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孤兒營所有人被帶到另一個地方。冷非顏左右打量,這裡是個廢棄已久的鬥獸場,岩石開裂,石縫間亂草叢生,下陷的場中央,擺滿生鏽的鐵籠。四周不時可見斑駁零亂的血跡。
看臺之上,只有一把太師椅,慕容炎端坐其間,十多名侍衛身着黑衣左右排開,懸刀佩劍,眉目帶煞。少年們大氣也不敢出,慕容炎掃視左右,緩緩說:“當初帶你們來到這裡,我曾說過,我並不能救誰的命。我只能給予你們時間,讓你們擁有重新選擇命運的能力。現在,到了你們爲自己抉擇的時候。拿起你們的武器,爲自己而戰。我會帶走最後活下來的人。”
少年們驚住,然而並沒有時間給他們反應,“師父們”上前,由着他們各自選一件最趁手的兵器,然後將諸人二人一組,推入鐵籠。冷非顏看了左蒼狼一眼,左蒼狼也在看她。
這裡所有人之中,如果一定要以武力挑選一個最強者,活下來的一定是她。沒有時間了,冷非顏被推進鐵籠,她的對手握着一柄短刀,五指緊握刀柄,顯得十分緊張。
冷非顏轉頭,又看了一眼左蒼狼,拿起了一把短劍。左蒼狼擡起頭,看臺上慕容炎正襟危坐,年輕並不大,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重。她略一猶豫,選了弓箭。
這個選擇明顯讓所有人都覺意外,鐵籠這樣狹小,弓箭如何施展得開?
慕容炎饒有興趣地看着場中,第一輪對決,爲了具有一定觀賞性,都是以弱對強。幾個功夫拔尖的少年並沒有直接遇上。冷非顏很快就解決掉了自己的對手,回頭一看,楊漣亭也已經穩操勝券。他的功夫不算好,在這裡頂多第六或者七,或許根本沒有跟自己對上的機會。
她不知道是應該盼着他輸還是贏,贏了又怎麼樣呢?不過也就是死在自己手裡,或者死在別人手裡的區別。可是……這是平生第一次視之爲友的人啊!
她轉頭看向左蒼狼,左蒼狼的對手也並不強,但是她沒有趁手的兵器,打得有些吃力。在籠中,弓箭確實無法施展。好在對手確實不算強大,雖然艱難,卻還是得勝。
面對殊死相搏的對手,誰也沒有留情的餘地。屍體很快被拖了下去,勝利者有人喜悅,有人凝重。
沒有休息的時間,勝利者很快又在籠中迎戰其他的獲勝者。左蒼狼撿起前一個對手留下的兵器,是一把滿是放血槽的匕首。第二個對手一進籠中立刻就捕了上來,左蒼狼揮劍迎上,初春之日,天色陰沉,陰霾密佈。風挾着雨,帶來料峭的春寒,少年們頭上冒着汗,稚嫩的雙眸沾染了血色,如顛如狂。
場上的人在一個一個地減少,血染在剛剛冒尖的春草之上,並不鮮豔。到最後一輪,楊漣亭身上已經多處刀傷,冷非顏還算是完好。身上沾的血,大多都來自死去的對手。
左蒼狼在籠中與她對視,冷非顏舉起手中的兵刃,舌尖輕舔,捲去鋒刃上的鮮血。
最後的對決近在眼前,楊漣亭被推入了冷非顏的籠子,冷非顏握刀的手微微擅抖,但很快鎮定。一路走來,看盡多少生死?不想有同伴,不想有朋友,就是因爲不想有這一刻。但是捨生取義的事,她做不到,於是便連多餘的話都不想說。
她舉起劍,一劍直刺。楊漣亭知道不是她的對手,根本沒有反擊,一味只是防守。左蒼狼快速解決掉身邊的對手,突然撿起了自己從帶進來到現在從未用過的弓。
然後挽弓搭箭,箭矢如風,精準地穿過鐵籠的縫隙。冷非顏本就面對着左蒼狼,當下罵了一聲,揮劍回防。然而左蒼狼第二箭、第三箭很快接踵而至!
籠中空間狹小,何況她還要防着楊漣亭,躲閃不及間,被左蒼狼一箭射中右臂。
場中一片靜默,教官們偷偷看上座的慕容炎。慕容炎嘴角微揚,只見電光火石之間,左蒼狼再次一箭射中冷非顏的大腿。她再次舉箭瞄準,冷非顏罵了一聲,扔掉武器,索性放棄了抵抗。
楊漣亭驚住,轉頭看左蒼狼。左蒼狼額間全是汗,衣服溼了又幹,結成了白花花的鹽霜。她的最後一箭,最終還是沒有射出去。她放下弓箭,跪伏於地:“主上令我們自相殘殺,無疑是想要獲得最終的強者。可是……可是屬下以爲,人本就是各有其長。現在,武藝最高強的人已經身負重傷,不宜再戰。屬下斗膽,請主上留下我們,允許我等共同爲主上效力。”
短暫的安靜,所有人都看向看臺上的慕容炎。慕容炎輕轉着手骨韘,半晌,輕聲說:“今日你等都十分辛苦,下去梳洗。”
場中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不多時候,籠子被打開,有人引着他們前去沐浴梳洗。冷非顏剛一出籠子,就怒罵:“卑鄙!”左蒼狼斜眼睨她,還是楊漣亭上前,檢查了一下傷口,說:“還好,傷得不重,找個地方我給你拔箭。”
冷非顏咬牙切齒:“你這就算贏了?不行不行,等老子傷好,我們換個地方再重新打過!”
左蒼狼不理他,幾個人隨着侍從被帶到一處別院,裡面早已備好熱水,旁邊還有乾淨的衣物。不多時,更有侍女奉上傷藥,楊漣亭給冷非顏包紮完畢,三個人各自梳洗。少時,重新出來的時候,再看彼此都覺得換了容貌。
白色的袍子柔軟而垂順,穿在少年身上,便如冬雪映梅花。門外有侍女進來,恭敬地說:“殿下請三位少主稍作歇息,夜間會有專人前來相請。”
楊漣亭立刻往雪白柔軟的榻上一倒:“正好,累死我了,我睡會兒。”冷非顏倒在他身邊,說:“左蒼狼你給我等着,等老子傷好,非取你……”狗命兩個字沒說出來,她也睡了。
冷非顏靠在牀頭,不知道爲什麼,沒有一絲睡意。思緒從當年的南山,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開始,寸寸飄移。每一個有他出現的碎片,都是回憶的種子。他的神情、他的聲音、他衣角的一條蜿蜒的紋路,他一切的一切,都足以回味千百遍,在黑暗或光明的河流裡千纏百繞,長出花葉參天。
或許有路過的樵夫,看盡了枯榮,然後問:“爲什麼愛呢?”
可是在遙遠的人之初,第一次心跳加速,第一次手足無措,第一次相思無寄,狀若瘋魔。誰又能說得清,爲什麼愛呢?
等到入了夜,慕容炎府上的總管王允昭親自過來相請。冷非顏三人也都已經睡醒了。他經常跟在慕容炎身邊,三個人也知道其身份不低,齊齊施禮。王允昭說:“別別,這次二殿下在千碧林爲三位少君設宴,定會委以重任。在下不過一個府中管事,怎麼擔得起如此大禮。”
一邊說話一邊引着三人出來,外面就是馬車。馬車外面並不華貴,裡面卻寬大舒適。王允昭與三人同車,冷非顏先問:“王總管,我們以後要到二殿下府上做事了嗎?”
王允昭滿臉堆笑:“這個倒是說不準,也許殿下另有安排。”冷非顏點點頭,說:“如果能不入府,還是不入府好了。我這個人隨性慣了,不喜歡規矩太多的地方。”
王允昭笑眯眯地說:“二殿下尚未婚娶,府上人事簡單,倒也沒有這許多規矩。”冷非顏有些好奇:“殿下還沒有妃子?”
王允昭把茶水給三人斟上,說:“還沒有,不過殿下倒是已經訂下一門婚約,想來喜事也將近了。”冷非顏看了左蒼狼一眼,又問:“殿下已經訂親了?哪家的姑娘啊?漂亮嗎?”
“是右丞相姜散宜的女兒,誒,三位少君自幼在孤兒營長大,想來對大燕人事還不太瞭解。以後如有機會,老夫再細細講來。”
冷非顏點頭,王允昭又向楊漣亭問了些楊家的事,說:“想來當初,楊玄鶴楊老太爺還爲家母診過病,沒想到時過境遷,楊家會遭此大難。幸而一脈尚存,也算是蒼天有眼。”
楊漣亭聽聞他與自己祖上相識,頓時問了好些關於先祖的事。馬車在夜色中疾行,兩邊是大燕國都晉陽城的夜景。左蒼狼撩起車簾,王允昭不時給她們指點窗外的名景,這整個天地,沒有一寸她所熟悉的地方。
車行多時,最後停在一處花繁泉清的地方。車伕把王允昭扶下來,三人也隨即跳下馬車。王允昭說:“三位少君,這便到了千碧林了,殿下已經等候多時,三位請隨我來。”
三人跟着他,經過曲經深幽,但見櫻花含苞,將綻未綻。空氣裡有一種微甜的馨香,遠處羣山如黛,有人彈琴,聲入花林。小徑盡頭,早開的櫻花層層疊疊攢滿枝頭,樹下但見紅泥小火爐,爐上溫着酒。地上鋪席設案,慕容炎坐在案邊,身邊並無其他侍衛。
三人走近,向他行禮。他將杯盞在沸水中燙過,用木夾夾出來,一邊斟酒一邊說:“坐。”三個人圍爐而坐,慕容炎微笑,將杯盞一一遞給他們,三人吃了一驚,站起身雙手來接。
慕容炎示意他們不必多禮,先對楊漣亭說:“楊家被滿門抄斬之後,無人收屍。我將其葬於南山之下。你若有意,可前往祭拜,重新修葺一下祖陵。不過畢竟案情不明,碑還是不要立了。”
楊漣亭淚盈於睫:“謝主上大恩大德!但是主上,我楊家乃是受人陷害!我爹是想要揭露聞緯書私通屠何部,私賣軍馬一事……”
慕容炎打斷他的話,問:“你有證據嗎?”楊漣亭怔住,然後頹然:“父親死後,那份摺子就不知下落,他與屠何往來的信件,也全都不見了。”
慕容炎說:“聞緯書乃當今太僕,主管馬政這麼多年,你一句話說他私通番邦,誰會相信?”
楊漣亭低下頭,慕容炎說:“忍耐,等待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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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漣亭緊緊握住杯盞,卻仍點了點頭。
侍女開始上菜,慕容炎挾了一筷,示意他們吃飯,三個人這才動筷子。菜色十分豐盛,但慕容炎仍是挾了一筷就再不動手。冷非顏問:“主上,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慕容炎說:“你們先陪楊漣亭去修墳祭祖,過兩天我另有安排。”冷非顏點頭,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慕容炎揮手,王允昭帶着三個侍從過來,每人手上都捧了黑色的托盤。
慕容炎說:“送你們的見面禮。”托盤上,一把血紅色的袖裡劍,一盒長短、粗細各異的金針,一把弓箭。正是三人平時慣用的兵器。三個人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武器,一時之間忘了言語。慕容炎說:“千碧林風物有別於其他地方,你們可以留宿於此,把臂夜遊也是別有意趣。我若在,恐你們拘束,索性這便離開了。”
“恭送主上。”三個人齊齊行禮,慕容炎起身離開。王允昭隨行侍候,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冷非顏撫摸着手中血紅的袖劍,那劍鋒半透明,寒光隱隱,可知不是凡物。她嘖嘖讚歎:“二殿下還真是懂得我們的心思。”
左蒼狼看向她,她湊過去,突然正色道:“阿左,他這種人,想想就行了,別太當真。”
左蒼狼面色微紅,啐她:“胡說什麼呢你!”
冷非顏咯咯笑,轉頭又擠到楊漣亭那邊去,說:“別哭鼻子了,那個什麼太僕在哪?走,姐姐帶你把他大卸八塊,以報家仇!”楊漣亭突然回過神來,眼中似有一簇星火,在幽幽地燃燒。冷非顏說:“我認真的,這事本來就不難辦。”
楊漣亭咬咬牙,左蒼狼說:“非顏!”冷非顏嘻皮笑臉地又給她倒了一杯酒,說:“說着玩的啦,走走,我們去外面轉轉。”
千碧林風光正好,櫻花飄落,地如織錦。三個人經過花林,半角彎月從空中模模糊糊地探出來,大地只餘一片濃黑的影子。琴聲悠悠,冷非顏說:“真想抱着樹搖下一片花瓣雨。”
左蒼狼說:“千碧林主人不會允許吧,否則我早這麼幹了。”楊漣亭不屑:“你們無不無聊啊!”
冷非顏照着他的頭就是一下:“這叫少女情懷,懂不懂!”
“少女?你?”楊漣亭睨了她一眼,冷非顏攤了攤手,繼續往前走。楊漣亭靠近一棵櫻花樹,有意無意,撞了一下,頓時落英繽紛而下。冷非顏接了一手:“楊漣亭,繼續繼續!”
楊漣亭四顧無人,索性爬到樹上,搖落一地櫻花。冷非顏和左蒼狼在樹下,花瓣如雨飄落,覆於髮際肩頭。兩個女孩接了一捧互相拋灑,一樹不過癮,換另一樹。最後玩得太過,被巡夜人發現,連人帶狗一通狂奔,把楊漣亭追進了山裡。
冷非顏和左蒼狼笑得肚子痛,沒有一個有幫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