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神情複雜地望着方絮。
她將自己的裙裾自對方手中抽回。
正當方絮心涼一片之際,卻聽得長風高聲對外喊話:“退至外殿候着。”
玉扣和磁青齊聲應喏。
他們雖然心下納罕,但更清楚裡面情勢不容置喙,因此多一句的話也沒有,依言退了出去。
“說罷。”
長風的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方絮身上。
方絮嚥了咽,艱難開口:“您還記得婢子先前跟您說起過,家父曾預言了殿下與婢子的相遇……”她垂下頭,“其實遠遠不止。家父曾批出四字命書——‘花葉同歸’。”
“什麼意思?”長風問。
“意思就是,殿下爲花,婢子爲葉,而花與葉氣運相關,命運相連……”說到這裡,方絮急急再表忠心,“因此,婢子絕不會坑害殿下,視殿下的利益得失,爲自己的利益得失……”
“可你終是辜負了本宮。”長風漠然道,“花葉同歸?”她冷笑一聲,“我算是知道,你爲何想要寒食去死了!因爲自始至終,你都沒有瞧上過他!你怕他幫本宮做成了事,本宮就要兌現諾言……而這,恰恰損傷了你的利益!”
方絮臉色煞白,想要辯解,可辯解的內容卻十分蒼白無力,哭着道:“婢子真的不知道……殺死蟲使,會讓他喪命……”
或許她真的不知道“一念生”的事。
而自己也是自宮外回來才知道內奧,且沒有向寒食之外的任何人提起過。
可無知者,未必無罪。
她用她的私心,能夠害死人。
長風怒不可遏,暗暗將嘴裡都咬破了,才能控制住上下牙齒的打架。
“爲什麼是扔進鳥籠,而不是直接丟進湖裡呢?”
她柔聲問道。
明明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做的不留痕跡,“何苦選擇這麼一個容易出紕漏的方式呢?”
“因爲……”長風瞬間恢復的和藹,倒更令方絮心中打鼓,愈發不敢不說實話,“婢子不願殺生……”
此言一出,長風頓時杏目圓睜。
隨即大笑不止。
怎麼能不笑呢?
太好笑了。
“你……”長風指着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方絮從未見過如此癲狂失態的殿下,愣在當場,心中感到無比害怕。“把蟲子丟進鳥籠,讓鸚鵡替你行兇……你便能幹淨了?”
長風笑得彎下腰來,一滴意味難明的眼淚,卻促不及防砸在青磚地面上。
方絮看見了,不由一震。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長風的話仍在繼續,笑容卻陡然間注入了悽清的味道,喃喃如同自語,“你可以說你不喜歡殺生,卻不能說你不願……”
“情出自願——做的每一個決定,未必不必遺憾,可是卻要負責到底!”
長風的話切冰斷雪,泠泠瀝瀝地擊打在了方絮的心上。
“殿下!”她泣涕漣漣,“婢子錯了!”
情之一字,可以一葉障目。
一旦長風將個人情感抽離,便理智得可怕,一如先前對於魏氏。
“你怕不是隻做了這一件污糟事罷?”長風笑問,此時目光炯然,臉上無半點淚痕。
彷彿一切都只是她眼花。
方絮驟然止住哭聲。
“說。”
長風只吐出這一個字,眼中殊無溫度。
“上一次……”方絮咬了咬嘴脣,開口道:“六王子送的箱子裡,裝的並不是佛經……而是法淨師父。”
“嘭”地一下,長風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琉璃碗。
殘留的牛乳不安分地想要出頭。
長風就手扶正琉璃碗,扭過頭來望着方絮。
“爲什麼要瞞着我?”她怒極反笑,用近乎於嘶吼的語氣喝問道,“爲什麼先前要瞞着我?”
而又爲什麼不乾脆一直瞞下去呢。
“法淨師父是來帶您走的……”方絮道,“但沒有見到您……就離開了。他對婢子說,如果真的爲着您着想,就絕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曾經來過……”
“那是他在昧地謾天!”長風氣得渾身發抖,“你好歹跟在本宮身邊這麼久了,連這種鬼話都能聽信?”
方絮語結。
她嘴脣翕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別吞吞吐吐的。”長風的聲音輕得如同飄浮在半空中的雲煙,“有什麼就說什麼罷。”
已經失望透頂的話,最大的好處,是沒有什麼再失望的餘地了。
“婢子覺得法淨師父所言……”方絮垂下了頭,終是鼓足勇氣將心裡話道了出來,“情真意切……”
“哪裡情真?又何處意切?”長風一改往日的淡然,望着面前這個陪伴自己近十年的體己人,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她爲何在關鍵時候竟去體貼起了別人,“凡所有相皆爲虛妄——你難道想不通,他若不是如此表現,又豈能自圓其說,讓你就這麼放過他!”
話至此處,她又苦笑着搖搖頭,“同樣是私闖閨閣,他能在全身而退的同時,還讓你死地塌地的遮掩,而寒食卻讓你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兩相比較,怎麼能不讓人唏噓!
方絮臉色一白,死死咬住嘴脣,眸底閃過一絲羞慚之色。
“你最好祈禱寒食生命無礙。”長風冷冷道,“否則不管你餘生如何吃齋唸佛,都抹不平你欠下的債!血債!”
不,不對。
寒食倒下,兵符即使順利得手,又將派遣何人去傳令州府呢?
到時候巫越要死的又何止一人!
“做這些時,你當真就沒想過後果麼?”長風慘然一笑,“我的確不曾將法淨的底細告與你知道——”那是因爲怕她會在魏氏面前露出破綻,“可我早已明明白白告知你,我的真實心意——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法淨!”
方絮原本蒼白的臉上染上一絲紅暈,說不出話來。
長風頓悟,“喜歡法淨的人,是你罷!”
想着那可笑的“花葉同歸”命書,“竟然擅自爲謀,把本宮與他湊作一堆!”
“殿下真的從未喜歡過他麼……”方絮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梗着脖子對長風道,“那爲何您獨獨對他出言挑逗?那日揹着魏氏將他偷偷留宿殿中,又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