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飛飛很不喜歡這種說話不說完整、事情只說一半卻要勸你不要插手管閒事的腔調。
這種人往往打着爲你好的藉口,實際上是漠視百姓的冤屈和訴求,拿着官俸吃着官糧卻不幹爲官之事。
“謝謝李大人如此‘仗義’勸阻於我,不過,身爲京兆府的一名小吏,該管的閒事我還是要管的,不爲百姓排憂解難,除非我不領這份皇糧。”
歌飛飛淡淡地說完,不去看李文修臉上的表情,轉身又走到了馮婆婆身邊。
馮婆婆這個時候也看出來她真的是官府裡的人了,此時便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一下子“撲通”跪在了歌飛飛面前,緊緊拽住她的手腕,說道:
“大人,求大人爲老婆子做主!他們都不管我,求大人不要不管老婆子啊!求大人一定要救救老婆子的孫兒!”
歌飛飛彎腰扶起馮婆婆,聲音清越地說道:
“婆婆快快請起,您這般年紀跪我,讓我如何過意得去?有什麼話咱們進去再說。”
馮婆婆活到這麼大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她什麼事情沒經歷過啊?
擔心自己進去後被冷落或三言兩語被打發,馮婆婆堅持要留在大堂門口,這兒圍了這麼多人,大家都可以給她做見證。
“大人,老婆子不進去,就要在這裡說!您不同意,我就不起來!”
看來,這個馮婆婆還真是個又固執又倔強又較真的老人,怪不得李文修會說她是個難纏的人。
“好,我答應您。”
反正在哪都是說,就在外面也不是不可,歌飛飛便答應了老人的要求。
馮婆婆一骨碌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手腳倒是相當麻利,看得出來,年輕時一定是個潑辣能幹的女人。
馮婆婆一手拿着鼓錘,一手抓着歌飛飛的手腕,將自己的苦水和冤屈竹筒倒豆子般全倒了出來。
“大人,我十五歲上嫁到夫家,至今已有五十七年,夫家姓馮,大家便呼我爲馮家媳婦,老了後便呼我爲馮婆婆,以至於我本來的名字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嫁到馮氏多年,我一直克己守禮、孝順公婆、和睦鄉鄰、善待族親,當年無人不誇我聰明能幹、賢慧持家,將馮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很多年前,我們馮家還獲得過當年的京兆尹李大人的接見和盛讚,讚我們馮家四室同堂、妯娌親厚、上慈下孝,乃京城大家庭之表範。”
馮婆婆或許是人年紀老了的緣故,一說起話來便嘮叨個不停,正事還沒說,倒像是講故事般將當年的事一古腦說了出來。
歌飛飛知道這是老人講述事情的通病,也不阻止,耐着性子聽她話說從前。
倒是一旁圍觀的人看不下去了,紛紛勸道:
“馮婆婆,你不要說過去的事情啦,趕緊將你的正事說完,也好讓大人早點回家吃口熱飯不是?”
馮婆婆被衆人這麼一提醒,她倒也不好意思起來,連聲道:
“大人,對不住,對不住,我趕緊講正事,人老了,就是有點話癆,大人請見諒。”
“無妨,婆婆不用道歉。婆婆今天來擊鼓,究竟是有何等冤情要申訴?”歌飛飛趁機引導她講正事。
“唉,事情是這樣的,我生了八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們遠嫁他鄉,多年難得一見,唯一的這個兒子是老來得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將他養大,他倒也聽話,只除了在娶媳婦這事上違
拗過我這個娘之外,其他的事情他都對我百依百順。他當年看中了城外老孫家的女兒,我雖然不甚滿意,但看兒子喜歡,便將那姑娘給聘了回來。”
馮婆婆講到這裡,拿鼓錘狠狠地往自己身上一戳,嚇得歌飛飛趕緊去奪那鼓錘,怕她傷到自己。
鼓錘被拿走,馮婆婆也沒去搶,自顧自憤憤地說道:
“可誰知,孫家姑娘是個白眼狼!我們一家對她那麼好,我兒對她百依百順,疼她疼得要命,結果她居然不守婦道,背地裡偷人!我兒發現後,多次好言規勸,盼她回頭好好過日子。
“這個兒媳卻聽不進去,嫌我兒窩囊不中用,一年前使計調開我們,然後將家裡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跟她的姘夫私奔了!我兒爲此大病一場,在牀上躺了七天七夜,醒來後,他就變得神智不清,連我和孫兒他都不認得了,時常胡言亂語。
“爲此,我是操碎了心,我的夫君早在十年前便病逝,原本指望着這個兒子養老送終,如今我已年老,孫兒還小,有個瘋病兒子叫我們如何是好?
“如今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行將就木,孫兒幼小無人照顧,兒子瘋傻難以擔起這個家,我只能求助於京兆尹大人,聽說胡大人愛民如子,願意爲百姓分擔憂愁,我舔着這張老臉,將我兒和孫子都帶來了,懇求朝廷和大人爲我一家解決實際困難,老婆子我將感激不盡啊!”
馮婆婆雙膝一軟,做勢又要下跪,歌飛飛眼疾手快,趕緊攙住了她的胳膊,沒讓她能跪下去。
直到這時,她才理解了李文修爲什麼勸她不要多管閒事了。
說實話,這種事,放在現代,政府會發個低保什麼的,有錢的話還可以將兒子送到精神病院去,自己老了沒人送終就去住養老院。
可現在這是在古代啊,古代哪有那麼好的福利制度?
況且聽馮婆婆的講述,她的家底甚厚,家族也龐大,不至於生活不下去。
如今聽她話中的意思,似乎是要將瘋兒子和小孫子扔給官府,這怎麼可以?
歌飛飛朝李文修看了一眼,後者臉上露出一抹“怎麼樣,我勸你你偏不聽,現在知道爲難了吧”的表情,聳聳肩,並不打算上前幫她。
圍觀的羣衆聽了馮婆婆的遭遇,忍不住議論紛紛,表示同情與譴責:
“唉,老人家也是個可憐人,一大把年紀了,兒媳捲款私奔,兒子發瘋,孫兒又小,全靠她一個人照顧,確實是力不從心吶。”
“可不是,要我說啊,這個兒媳實在是可惡,私奔就私奔嘛,還捲走全部家當,這是要斷人活路啊!”
“可惜了老人的兒子和孫子,你看她兒子長得還蠻好的,爲了一個女人就這麼被毀了,可憐啊,還有那個小孩子,什麼事也不懂吧?以後長大了叫他如何面對鄰居們的議論喲,自己的娘是個賤婦,唉。”
歌飛飛心裡也是一陣不忍,她好脾氣地問道:
“馮婆婆,您的困難我們現在都知道了,請問您今天擊鼓,是爲的哪般?您可以提出您的具體要求來,我們一起商量商量,盡我們的所能爲您解決實際困難。”
李文修沒有想到歌飛飛居然隨口就答應幫她解決困難,心裡不由着急:這個小姑娘不是在給胡大人和京兆府添麻煩嗎?
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趕緊上前,再一次將歌飛飛拉到了一邊,急切地勸道:
“歌……大
人,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替胡大人做主應承呢?!我們是官府,哪裡有專人和能力替她照顧一個瘋子和一個小童?退一萬步,即便有能力,此例一開,全京城及其周邊縣效幾十萬戶的人家,如果大家有點小困難都學馮婆婆的,將人扔給官府自己不管,那我們還怎麼去正常辦公?還不如開個孤兒院或瘋人院,乾脆開個慈善堂算了!”
歌飛飛眼睛一亮,“咦,李大人,你這個建議倒是蠻具有可行性,由官府出面辦個慈善堂,專門收養孤苦無依年老多病生活不能自理的百姓,既解決了百姓們的困難,又傳揚了愛心,還能替朝廷累積好名聲,一舉三得。”
李文修氣得吹鬍子瞪眼,兩手一甩,懶得理這個不理智的姑娘了。
他在心裡氣哼哼地想:這個什麼新來的主簿大人,真是頭髮長見識短,空有一顆愛民之心,卻沒有實際處理事務經驗。
辦個慈善堂,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況且,他們是爲朝廷辦事的官員,百姓的家長裡短丁點小事也要他們親自出面幫助解決的話,那他們一年三百六十天,就別想休息了!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根本就不是從政當官的料!
馮婆婆探頭朝歌飛飛和李文修看着,精明的她雖然眼神不復當年,但還不至於昏花,她瞧見了兩位大人的表情,大約猜到了他們不願意接手自己家的這個燙手山芋。
朝坐在地上玩得不亦樂乎的一大一小看了兩眼,馮婆婆眼神複雜,在心裡嘆了口氣,然後狠起心腸收回目光。
醞釀了一下情緒,她帶着哭腔,朝歌飛飛和李文修等人喊道:
“各位大人,老婆子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了,我的精力不濟,身體每況愈下,照顧自己都困難,再無多餘的精力照顧他們,我聽說我那個不要臉的兒媳婦偷偷回了她的孃家,大人們要麼爲我兒做主,將那賤人和她的姘夫抓了,逼他們退還偷走的錢物,要麼,大人們就替老婆子我照顧他們倆父子!我累了!幹不動了,求大人們發發善心做做好事吧!”
說完,趁大家還沒反應過來,馮婆婆絕決地推開圍觀的人羣,踉踉蹌蹌地朝衙門外跑去。
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她上了一輛早已等候在那裡的馬車,車伕揚鞭一甩,就載着她跑遠了。
衆人立時傻了眼。
這是鬧的哪出?有這樣不負責任的親孃和親奶奶嗎?
一言不合,就任性地將自己的瘋兒子和小孫子扔給了官府,自己卻跑了個無影無蹤。
此時,要是有誰說,馮婆婆年老體弱行將就木,無力照顧兒孫,大家是不會相信的了。
原本還同情馮婆婆的羣衆們,此時的態度又悄悄變了,忍不住在那裡吐槽:
“這個老太婆做得也太絕了吧?再怎麼困難,也不能扔下兒子和孫兒不管吶!”
“我看她就是來甩包袱的,一定是嫌一大一小兩個人是累贅,不想被拖累,你們沒看她剛纔溜得多快!一點也不像個老人家。”
“咦,說的也是哦,我現在嚴重懷疑,馮婆婆是不是親孃了,哪有這樣對自己兒子孫子的,太不厚道,太讓人寒心了!”
這時一個半路過來圍觀的男人一拍大腿,大聲說道:
“我想起來了,我認識這個馮婆婆,她和我岳丈一家住在一條街上,我隱隱約約聽說過,馮婆婆這個兒子好像不是她親生的,是領養的,好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