仔小城,所擁有舉行儀式資格的靈脈地竟然也是郊外嗎?
明明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卻彷彿懷有一個明確的方向似的在凌晨的黑暗中全力飛奔起來。不要說是人的氣息了,甚至連動物的氣息都已在此處絕跡。
指引着她的是前方被取消不久的結界所散發出的魔力。應該是Assassin的主人張設了驅逐外人用的結界,卻又不知何故解開了。
即使心中藏着疑惑,Caster依然沒有停下前進的步伐。
終於到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半露天山洞。殘餘的結界氣息與另一股膨大的魔力氣息將她領到這裡。
和天然形成的優質地形相比,這裡的防備措施佈置得過於簡陋了。Assassin的Master得到聖盃之器差不多有兩天,他難道連一點準備也沒做嗎?
Caster警覺地掃視四周。到處都是濃密的黑暗,不過就算沒有Servant的良好視力,她也能輕易瞄到那片金光——自己的所求之物。
石牀上,閃爍着金色光芒的聖盃,正翻滾着磅礴的魔力漂浮在黑夜的包圍中。原本躺在那裡人造人的□□具體是何時還原成鍊金術製成的黃金容器的,Caster不關心這個。眼前的光景已經攫去了所有的注意力。一眼就能明白,那毫無疑問是自己渴望得到的聖盃。
而比這更爲重要的,是空氣中暗含着的殺氣。根本無需尋找,因爲敵人正明明白白地佇立在她面前。
Assassin——映入眼簾的只有他的身影。
“真不簡單啊,Caster,這麼快就追過來了。對於你的光臨我表示歡迎。不過Saber沒跟你一起來嗎?這倒是有點意外。”
帶着幾分興趣,Assassin用故作輕鬆的語調打着招呼。不過,Caster卻能從他露在外面的小半張臉上看出他似乎與往日有點不同。在黑暗中,進行這初步的觀察沒有任何障礙,Servant的視力其中也包括了夜視,因此Caster纔會在心底暗暗驚訝Assassin嘴角的微笑,爲何會給她一種憂悒苦澀的感覺呢。
不過並不能就此疏於防範。這傢伙,是阻擋在自己身前的最後一個敵人。Caster毫不大意地盯着他的身姿,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姿,說道:
“好久不見了,Assass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