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淨目瞪口呆。
再一擡眸,長風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他這才發現,對方今日額間貼了一枚珍珠面花,與黑亮的瞳仁形成了強烈的色差對比。擊得他心口一鈍。
那張面孔未施粉黛,卻瑩潔無瑕,彷彿玉做的人兒一般。
“小師父保重。”
她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便轉身而去。
反倒是喚“方絮”的小宮女,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他小嗎?
至少……比她還要大五歲。
思及此處,他攥緊了手裡的佛珠,望了眼她離去的背影。
走遠了,看着就像蕭瑟冬景裡的一點紅。
他才這反應過來,自己還沒有道謝。
傲慢無禮之人竟成了他自己。
下一次,他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向她表達自己的謝意。
再見長風已隔月餘。
在她的九歲生辰上,他負責代師父送上了一本《宗鏡錄》。
是他親手謄抄的。儘管他知道她未必會翻。
在低頭行禮時,脣齒間輕輕吐出一句:“多謝。”
是謝上次的事。
這聲謝,有些遲到了。
長風眸光微動,神情上卻沒有任何破綻,在接過禮物時,朗聲將那兩個字,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多謝。”
她光明磊落。不拖不欠。
只是自己的心生出萬縷千絲,自顧自地開始了糾纏。
“淨照,你知道嗎?”法淨低低道,“殿下於我有恩,她不止一次地救過我……”
六王子博曇驚訝地擡眼。
法淨跟他說起了那樁陳年舊事,說起了五王子膽大包天的齷齪,以及六公主看似無情卻有情的襄助。
“竟有此事?”
六王子博曇神情怔怔地望着他,“我竟不知道,當年發生過這樣的事……你爲何提都未曾向我提過?”
“我既無事,便不想你掛心。”法淨頓了頓,“今日之所以說出,是不想你再對殿下和我有所誤會……”
“是誤會嗎?”六王子博曇擡眼,將聲音壓得更低,“前些天留宿越湖殿,難道不是事實?”
“是事實,”法淨沒有否認,咬咬牙,“可也是被逼無奈。”
“誰逼你了?”六王子博曇冷冷道。
“亦是拜五王子所賜。”法淨眸中閃過從未有過的犀利和冰冷,“是他在賀冬大典後,設了一個局……如果不是殿下及時醒來,把我帶到越湖殿,那時我們便已身敗名裂!”
所以,我們又何需白耽了這虛名呢?
他又想起長風衝他眨眨眼睛說的這句話。
“殿下……”
剛醒過來的他,乍聞此言,是表裡如一的慌亂。
“難道你就想一輩子當個和尚?”長風定定注視着他。
“貧僧……願繼承先師遺志,潛心修行,普度衆生……”
“度衆生前,小師父不如先度度我?”長風一副真心求商量的語氣,聽愣了法淨。
半晌,他方找回自己的神思,板起臉道:“殿下莫不是在挾恩圖報?”
“是啊。”長風竟然大方承認,轉而問他,“不可以麼?”
法淨一時語凝。
“法淨——”六王子博曇的話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父王只是禁了她的足,卻並未斷她的供給……你不必太過擔心。”
可法淨依然堅持,“能不能讓我見上殿下一面?”
“沒有父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去越湖殿探視……”
“人進不去,那物呢?”法淨看着張開的箱子道。
***
“有人跟着我們。”
下山時,寒食悄聲對長風道。
“對方是……”
長風想問問對方是幾個人,結果話還沒有問出口,便被寒食一把推開:
“小心!”
長風跌坐在地,而一支箭矢深深地沒入了她剛纔站的地方,箭尾還在微微顫抖。
氣息未勻,只聽“嗖嗖”數聲,又是一連三支箭,破空而來。
寒食忍無可忍,取出腰出的軟劍一一格開,接着便朝箭矢來的方向攻刺而去。
草叢輕蕩,一抹青影急掠而過,寒食足下一點,緊緊跟了過去。
“不要追!”長風喊道。
可是已經晚了,寒食中了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已經不見蹤影。
長風環顧四顧,心知不妙,悄悄握緊了袖中的迷香。
“說,爲何要打聽法淨師父的行蹤?”
身後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
咬字清晰,乾淨,還帶有一絲疏離感,極具辨識度。
長風緩緩轉過身來,看見一個白衣少年。
與一身緇衣的自己,宛如晝夜相對。
不知是否是暮色四合的緣故,她竟覺得對方的眉眼竟有幾分肖似法淨。
峨冠博帶的法淨。
她面色冰冷,回敬道:“與你有什麼相干?”
“你……”白衣少年擡了擡眉梢,似乎是從沒想過有人敢用這種語氣同自己說話。抿了抿嘴角,告誡道:“你最好如實回答。”
“如果我不呢?”
白衣少年向前踏了一步。
長風卻站着不動。
彼此距離近了些,她才發現方纔是錯覺,白衣少年與法淨並不像。
儘管五官輪廓皆有少年人的分明棱角,並且年齡相仿,但同樣身着白衣,舉止間流露出來的氣息卻大相徑庭。
如果說法淨是冰山下的火種,那眼前的少年便是溫泉裡的一顆夜明珠。
前者是隱忍的矛盾體,可後者卻是自信的發光體。
他可以在白晝收斂光芒,也可以藏身水底沉浮。你無法探知其深淺,也不能準確估判其亮度。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價值絕非泛泛。
少年亦將長風的樣貌端詳個仔細——
平平無奇的長相和個頭,可臉上卻透着與年齡並不相符的沉靜。
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而是心有所恃而不恐。
可他向來擅長粉碎別人的憑恃,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長風等着他再近一步。
少年如她所願,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非她所想。
在長風出手之前,少年一手製住了她,另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扼住了她的脖子,並慢慢收緊虎口。
“放……”
“早知道你那隻袖子裡有文章。”少年的笑意回溫。
勝券在握的感覺,令他發自內心的愉快。
而長風,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