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其實也知道京城就是個大漏勺,別說吏部、戶部、光祿寺這些衙門就連午門內的軍機處裡的齷齪事,出現在大柵欄的茶館的閒談之中也不待過夜的。自己來山東的消息,只要是有心人要查並不能隱瞞多久,但是自己的準確行程可是連恩主榮祿都沒告訴,這位自己的副手居然對此瞭如指掌,看這架勢,各道府州的主官都被召集過來了,顯然不是提前好幾日在此等候的樣子,明顯是算好了自己的行程,分了路程遠近通知的各地官員前來迎接,才能掐算的如此巧合。
若是自己進入省界後,打出旗號,日行三十的緩緩而進,各地官員到省城候見纔是常理,這一衆主官到省界迎接看似給了自己莫大的面子,但是傳到朝廷那邊就是一個跋扈的名聲,而且如果此間各地州府如果出現些貓兒眼,主官不在值守,弄不好還會連累自己。更可惡的是自己還只能強裝笑臉,溫言和色,若是自己稍稍有些言辭舉止失當,只怕在州府官員中就落個孤傲冷僻、難以容人的名聲,立刻成爲官員中的異類。等端方被吳宸軒等一衆官員衆星捧月般的送進臨清的天然居客棧,在洗漱更衣,參加晚宴的間隙裡,憋了一肚子氣的見幾個戈什哈在屋外喝茶打趣,言談間盡是自家老爺今日裡如何威風的,若是往日端方或許會一笑而過,不會和幾個粗漢計較,但是想靜一靜理理思路的他,聽着戈什哈們的笑談一句句如同是鋼針紮在他的麪皮上,養氣多年的端方也忍不住了,一個茶盞粉身碎骨給外面的笑鬧踩下了剎車,看着裝模作樣的守在外面的戈什哈,端方也是一陣的無奈,還不知道撫標的情況,不過想來也是和其他省份一樣不堪大用了,要是自個這位副手懂點心思,怕是靠門外這些貨色連一炷香都頂不住。猛然一個念頭襲上心頭“既然對方對自己的行程瞭如指掌,就憑他手裡的那支精銳新軍,在直隸境內的兩天兩夜有的是機會對自己下黑手,然後隨便嫁禍給義和拳的餘孽就行。對方沒有這麼做,一方面恐怕是不想讓朝廷起疑心,另一方面就是根本看不起自己,認爲放自己上任也無關痛癢。”端方在恐懼和羞辱中熬過了一個時辰,一頓豐盛的接風宴吃的是味同嚼蠟。
雖然東昌府還比不上濟南府、泰安府和兗州府的繁華,但是比起自個任職的霸昌道來已經是天下地下了。在東昌府上了官船,這次可是標準廠出品的柴油機拖船,噪聲比起明輪的蒸汽機船小了一個數量級,而且官員們都在船隊的中後部的花船,基本上也就是隱約有些柴油機的突突聲能傳進艙內。只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船隊就進了五柳閘,轉入大明湖的司家碼頭,上了岸,山東的學正帶着一般府學的夫子和貢生在岸邊等候,一行人來到岸邊的秋柳詩社,一番吟詩作對,阿諛奉承,纔算把這些酸秀才給打發了去,端方以身體疲乏爲由推掉了晚上按察司衙門的宴請,在巡撫衙門住了下來。老袁走後,這山東巡撫衙門冷清了半年有餘,而今總算是有了點人氣,不過商會早就把裡面精心佈置了一番。還有點擔心認牀的端方許是心力交瘁,進了臥房倒在榻上本來打算歪一會兒,沒想到一覺睡到掌燈時分,迷迷糊糊的端方也沒叫家人進了服侍,自己摸索着端起睡前放在案几上的茶碗,一口涼茶下去,猛哥丁的一個激靈,怨不得
自己睡的踏實,這件臥房和自己家的方位佈置如出一轍,連牀榻的木料漆色、褥墊厚薄、案几式樣,乃至花架子上的兩盆茉莉都是如此的眼熟,看來是有心人特意按照自己家的形制給佈置的,這裡面固然有着討好自己的意思,但是做的如此嚴絲合縫事先並無任何徵兆,恐怕其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可就微妙了: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自己的宅院,取得這裡面的佈置細節,要麼是內宅裡有對方的暗探,要麼是對方養着一批高來高去的飛賊,無論哪一種情況,只怕是自己的內宅都處於對方的掌控之中,如果對方以家小的性命作爲籌碼,自己還能繼續穩坐釣魚臺嗎?廚房早就做好飯菜,可惜端方大人如今已經全無胃口,只得熱了又熱,最後端方只用了些小米粥就繼續一個人悶在書房裡發呆了。
一連十數日,端方都是按時理政,到點下班,處理政務都是蕭規曹隨,全無新官上任的銳氣,弄得有些被商會的規矩束縛的手頭頗緊的傢伙疑惑彷徨之間也不敢急於出頭,雖然多了個天王老子,但是好像也如隱形人一般,完全刷不出存在感,山東官場一時間竟然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四九城裡帽兒衚衕,一座尋常的兩進的四青合院,如同一般五、六品窮京官的宅子,可是誰又能知道這裡居然是慶王爺的外宅。院子裡青磚小徑,梧桐落葉,遍地金黃,官靴踩上去颯颯作響,聽得人骨頭縫裡發毛。
“幺活,這不是榮大人嗎,稀客啊。”側歪在榻上正在吞雲吐霧的慶王爺擡起頭來招呼了一句,就繼續他享用的神仙煙了。榮祿也早就見慣了慶王爺這種做派,反正現在就算是老佛爺親臨,他弈劻也得先過完癮頭才能辦正事,丫鬟送上了一杯香片,溫熱的茶香少許緩解了屋子裡的煙泡的臭氣,可是榮祿還是止不住的咳了起來,一陣劇烈的乾咳後,榮祿把捂着嘴的手絹塞回袖管裡,不用看也知道有淡淡的血絲在裡面。
“榮大人,今日好興致啊,不知道來我這寒窯有何指教啊。”慶王爺原來和榮祿都曾是煙友,去年榮祿重病一場,不得不戒了煙,這半年多來和慶王爺也疏遠了,所以奕劻的陰陽怪氣榮祿全然沒放在心上。
“王爺說笑了,仲華此來是有件趣事給王爺說道說道,或許能博王爺展顏一笑。”
“嗯,仲華你可說的是真的,那好,小王就洗耳恭聽了。”
“託忒克家的端方,不知道王爺你可熟悉?”
“就是你旗中的那個和康蠻子走的頗近的那個吧,不是已經外放了嗎?怎麼着,有出什麼幺喬事兒了?”
“豈止是幺喬。王爺有所不知,上月這小子走了宮裡李公公的門子,交卸了京裡農工商局子的差事,外放了山東巡撫。”
“是嘛,這不好嗎?不愧是咱們滿洲的上三旗啊,正白旗又出了個人物,你這個當旗主的倍有面子吧。”
“屁,哦,請恕下官失禮了。這小子上月得了諭令就急火火的去上任,他也沒當過疆臣,規矩不太熟稔,行程也沒來得及給地方上打招呼。山東方面倒也知情知趣,布政使吳大人帶了一衆府道官員在省界就迎了個正着,還把他端方的家裡裡裡外外摸了個透徹,連牀鋪都是按照京城裡的老宅子給佈置的,許是地方上
熱情如火吧,到讓端方這小子給嚇到了,把家眷連夜挪了地方纔敢在山東地兒放膽施政。結果現在他鼓搗出的旗田租賃制、整理商稅、整編團練的頭三炮就啞了兩個半,你說這個奴才氣人不氣人啊。”
“這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算是朝中慣例,難不成山東官員還有人敢強項抗命不成,這怎麼還啞了兩個半?那成了的半個是哪一炮,榮大人不妨講出來讓小王也好漲漲見識。”
面色和緩真如同聽個樂子的奕劻其實心裡一直在苦笑着,心裡話說你家的端方這才哪到哪兒啊,我堂堂一個鐵帽子王的府邸,他吳宸軒不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是這口神仙煙,現在也成了套在脖子上的絞索,前一回御史臺的幾個傢伙不是你榮祿攛掇着對武翼新軍橫挑鼻子豎挑眼,漏了風聲,結果他吳宸軒不滿意我沒能給這幾個臭蟲直接碾死,愣生生是藉着疏通運河的藉口,拖了半個月沒送紅盒印度土,差點沒把我老命給要了,那種萬蟻齧心的感受真是生不如死啊,全靠同仁堂給出了個百年山參合着鐵皮盒子裡剩下的一點印度土渣渣兌上極品的雲土一天三頓的纔算是留了半條命。還記得八百里星火快騎從兩廣總督那裡討來的怡和洋行的印度土和吳宸軒提供的完全就是兩路貨色,抽了兩口自己都有參加義和拳去和英國佬拼命的衝動了,什麼玩意嗎?好歹我也是一國的親王,英國人愣是和吳宸軒合夥蒙世,這也太欺負人了。現在自己每年從山東能拿到四十多萬兩的關平白銀,然後再放到商會的投資社裡去放貸,第二年就能變成六十多萬,就衝着這每年幾十萬兩的銀子和自己須臾不能離身的救命紅盒子印度土,自己既得罪不起也不願意得罪那個一見面就口稱自己是恩主的吳宸軒吳大人。
“哪半炮,咳咳。”榮祿又是一陣乾咳“就是旗田租賃唄。山東濟南府、德縣都有不少旗人的祖業,原來也曾有咱們旗人混的不如意,私下和漢民交易祖產田地的,也有租給漢人耕種,但是地租都不如周圍的漢民地主。這端方倒是想爲旗人多留下點祖業,所以下令旗人田地均可公開向漢人出租,地租都官定爲六成,免擔稅賦,條件算的上優厚。沒想到旗人倒是都依令而行,掛了招租的牌子,但是濟南府的漢民這次倒是心齊,放着十萬畝良田,愣是有人看沒人租,德縣那邊因爲地租稅賦的不一致讓當地的歸族和旗人險些鬧出民亂來。眼看就要過了夏種的節氣,本來能多多少少私下租賃收點租子的旗人見着顆粒無收,也都埋怨起了端方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這端方奴才見這旗田租賃,光租沒賃,響了半炮。其他兩項政令乾脆就成了擺設,各府道清一色的要銀子要照顧的,推三阻四的,弄的端方一天到晚就是和下面的藍頂子打口舌官司,好端端的巡撫衙門成了菜市場。你說這奴才在直隸府道也乾的有聲有色,原以爲是個能成事的,沒想到調到山東這種富庶之地,居然連一個回合都沒走下來就鬧了個灰頭土臉,你說這奴才是不是太不中用了。”榮祿說的急促,又是一陣子咳嗽。
慶王爺看着咳嗽成一隻大蝦的榮祿,想想吳宸軒那個笑面虎的手段,不由得對這個有恩有仇的老夥計有些憐憫和同情了,心裡話說:“不是我軍無能,只是共*軍太狡猾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