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深紫色的官服與他筆挺的身子相得益彰。
不算寬廣卻堅實的肩膀,明黃的繡線搭配着黑色的底料,將整個人襯托的端莊大氣。
此刻容景的面色微微有些陰晴不定稔。
站在容景身側的不是別人,卻是刑部大牢裡面的獄頭——巴陵儼。
這次容景下江南,十分倉促。
他身邊雖然有人,但是多的是阿諛討好之人。
再之,容景挑人之分謹慎。
當一籌莫展的巴陵還在牢裡面借酒澆愁的時候,卻被一身高貴氣質的容景一腳給踹醒了。
當容景提出要他跟着自己下江南的時候,巴陵當時就抽了自己一嘴巴,以爲自己在做夢呢!
直到他渾渾噩噩的登上了船隻之後,他才清醒過來。
硬是生生給容景磕了三個響頭,將額頭都磕破了。
這才穿上那久違的鐵甲,成爲了容景身邊的先鋒。
“王爺,您……您怎麼會選我呢?”
即便是登上了船,巴陵依舊是不敢直視容景。
他一邊撓着腦袋,那斜着一道疤痕的臉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羞澀。
這個未央王長得可真美啊!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比女人還美的男人!
容景目不斜視,徐徐的河風將他的髮絲紛揚而起。
半響之後,他才薄脣輕啓。
“因爲王妃曾經提過你。”
一聽是秦沐歌在容景面前提過自己,巴陵更是對秦沐歌又多了幾分感激之情。
當日在牢房之中,他原本以爲她是隨口說說。
沒有想到,她竟然當真在容景面前提過自己。
“不過……”
容景動了動眸子,再看向身後的巴陵之時,又多了幾分冷意。
“若是你沒有本事,到時候還是得打包滾回刑部天牢裡面去!”
“當然不會,巴陵一定盡心盡力!”
巴陵周身一抖,還來不及表態,便瞧見容景面色一震。
還不等他有所反應,容景便快步朝着船舶的北面躍了過去。
容景雙足輕點,縱身躍到了北面的憑欄邊上,放眼望去。
爲什麼,他剛纔好像聽到有人在喚他?
“你剛纔可聽見有人喚本殿?”
容景眯了眯眸子,安靜的側耳傾聽。
巴陵一見容景變了臉色,連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待他跑到了北邊的憑欄邊上之後,順着容景的目光朝着河邊的堤岸處望了過去……
只是,煙波浩渺。
眼前除了滿目碧波,還有被大風捲起的浪花,壓根就沒有什麼人,什麼物!
巴陵望着容景俊眉緊蹙,面色凝重的樣子,還是開口道。
“王爺,晉王的隊伍應該已經離開了。而且隔了這麼遠,就算是真的有人喚您,您也不可能聽得見啊!”
巴陵的話音剛剛落下,容景周身的氣息便猛地一沉。
這突然陡變的氣勢,更是將巴陵嚇了一跳。
片刻之後,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睜開,裡面已然是一派祥和寧靜。
“也是!”
他像是對巴陵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她這會兒應該在臥龍商行替韓悠然瞧眼疾,又怎麼可能會到這裡來呢?”
喃喃低語了一句話之後,他便拂袖轉身離開了。
倒是巴陵一個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以前只是聽說未央王喜怒無常,但今個兒見識到了之後,巴陵纔算是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
這哪裡叫喜怒無常啊,簡直就是變幻莫測啊!
不過想歸想,巴陵還是將容景的知遇之恩擺在了最前頭,轉身便朝着容景那邊跟了過去。
這艘船舫高數米,共有三層。
當容景躬身邁進了第二層的時候,那撩起簾子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眼前便閃過兩道身影。
他一個利落的避讓,堪堪避開。
倒是跟在後面的巴陵,一時不妨,差點跟那兩個人撞了個滿懷。
待他定睛一瞧,卻見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少年,和一個身着五彩斑斕花衣裳的少年,兩個人拼了命地奔到了船頭。
“哇——”
兩個人爭先恐後,吐得不亦樂乎。
巴陵蹙眉,大喇喇的開問,“王爺,他們——”
“暈船。”
容景淡定地坐到了主位之上,放眼望去,長河浩瀚無際,碧綠的波濤盪漾。
明明是愜意的景緻,可是他心中卻像是被千斤重石給堵住了一般;
又像是,原本滿脹脹的心突然被什麼東西掏空了一塊。
“哦,原來是暈船啊!”
巴陵哈哈一笑,正打算走到船頭去——
卻見那兩個人才剛剛吐完,便撐起了虛軟的身子。
兩個人虎視眈眈,對視了片刻之後,又尖叫着衝了上去扭打在了一起。
不過,因爲船顛簸的厲害,兩個人還沒打一會兒,又紛紛跑到船頭吐去了。
就這樣弄了好幾個回合,兩個人的力氣終於用完了。
兩人仰倒躺在船甲板之上,大口喘氣。
“蘇牧,你、你太狠了!”
花無漾一邊揉着青紫的嘴角,尖着嗓子哭泣叫罵。
“你不知道打人不打臉嗎?咱能有點職業道德嗎?”
一聽花無漾這話,蘇牧也是喘着蹙起回罵。
“怎、怎麼了?爺揍的就是、就是你!”
“我就是要跟着、跟着王爺,礙着你、你什麼事啦?”
花無漾不服氣的怒吼。
蘇牧乾脆扭頭一雙眸子似乎要噴火。
“你說什麼事?你其實早就知道爺和……”
“夙玉”那兩個字馬上就要脫口而出,蘇牧還是硬生生的咬住了舌頭。
花無漾也不傻,見蘇牧突然閉嘴,一時間也回過神來。
原本潑婦罵街的氣勢也瞬間軟了下去。
兩個人都是下意識的扭頭,朝着主位那邊的容景望了過去。
只見容景這會兒一聲紫袍,端坐在矮案之上。
那深邃的眸子正望着遠方的堤岸,薄脣微微抿住;
周身的氣息亦是冷到讓人不敢靠近。
雖然知道王爺平素那一番妖嬈慵懶雅痞不過是他遮掩真性情的方式;
可如今瞧見他冷若冰霜的模樣,蘇牧打心眼裡有些心疼。
所以,當花無漾頂着滿臉濃妝靠過來的時候,蘇牧看準機會一腳就踹在了他的臉上。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當蘇牧挪開腳的時候,花無漾只覺得鼻子發酸,眼睛發黑。
而鼻子那裡也似乎有什麼液體流了下來……
伸手一擦,那鮮紅的血就染上了指尖。
“啊啊啊——血——”
花無漾尖叫一聲,兩眼一翻就徹底暈厥了過去。
蘇牧耳根子終於得了清淨,這才腿軟的爬了起來,朝着容景身邊摸了過去——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當秦沐歌被晉王抱着送進了未央王府的時候,連翹差點沒嚇暈過去。
早上出門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怎麼纔多久的功夫,就弄的如此狼狽,還滿身都是傷?
“王妃,您怎麼了?”
連翹眼眶一酸,飛快地跟着晉王進了後院。
晉王輕柔地將秦沐歌放在軟榻之上,一雙黑眸深沉的落在了她那張絕美豔麗的小臉之上。
此刻的秦沐歌即便是昏了過去,一雙秀眉依舊是微蹙着。
捲翹的長睫微微閃動,似乎很不安。
目光微微下挪,落在了她紅腫的傷口之上。
“王妃,怎麼、怎麼纔出門一趟就變成這樣了,我怎麼跟王爺交待啊!”
剛纔秦沐歌被晉王抱着,連翹還沒有看清楚。
如今走上來一看,發現她手上腳上都是傷口,一時心亂如麻。
“你去準備一下,先清洗傷口,然後替她上藥吧……”
晉王雖然答應容景會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面照拂秦沐歌,但是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有些時候,需要避嫌。
連翹連忙點頭,就在她轉身將晉王送到門口的時候,擡眸卻瞧見四兒似乎將一個什麼人迎了進來。
那人一襲雪衣白袍,俊秀的臉也是被白紗蒙去了一大半。
即便是雙目不能視物,他依舊不需要人牽引,正順着四兒的腳步往後院而來。
晉王俊眉一蹙,邁開了大步朝着那邊迎了過去。
就在韓悠然即將拐上木製長廊的時候,晉王將他擋在了門口。
韓悠然也適時地頓住了腳步。
晉王淡淡的掃了韓悠然一眼,卻是擡眸看向了一側的四兒。
“這是後院,閒雜人等不能隨便進來。”
四兒面上一怔,有些不自然的咬了咬下脣。
聽到晉王將自己比喻成了“閒雜人等”,韓悠然也不惱。
他面上依舊是風輕雲淡,“在下雖然是閒雜人等,但是也是離未央王府最近的大夫,這一點,晉王不能否認。”
聽着這悅耳的聲線,心中的煩躁莫名的紓解了一些。
只是,早就得知了容景態度的晉王,如今也是對韓悠然多了幾分防備。
“不過是些皮外傷,就不勞煩六皇子親診了。”
晉王冷冷的出聲,“四兒送客。”
四兒面露難色,正打算開口的時候,卻聽見韓悠然的聲線再度響起。
“王妃她不會騎馬!”
“……”
韓悠然這話剛剛說完,晉王的臉色便凝住了。
從剛纔秦沐歌那騎馬的姿勢他就可以看出來,她並不怎麼會騎馬。
剛纔她一路撐到了河堤那邊,該是耗費了所有的心力吧?
而且,像她那樣勉強的騎馬,極有可能會震傷內臟……
見晉王沉默不語,韓悠然脣畔微微鬆了鬆。
“借過。”
說完這句話之後,韓悠然便繞過了晉王,在四兒的帶領之下,徑直進了秦沐歌的房間。
晉王心中有些不悅,不過還是轉身飛快的跟了進去。
既然韓悠然要替秦沐歌瞧病他不能阻止,那麼他瞧病的時候,自己在場,他也沒辦法阻止吧?
不過這一次的檢查之後,很慶幸,秦沐歌果真只是受了一些皮外傷。
待韓悠然收了瞧病的工具之後,晉王也跟着起了身子。
“這次有勞六皇子出手相助了,你眼睛還沒有完全康復,還是趕緊回去休養吧。”
韓悠然知道晉王並不太待見他。
因爲他是容景的親哥哥,所以會有這些反應都是正常的。
所以韓悠然也並不惱怒,只是慢條斯理的整理着自己的東西,一邊吩咐四兒。
“王妃這幾日最好是靜養,雖然沒有傷及五臟六腑,但是爲了避免留下後遺症還是要多多注意。至於那些外傷,並沒有傷筋動骨,用金瘡藥便好了。”
四兒認認真真地聽着,一字一句都記在了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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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自己爲了追秦沐歌費了很大的力氣。
無奈王妃太迫切的想要追上容景,所以她持續追上的時候,略顯有些吃力。
當她快到堤岸那邊的時候,便瞧見晉王將秦沐歌抱了回去。
於是,轉念一想,四兒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韓悠然。
那個北韓質子,好像是懂一些醫術的。
所以,四兒纔會急急忙忙地奔到了臥龍商行,將韓悠然帶了過來。
那個時候,韓清顏正端着剛剛煮好的白粥站在門口,卻怎麼也敲不開韓悠然的門。
而四兒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天字號包廂的門就已經打開了。
韓悠然更是如同一縷青煙一般,閃了出來——
至於韓清顏那個時候有什麼反應,四兒已經是來不及注意了。
她滿腦子想着就是王妃可千萬不要出事纔好。
帶晉王將韓悠然送到門口的時候,擡頭便瞧見一個清麗的身影從馬車上躍了下來。
只見韓清顏快步跑了過來,堂而皇之地站在韓悠然的身側,“皇兄,我來接你回去。”
韓悠然面色未動,卻並沒有拒絕。
反倒是順從地跟在了韓清顏的身後,朝着那馬車走了過去。
倒是晉王有些狐疑的望着那兩兄妹的背影——
這個韓清顏古靈精怪,心狠手辣,怎麼在韓悠然的面前,卻是乖巧的很呢?
彷彿是感受到了身後的目光,韓清顏沒有回頭——
她一邊側頭望向韓悠然,關切的問他“肚子餓不餓,還不要喝粥”;
而右手卻是緩緩地從腰間一摸,然後不着痕跡地挪到了後腰處。
那秀氣的指尖輕輕一彈——
“嗖——”
極其輕微的聲響之後,一顆毒粉揉成的顆粒朝着晉王的面門飛了過去。
晉王微微蹙眉,將腰間的白玉古扇一摸,一擋。
那毒粉瞬間散落在扇面之上,然後灑落一地。
再擡頭,卻見韓清顏扭頭正朝着自己齜牙咧嘴的做鬼臉。
那粉嫩的雙脣一張一合,無聲的說。
“要是敢欺負我皇兄,以後還有更厲害的等着你!”
不知道爲何,晉王突然就“撲哧”一聲的笑了。
他望着漸漸變黑的白玉古扇,“韓清顏是麼,還挺有意思!”
當秦沐歌睜開雙眸的時候,身子就好像是被馬車碾過一般,疼痛不堪。
手臂上,小腿處,也是火辣辣的。
“嘶——”
她微微擰眉,剛剛打算坐起來,卻叫連翹給按住了肩膀。
“王妃,你根本就不會騎馬還要去騎,你知不知道那樣很危險的?要不是晉王,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少有的,連翹擺出了一副嚴厲的姿態。
她雙眸泛紅,將話說的很重。
秦沐歌微微一愣,片刻之後脣畔之間溢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
自己差點忘記了,容景已經離開了呢!
同一天之內,自己兩個最重要的人就這樣不辭而別。
她秦沐歌不是鐵人——
她雖然表面堅強,但是在感情、親情這方面,卻是最爲脆弱的。
她委屈的揪住身上的薄被,粉拳微微攥緊。
頷首之間,那個精緻的小哨滑落了出來。
秦沐歌望着脖子上掛着的小哨,又從腰間將那個梅花絡子拿了出來,裡面裹着兩顆夜明珠。
“容景,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不辭而別的嗎?”
下意識地握緊了掌心的夜明珠,秦沐歌只覺得胸口又酸又澀。
連翹最是清楚秦沐歌的心意。
如今她正小心翼翼的替王妃清洗傷口,卻見她神情憂傷的望着掌心的兩顆夜明珠,當下便猜到了她內心的想法。
“王妃,王爺並沒有不辭而別!”
連翹的突然開口叫秦沐歌面上神情微微一愣。
她錯愕的擡頭,不解的看向連翹。
連翹輕嘆一口氣,將手裡的金瘡藥收了起來。
原本,這些話王爺臨行前交待了不許說的。
可若是不說,恐怕在王爺離開的這段日子裡面,王妃會寢食難安的!
“昨個兒我去書房給爺送茶的時候,便見他與幾位大臣在商議。好像說是江南數省受災嚴重,而且昨夜突降暴雨,大河決堤,情況十分緊急。所以今個兒一早王爺被急召入宮,甚至是連換洗的衣裳都沒準備,就被勒令直接出發。”
連翹說着這話時候,卻沒有料到晉王已經從門口慢慢走了過來。
他倚門而立,俊眉微蹙。
“原本王爺早好幾個時辰就要出發,他一定堅持要回來見你一面。後來一行軍隊在未央王府外等了一氣,王爺歸來卻不見您。同行的昱國公和閔親王百般刁難,王爺逼不得已囑咐了我們一番,這纔出發。”
連翹說着這話,能夠瞧見秦沐歌原本的憂鬱緩緩褪去,卻是換成了一張焦灼的臉。
她掀開薄被就要起身。
連翹一見此景,便慌張起來,“王妃,您要做什麼?”
秦沐歌眼眶微紅,輕輕咬脣,聲線也跟着微微發顫。
“他平日最是愛潔,這次連換洗的衣物都沒帶,而且一路勞頓,他身子還沒好徹底——我要替他準備一下,我也要下江南。”
“秦沐歌!”
秦沐歌還沒來得及下牀,從門口便傳來了一道嚴厲的聲線,裡面似乎還帶着一絲不滿。
她和連翹兩個人一愣,擡眸的時候,卻瞧見晉王一臉鐵青,朝着裡屋而來。
晉王在衆人的心中一直就是寧靜淡泊的形象。
如今他一臉鐵青的上前,難免叫秦沐歌一時錯愕,就連身上的動作也跟着頓住了。
“你知道容景現在是什麼處境麼?”
晉王闊步走到了秦沐歌的身側,雙眸裡面似乎點燃了火苗。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沐歌一時間還沒有回過神來。
晉王冷冷一笑,“當初容景盛怒之下將容耀交給了花無漾,後果是什麼我想你應該也清楚了。即便是你提容耀保住了最後一滴血脈,但卻還是救不了容耀終生。所以,他們會將這份仇恨轉嫁到容景的身上。”
說道這裡,晉王頓了頓,眉心又蹙了蹙。
“當年封貴妃設計引還是孩童的容景發怒,砸傷了她的額頭。而她拒絕治療,讓額頭留下傷痕。因爲這件事,父皇一直覺得虧欠她,一直盛寵與她。而且,昱國公與封貴妃沆瀣一氣,這件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聽着晉王這些話,秦沐歌的面色越發的凝重了起來。
“晉王的意思是,容景此行極有可能是被人設計慫恿而去?”
晉王凝神看了秦沐歌一眼。
這個女人雖然愛容景,至少被自己點撥了一番之後,還依舊能保持清醒,快速反應。
“經過十幾年的九龍奪嫡,父皇心裡對奪嫡之事依舊心有餘悸。而如今因爲你的存在,容景幾乎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這麼多事情,隨便挑揀出一件,有心人就能給容景扣上帽子。我希望你秦沐歌就算幫不了容景,也不要成爲他的累贅!”
晉王原本緩慢的聲線漸漸快了起來,也跟着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