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後,擊鼓傳花把接力棒送到倒黴的那位時,情況就發生了變化——亞洲金融風暴不期而至。這時再沒有人來接棒了,不得已,宣告破產,把不動產交銀行拍賣,銀行只要能把貸款本金收回來就會毫不猶豫地成交。在這一輪經濟衰退中,損失最重的是香港的工薪階層,也就是所謂的中產階層,因爲他們大部分都是貸款供樓,90年代中期,香港房價每平米16萬到20萬,那時每當新樓盤推出時都有人幾天幾夜地排着幾百米的長隊爭先買房,與我們今天的上海、杭州何其相似,然而,時間僅僅過了四五年,在亞洲金融風暴的衝擊下,當年的房價已跌到每平米三到四萬港幣,但當地人認爲還沒有跌到位。在遠郊,類似於鄉村別墅的新建村屋價格已跌破萬元大關。可以想見,普通老百姓損失有多麼慘重。鍾鎮濤破產了,梅豔芳、陳慧琳等藝人損失了數百萬以至上千萬。但大多數香港人沒有選擇破產來逃避債務,他們默默地在高失業的高壓環境下辛勤工作,只要有可能,就努力還掉銀行的貸款,用自己的行動來維護香港的榮譽和信用,儘管這筆貸款餘額完全可以一次性買到一套全新、更好、更寬敞的房子。我爲什麼在這個場合說這個?因爲,只有前事不忘,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丁露貞驀然感覺,看外表馬李亞娜俗不可耐,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不俗,而且還很有道理,並不止是發發牢騷。如果把過去的失誤僅僅歸結到沒有經驗,只是交個學費,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那便會對當前的房價飛漲視而不見,是對國家和老百姓的極度不負責任。她情不自禁地道:“馬李亞娜女士真知灼見。”馬李亞娜點了點頭,繼續道:“反觀國內一些城市的領導者,在面對與當地人均收入水平極不相稱、嚴重超高的房市時,他們表現出來的不是對泡沫一旦破滅的憂慮,而是對熱錢、投機資本的極度羨慕和渴望,有人甚至公開宣稱當地高不可攀的房價還會有一定的上漲空間。
說小點,他是在誤導羣衆;說大些,他這簡直是在禍害城市,根本不是站在一個領導者應該持有的立場上講話。我認爲這樣的人屁股一定是坐在他那幾個既得利益小團體、小兄弟的板凳上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因爲那幾個既得利益小團體、小兄弟的最後一棒還在手裡,還沒有全部交出去。連香港那樣的軟、硬環境如此優越的城市,在面對房市比人均年收入水平高出正常標準很多時,都上了經濟虛火,都逃避不了不動產崩潰的命運。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證明,平川不會發生這一幕呢?不知道丁書記怎麼考慮這個問題?”丁露貞道:“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推出低價的經濟適用房嗎?”馬李亞娜道:“沒錯,我就想看看,這麼做究竟是不是不賺錢,大不了少賺點。因爲,商人也不全是爲富不仁者,懷有慈善之心的也大有人在!”
也許丁露貞與各式各樣的開發商接觸太少,馬李亞娜這樣的開發商就讓她既感覺詭譎,又透着新鮮。敢情商人裡也有不把金錢擺在第一位的!她感覺對馬李亞娜該瞭解的基本都瞭解了,更多的問題她也提不出來,即使能夠提出來,馬李亞娜一下子把責任歸到政府頭上,自己也難以解釋。譬如萬一馬李亞娜反問自己關於地價的問題,她便不好回答。因爲近年按照政策規定,地價是在不斷調整的,開發商對此是叫得最兇的。於是她說:“馬李亞娜女士,謝謝你的香奈兒,也謝謝你的不俗見解,我們期待着你的願望得以實現!中午在這吃吧?”“中午在這吃吧?”這句話相當於此次談話到此爲止。
那馬李亞娜吃過見過,這意思她還不明白嗎?所以,她微微哂笑着站了起來,把手裡的礦泉水瓶子放在茶几上。她根本沒喝,連瓶蓋都沒擰開。她說:“請丁書記百忙之中撥冗到我們公司看看,我們是有實力承擔比較大的項目的!”丁露貞道:“好吧,有時間我一定去。”就把馬李亞娜送走了。回過頭來,她問劉志國:“你對這個港商感覺怎麼樣?”劉志國道:“她的見解太難得了,可能很多人不能入耳,但確實高人一籌。”丁露貞沒有說話,因爲她也是這麼想的。但她仍舊拿不定主意,便看着會客室牆上的鏡子。鏡子裡是黨的老一輩領導人陳雲的“十五字訣”: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交換、比較、反覆。她在此得到了啓示,應該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以後,丁露貞就給一個老同學打了電話。“知道我是誰嗎?對呀,你還行哈,沒忘老同學……什麼美女呀,都老太婆了……什麼大官呀,公僕啊,說公僕就是公僕,我天天想的不是自己家的事,是全市六百萬人的事……幹嗎我請你,我是工薪層,你是大款,你請我還差不多……在哪見面?平安街的麥當勞?當然現在啊……”沒出十分鐘,丁露貞已經把見面時間和地點都敲定了。這個男生叫王一,一二三的一。劉志國陪着她來到平安街麥當勞。王一顯然在討好她,把見面地點安排在市委大院門口了——那家麥當勞只與市委大院隔了三座樓。他們倆走進麥當勞以後,找了個稍稍背風的座位坐下了。店裡人很多,都是年輕人,而且一對對的,一般都是女孩子坐等,小夥子去排隊。劉志國對丁露貞說:“你稍等,我去排隊。”她說:“我去,你不知道我愛吃什麼。”劉志國說:“這屋裡哪有讓女人排隊的?”她便拿眼掃視全屋,整個大廳果然沒有一個女孩排隊。恰恰這個時候王一來了,他穿了一件灰呢子大衣,邊往屋裡走邊打着手機。他一眼就看見了丁露貞,遠遠就喊了一聲:“老同學!”便急火火地奔了過來。“我真怕你叫我職務呢!”丁露貞給他讓座。
王一脫下灰呢子大衣,搭在椅子背上,說:“平川市的政務網我天天看,知道你的一切行蹤,你參加了什麼會,講了什麼話,我都知道。”丁露貞道:“這政務網的好處就是讓大家及時瞭解政府的工作動態,不好之處就是什麼都保不住密。”王一道:“你是爲平川市老百姓工作,還是爲個人工作?如果爲老百姓工作還用得着保密嗎?你活得太謹慎了吧?”劉志國見他們倆已經聊了起來,便急忙去排隊了。他買了三桶巧克力新地,因爲他陪兒子來過麥當勞,知道巧克力新地是麥當勞的看家美食,來麥當勞不吃這個等於白來;買了三桶草莓奶昔、三個漢堡包、三袋炸薯條。誰都知道炸薯條是垃圾食品,怎奈它也是麥當勞特色食品,不買就彷彿沒來過麥當勞。
丁露貞對劉志國買的東西也基本認可,沒說哪個不好吃。男人就無所謂了,有什麼算什麼。王一用小勺舀了一下新地,說:“你們想問房價問題?”丁露貞便看劉志國。劉志國一下子就明白了,這話應該由他來說,他便把馬李亞娜的觀點合盤托出,問王一有沒有道理。王一道:“咱們國家的房地產特徵我認爲有三大項:一、有兩大核心資源——土地開發權以及銀行信貸權。這兩個權力基本上操縱在政府的手上,只要在政府的手上就有‘尋租’的可能。這裡有個概念叫“權力尋租”,是指握有公權者以權力爲籌碼謀求獲取自身經濟利益的一種非生產性活動。二、地產市場的長流程管理。就是從立項到最後起碼有100多個環節,這些環節裡面每一個環節都需要政府蓋公章,每蓋一個公章就有可能出現現象。
這100多個公章的積累造成了非常大的尋租空間,拉昇了它的產業成本。三、地方政府的賣地心態。你們都在政府工作,請允許我這麼說。”劉志國道:“我們在市委這邊,不在政府。”王一道:“其實是一樣的。我如果請你們拿政府的賣地和全世界的各種價格比較,你會發現中國的地價漲幅是全世界最快的,而且只漲不跌,這種只漲不跌的經濟指標本身就不正常。這種只漲不跌的指標給我們地產成本帶來什麼樣的壓力呢?那就是在所謂的公開競價之下,土地價格飛漲;這樣就加大了構建成本。於是我要反問一個問題:你賣地,地價如此之飛漲,這個地是屬於誰的?這個地是屬於我們全體老百姓的,但是地方政府賣了地之後,我再問你這個錢去了哪裡?這個錢基本上被變爲地方的財政收入,因此在很多地方,地方政府肥得流油。
但是你怎麼用這個錢?你有沒有‘取之於民,還之於民’呢?你有沒有取之於地產,還之於地產?很多地方是沒有的。所以,老百姓平白承擔了高價土地的成本,而政府卻缺乏對老百姓的回饋。這個錢地方政府拿去做什麼用途呢?包括地方的基礎建設,包括蓋辦公大樓,當然更包括形象工程、政績工程等。可是這些錢沒有替老百姓創造更好的居住條件。但是,以上這三項成本迅速飆升了房價。以今天的上海爲例,就算是以成本價來賣房子的話,不管內環、外環房價都是一萬多以上。這種成本居高不下根本不可能靠單純的宏觀調控壓下來,因爲土地本身就很貴。可是我們一直沒有看清事情的本質,這個本質就是地方政府處理事情欠妥。我在此呼籲:政府的行政目的是提供給老百姓一個公正、公平的平臺,而不是簡單地增加財政收入!因此你們市委衡量幹部,不要再以GDP爲標準,還要考慮環境污染、房價、老百姓居住條件、下崗工人等問題。”
丁露貞道:“你的意思就是,房價問題主要責任在地方政府,而不是開發商?”王一道:“各佔百分之五十吧,港川公司那個馬李亞娜的話說對了一半。”說完房地產話題,王一非常直接地說起丁露貞的容貌,讚歎她這麼多年過去,仍舊保養得完好如初。丁露貞說:“你能不能不提什麼容貌不容貌啊?難道我就靠這個活着?”王一哈哈大笑,說:“可是這麼多年讓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容貌啊!”丁露貞真心地說:“天,如此說來我活得太失敗了!”三個人在笑聲中吃完了桌上的食物,又聊了一會兒,便走出麥當勞握別分手。王一開車走了,丁露貞便問劉志國:“你對王一和馬李亞娜的話怎麼看?”劉志國道:“王一的話更可信一些,不過馬李亞娜的良好願望我們倒是應該支持。”丁露貞終於下了決心,“好,我馬上給單種煙打電話,金玫瑰花園項目就給港川公司吧!”說完,她就掏出手機給單種煙打過去。事情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只有一半把握也就決定了,不一定非佔壓倒優勢。當然了,像眼下這件事,如果徵求更多人的意見也許會更好,但丁露貞沒有這麼多時間和精力。有的時候恰巧就因此出了問題,那就只能說你運氣不好,因爲一般情況下根本出不了問題。
不過,這次還真出問題了,問題就出在馬李亞娜身上。事後很久丁露貞才知道,馬李亞娜是幫助孫海潮在香港安頓郭曉紅和兒子的女商人。而且,香港只是郭曉紅和兒子的第一站,時隔不久,馬李亞娜就通過朋友的關係把郭曉紅和兒子轉到加拿大多倫多去了。在那裡買了兩座豪華別墅,穩妥地將他們安頓下來。然後馬李亞娜回到平川,在孫海潮和單種煙的支持下,通過金玫瑰花園項目在全市和京津滬大肆集資,當她把老百姓的血汗錢集到十三個億人民幣的時候,該項目只蓋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突然捲走鉅款,逃往加拿大。原來,馬李亞娜早已加入了加拿大籍。她對丁露貞談了那麼多真知灼見和動人的打算,只是披上了一件華麗的外衣,目的只在於蠱惑和忽悠丁露貞。而平川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廳立即對馬李亞娜進行了追蹤,但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結果卻並不理想。因爲,加拿大政府名義上配合,實際上以種種理由讓你帶不走馬李亞娜,甚至連馬李亞娜的行蹤都進行了保密!成千上萬的受害羣衆強烈要求政府將馬李亞娜捉拿歸案,要求索回集資款。此爲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