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讚說:“我第一次見陳叔,你還很小很小。”
有多小呢?那時他離開家,家中糰子才三歲。
他被碼頭上的老工人欺負,躲在集裝箱後面吃毛毛帶回來的,老爹切好的豬耳,他鼻青臉腫,還在生病,從未想過,大人的世界會這樣的苦。
有人無聲的坐在他的附近,他絲毫未察覺,那人是陳叔。
那時他還算年輕,點起一根菸,黑暗中,只有火紅的星點,將盛讚嚇住了。
盛讚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他划着一根火柴。
陳叔的煙抽多了,嗓子沙啞,他將燃燒的火柴挨近了盛讚的臉瞧了瞧,問他:“被欺負了?”
盛讚不吭聲,覺得丟臉。
他勸他:“回家吧,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盛讚卻搖頭:“要出人頭地纔會回家。”
這是他向盛老爹保證過的。
火光滅了,黑暗中,陳叔深深的看了一眼盛讚略顯稚嫩的臉和肩膀,從口中吐出菸圈。
久久,他問:“什麼才叫出人頭地?”
那時還很瘦弱的半大男孩,指着碼頭上停着的黑色轎車,說:“有大車坐。”
黑色的大車,象徵着權勢,所以盛讚一直鍾愛。
遠處的那輛車緩緩駛去,陳叔說:“要做人上人,你還差得太遠。”
盛讚將這段對話記了很多年,也記得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站在星光下,不卑不亢。
陳叔最後問他的問題是:“三千港遲早有一天會恢復正常,到時候你該怎麼辦?”
他問的,那時的盛讚聽不懂。
正常的三千港,是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十多年後,他終於懂得。
他一直以爲陳叔是識他這匹好馬的伯樂,他敬重他,爲他辦事效力,在掌權後,也善待陳叔,陳叔與幫會裡的大佬不同,陳叔一直是他的長輩。
盛讚從最開始的金字塔最下端,慢慢的,受過無數傷,吃過很多虧,很多次命懸一線,終於爬到最頂端,俯瞰衆人,坐在那把交椅上,運籌帷幄。
他沒想到,三千港真有一天會變。
他帶團子去玉城參加那場對她,對他們老盛家來說都非常重要的比賽,糰子很爭氣,得了第一,將第二名甩的遠遠的,他坐在臺下,與有榮焉。
誰能想到,三千巷小結巴,會那麼的耀眼。
她當場拿到了未來導師的名片,只要文化分過線,她就是穩穩的名牌大學學生。
他當時得意極了,比自己出人頭地還要高興,他在計劃怎麼好好獎勵一下這個丫頭,玉城街頭,一聲槍響劃破空氣,一切,拉開帷幕。
剛剛還斯文彈琴唱歌的女孩,爲他擋下一枚子彈,那是她第一次拿槍。
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在玉城開槍?盛讚不認爲事情有那麼簡單。
三千港的問題由來已久,如一顆毒瘤,要麼則避讓不管,一旦出手,勢必要將毒瘤剷除。
問題很棘手,政*府裡意見不合,分成兩派,有的說直接拿下龍頭,羣龍無首,正好不費吹灰之力瓦解三千港,但有人又覺得,既然已經部署了這麼些年,總要堅持到最後,取得最大勝利纔算完美。
部署,是的,前前後後,不知有多少密探被派往三千港,最後存留的,只有陳叔一人。
他也是從金字塔的最低端廝殺到了那時的位置,他一直牢記自己是爲了什麼纔來到這裡,他一直惦記家中的妻子。
他提拔盛讚,因爲他需要扶植一個聽話的幫手,卻沒料到,盛讚會有本事,最後爬上大位。
經玉城一戰,引出了許多年前從三千港逃走的曼文。
曼文的老公是支持後者的,所以,在她看來,盛讚還有時間能夠脫身。
後來內部的爭論越來越無止境,兩派談不攏,索性就各自出手,她偷聽了他們爭論的內容,心中一慌。
她本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回來三千港。
但她看見了盛讚的照片,他的眉眼如小時候一般幾乎沒怎麼變,他的照片有整整一疊,用文件袋裝着,放在曼文老公的書房裡。
她那時才知道,她在三千港唯一的牽掛,性命堪憂。
她偷偷回來了,來三千港勸盛讚放手。
然後意料之中,她根本沒有立場去管他,他一點也不會聽她的。
她不能說的太明白,只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她站在盛老爹的墓前,沒有回頭,所以那時,她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些照片上。
只感覺,身後的男人很高大,比她想象過的還要長得高。
那個夏天過去後,糰子要去玉城上學了,他本想送她,卻在半路上將她放下,調頭回公司。
公司在俄羅斯的生意出了問題,電話裡說不清,他親自前往一趟,剛下飛機,就被炸飛。
他那時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卻憑着自己動物般的敏銳,順勢洗去了背後的紋身。
道上混的人,最怕身上有什麼特殊的標記,太好認出來,就死得越快。
話說到這兒,深夜,樓下的座鐘敲響十二次,他懷中的女孩不自覺的攥緊了他的袖管。
那一背的傷,她記憶猶新。
那整片的龍紋,被炸得破破爛爛,他突然回到玉城,只因爲她與鳳凰在鬧變扭,她超不過鳳凰,哭着打給他。
第二天,他就來了,清晨,他一身黑衣,臉色蒼白,卻淡淡在笑,朝她張開手臂。
糰子想,那時的他,會不會有一點喜歡她?
他帶她離開,關了燈,要抱她。
那種抱愛人的抱。
可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她想要推開他,他的懷抱卻那樣的牢固不可撼動。
她放心不下他,也不想上學,他帶她去了國外。
她看到了他的傷,還在可惜那片精緻的龍紋,卻沒想到,他那時就在爲後面鋪路。
糰子的手越攥越緊,心頭疼痛的無以復加。
糰子。盛讚的側臉貼着她的後頸,他說話時的熱氣噴灑在她銘感的肌膚上,他說:“聽我說完。”
糰子深呼吸,是的,她要聽到完整的一切。
“後來,我與陳叔有一番長談。”他繼續說下去,手指輕撫糰子的手臂。
“我本就有所懷疑,陳叔直認不諱。”
那個深夜,他與他拋開身份,如一般叔侄,陳叔勸他離開三千港,盛讚問他:“怎麼離開?”
陳叔將計劃原原本本告訴了他,曼文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只要他不反抗,讓警*方能夠順利接管三千港,他就能有一個全新的身份。蟄伏几年,他就能光明正大的在這個國度生活。
那時正在改*選,就連三千港做事都小心了不少,盛讚知道,如果三千港的事情鬧大,被有心人一挑撥,就會變成是政*府強拆,對百*姓開槍,這不利於國*家團結。對新上臺的那位也是非常不利的負面影響。
他坐在上首沉思,漸漸天明,三千港的早晨最先響起的不是雞鳴,而是遊輪的汽笛。
陳叔緩緩離開,他知道盛讚心裡已經有了計較。
“後來我拉上白狐做墊背。”盛讚輕輕啓口。
糰子一直背對着他,他的手從她的手臂慢慢滑下,輕輕覆在她的小腹。
他的掌心很暖,她眨了眨眼,眼淚順勢淌下,被枕巾吸走。
“糰子,老爹的死,是白狐乾的。”他哀嘆,掌心微微用力,將她更貼向他一些。
她的後腰,碰上他腰跨上的皮帶扣子。
一陣冰涼,她卻沒動。
依他。
“我十年未進家門,一回去就是處理老爹的後事,老爹將你留給我,他給我存好了成家的錢。”
他說着,聲音漸漸哽咽,因爲想起了那時,躺在牀上的老爹。
“我做了很多壞事,卻不想全都報應在老爹身上。”他箍緊她,她感覺背脊淌下他滾燙的眼淚。
她記得,那時他回家,家門口立着許多黑背心,他去毛家將她接回來,說從今以後,你就跟着我。
“白狐的臉是我毀的,我那時幫秦五爺辦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沒想到他會如此陰毒,西區毒狼賣的粉都是白狐的貨,他幫毒狼,慫恿毒狼對老爹下毒,我後來最慶幸的,是你沒事。”
糰子的背脊微微顫動,盛讚知道她也哭了。
她一直以爲老爹是安樂的過去的,卻不想,背後會有這麼骯髒的陰謀。
她那時陪着老爹,不知該怎麼辦,不知未來會是怎樣。
不得不說,那之後的十年,盛讚養育了她,他那時未拋棄她。
那些年,政*府的那幫人幾次暗算,就是想要收回三千港,而且還等在他統一了東西兩區之後,還拉上了賣白粉的白狐做墊背,可謂一舉三得。
後來他見了曼文一面,在玉城。
盛讚告訴糰子:“原來她是長那樣的,我們的眼睛非常像。”
他說:“糰子,曼文是我的母親。”
他說得生澀,糰子卻百感交集。
阿贊,你得到了母親的幫助,所以能用如今的身份回來。
可我,沒人來救贖我,我失去了太多。
曼文的第二任丈夫,是現在的上位者。她只能幫他到這裡,還答應會讓老陳好好照顧糰子。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有糰子的存在,她不喜歡三千港的小丫頭,她的兒子那麼好,應該配更好的姑娘。
從一開始,盛讚就計劃好了一切,他在最黑暗的地方,靜靜的看着政*府和白狐狗急跳牆,他慢慢的從三千港抹去自己的一切痕跡,他消失的很完美,甚至騙過了糰子。
講到此,他停下來,那一天的三千港,動盪如浮萍。
糰子的腦海裡,是那具從海里打撈上來已經泡得發脹的屍體。
她認不出他了,她難過的彷彿天都塌了下來。
“川芎……”糰子費了好大的勁,咬出這兩個字。
“我保下他。”盛讚說,“我留着川芎一條命,讓他一輩子都欠着你。”
這是實話,他會保川芎,只是因爲站在糰子的立場去考慮,已經死了太多了人,就算他有罪,糰子也一定不想從小到大的玩伴出事。
他不讓他死,不想糰子記得他一輩子。
現在看來,當時的決定果然是對的,她恨他,絕對不原諒。
同時慶幸,幸好,你願意給我機會,聽我懺悔。
逃跑的那些夜裡,午夜夢迴,他常常呢喃,“再等等,糰子,再等等我,我馬上就能回到你的身邊。”
他那時才知道,糰子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
他一直逃避自己的心,卻逃不過思念。
他那時就知道,他要變得更強,去見她。
他在很早以前,就將資金轉到了其他賬戶,狡兔三窟,那些錢被他漂白做生意,假死後,他得到了新的身份,順利變身爲正兒八經的商人。
霍沐,他還是喜歡海,喜歡在海上賺錢,只不過這一次,他只賺合*法的錢,海運,海上貿易,他得心應手。
“我有爲你留下一張卡,陳叔沒拿給你嗎?”他問。
她要出國之前,陳叔將卡給她,她卻將卡留在了銀行保險箱裡,她不願去花掉,盛讚留下的最後一件東西。
她不願告訴他,怕他笑自己傻,她轉而問:“甄亞卿。”
只肯說名字,彆扭的讓身後的男人微微笑了笑。
“她是曼文給我的人。”他老實交代,這種時候再敢有一個錯字,他就真的要完蛋了。
糰子小小動了動,調整已經發麻的半邊身體。
“你可以轉過來,我抱着你。”他說。
她不理他,就是不翻身。
於是他繼續說:“甄亞卿很早就跟着我,那時我身邊沒有自己人,她的學歷很高,懂得也比我多,咳,我逃走時受了點傷,她負責照顧我。”
……長久的靜默。
盛爺閉上眼暗歎,完了,小丫頭生氣了。
“我們真沒什麼,她那麼醜,我不喜歡她,你知道的,我對別人石*更不起來。”
“我……就是想用她來激激你……哎呦!”
黑暗中,飛出一隻無影腳,正中盛爺小腿膝蓋。
盛爺賞臉極了,哎呦哎呦喊疼,手臂卻將糰子圈得更緊。
懷中小人不停在顫抖,她無聲的在哭,手指狠狠攥着枕頭。
盛讚心中難過,靜靜抱着她,眼淚也淌下來。
“你……”他說,“你不原諒我也行,應該的。”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寫到這裡了,如果覺得看不懂,請倒回去重看一下前面的章節,我希望你們都能看懂,畢竟我嘔心瀝血(( ̄e(# ̄)☆╰╮( ̄▽ ̄///))
回憶有些厄長,勿拍,天明之後就會甜。
今天就到這裡,沒有第三更,我要留着明天大甜,字數不算少了,不準霸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