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轉過身,強忍着纔沒有滴下淚來。
她打開門,四下無人。可下一刻,便看到張啓從最近的廊柱後現身。
“將軍。”
長風剛開口喚了一聲,就愕然發現又有一個人隨之走出了黑暗。站到了張啓的身邊。
齊齊朝她望過來。
長風一顆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是法淨。
此時的他,已重新變得堂堂正正。
棄了那頂怎麼看怎麼彆扭的御醫院判官帽,換了身潔白如雪的僧袍,胸前掛着那串琉璃佛珠。
儼然又是那個丰神俊逸的小長老。
長風卻成了見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不敢再說話了,因爲她怕法淨把她給指認出來。
旋即卻又想到憑法淨的武道修爲,如果一早就在這裡候着了,那隻怕早將她在十方居和孔方楚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儘管她也刻意壓低了聲音。
長風不甚清楚張啓的實力,但一個年紀輕輕能當上將軍的人,亦不容小覷。
因爲早有提防,所以十方居內那些話隨他聽去,也沒什麼。
可法淨不一樣——
如果他聽出了是自己的聲音,那一切形式上的矯飾,都不重要了。
長風無比緊張地望着他們。
目光卻沒有焦點。
她不敢直視法淨,卻也不敢如刻意迴避似地轉而望向張啓。
現在她的樣子看起來有些茫然。茫然得近乎失魂落魄。
孰不知,這在張啓看來,正符合她談完話後的心情。
礙於法淨在旁,他並不好露出太過明顯的寬慰之情,只朝長風招了招手。
示意她過來。
長風本能地想逃得遠遠的,但也深知如果自己真這麼做了,那將會更快地終結自己的生命。
她硬着頭皮走了過去。站到了法淨的身後。
“那就有勞小長老了。”張啓轉過頭去對着法淨客氣了這麼一句,似乎是要把這裡移交給法淨。
言罷便要帶着長風一同離開。
“等一下。”法淨突然出聲,他看也沒看長風一眼,卻是道:“能不能把你這位副將留下來給我搭把手?”
長風心中一凜。
“這恐怕不行。”張啓斷然拒絕,“一會兒本將要奉命搜捕不見蹤跡的七王子和七公主,他在我身邊,事半功倍。”
“是嗎?”法淨淡淡道,“來時便聽說你帶來的這位副將,手上有祖傳的刑訊功夫,不如還是留下給我搭把手罷——問出巫越兵符的下落,不比抓兩個年弱的王嗣,更要緊些麼?”
饒是他說得再有道理,張啓也不能把長風給留下呀。於是他佯作思考,在沉吟了片刻後,搖頭道:“他只怕沒這個能耐——這不,都已經鎩羽而歸了……”
言罷不待法淨有所表示,便拱手告辭:“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本將還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長風腳步跟上,垂首低眉地從法淨身邊經過。
她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離開。
不知爲何,長風並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慶幸,反而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
因爲她知道,法淨那副小長老的畫皮,再也不能騙到孔方楚了。
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任何他是智覺禪師的弟子,也不可能再打動一個已經看破生死的帝王。
孔方楚要自焚。
法淨有可能阻止這一切,也有可能成爲陪葬品。
就在長風帶着沉甸甸的心情,機械地跟着張啓邁步時,前面的張啓卻猛然停了下來。
長風剎步不及,一頭撞到了他胸前冰冷的盔甲上。
那股涼意帶着絲尖銳,直沁到她的心裡。
長風捂着額頭,一滴眼淚卻促不及防地溢出了眼眶。
說實在的,她憋很久了。
“嘶——”張啓見狀,登時有些手足無措,他急急忙忙想要致歉,想要擡手爲長風擦去眼淚,卻陡然發現都不太合適。
他知道長風是在爲了別的事情哭。
“多謝你方纔救我。”長風自己擡手輕拭去淚痕,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妝面的完整。她誠心誠意地道謝,就像張啓想要利用她套話一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倒讓張啓感到一陣面紅耳赤。
他輕咳了一聲,道:“姑娘不必謝我。我……只是遵循本心做事罷了。”
爲天頌盡忠是本心,想護她周全也是。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將軍能憑本心做事,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長風低低道。
張啓本欲再說些什麼,但從長風的話頭卻品出了淒涼的況味,因此最終還是決定緊緊閉上了嘴巴。
行至御花園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將軍。”長風突然道,“我知道從哪裡走,可以更快些到椒蘭殿……”
張啓訝異地回身看着她。
其實宮裡的佈防圖他們幾個將領早已人手一份,並不怕長風使詐。
“將軍不是還有要事在身麼?”長風低下頭,“您幫我達成了心願,我心中感激不盡,想着能爲將軍指出一條捷徑,節省些時間,便是我能爲將軍盡的一絲綿力了……”
張啓聞言,心裡不覺有些感動。
從來沒有一個女子,尤其是自覺處於弱勢的女子,會對他的付出做出回報。
嘴上總說着“無以爲報”,然後便真的開始心安理得。
只有她,在設身處地的爲他作想,盡己所能地予以回報。
“你說,該往哪走?”張啓問。
“從御花園最南邊的挹清堂繞過去,過一回廊,與椒蘭殿便只有一巷之隔。”長風朗朗道,“將軍會武,屆時帶着我一同翻過去便是。”
張啓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路線,愈發印證長風此言非虛,面露笑意,道:“翻過去?會武之人,是可以借輕功飛過去的。”忍不住就和對方調侃了這麼一句。
他猜想長風此前一定有過偷摸着翻牆的經歷,而且還失敗了……纔會下意識地用了這個字眼。
長風笑了笑,顯得有些訕訕然。
這個樣子再次取悅了張啓。
他忍俊不禁地按着長風新指的路線朝前走。
果然。
長風在心裡暗暗道。
迎面不時遇到披甲人的情況少多了。
趁着張啓不注意,她又再次低頭悄悄看了眼掌心中握着的小瓷瓶。
沒錯。是先前在宮裡試圖放倒法淨,但最終未能得手棄掉的那一瓶。
她的安息香早沒了。
這一瓶,是法淨在她走時不着痕跡地塞給她的。
沉甸甸的。不像是個空瓶。
裡面裝的即便不是安息香,也會是類似的藥物。
不然法淨就沒必要塞還給她了。
對於這個最呵護自己的敵人,長風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感去對待他了。
所以先前流下的眼淚,有一半是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