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又有一條消息傳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紫蘭殿崔修容失子養病封宮,邵美人降等爲寶林,近身服侍崔修容。
幽隱。
橫翠正在給鄒充儀擦手,一邊猜測:“難道是邵美人害崔修容滑胎的?不然她怎麼降等還降了兩級?”
線娘忙着擰帕子,隨意地回道:“誰知道?——我師父留下的這個金瘡藥倒是比尚藥局的還強,看來他當年在軍中沒少挨軍棍啊。橫翠姐姐你瞧,娘娘的傷好了許多呢,這會兒都不喊疼了。”
橫翠忍不住伸指點點線孃的腦門,笑道:“又給你師父賣好!知道了,全院子的人都領你師父的人情!我這傷也好了大半了。九娘剛纔還跟我說,最多明兒個她就能起來服侍了。”
鄒充儀卻沒有接這個話茬,只是出神,半天才道:“有孕是什麼感覺?”
橫翠大姑娘家,乍聽這話,手上便一頓,瞬間紅了臉,定一定神,方強忍住羞意,道:“娘娘怎麼想到這個了?”
鄒充儀的目光轉向紫蘭殿方向:“崔修容雖年輕,卻異常沉穩,又有世傳的大家禮儀教誨。竟然也能喊出那樣淒厲的聲兒來,然後吐血暈厥。可見有孕到失子,對她的打擊到底有多麼大……我沒懷過孩子,真的很難想象那種傷痛……”
橫翠的臉上微微顯出一絲後怕:“聽說,崔修容的叫聲把聖人和皇后都嚇到了。聖人進去時,恰好看到崔修容一口鮮血噴到半空,當場便驚着了。皇后落後一步,即便如此,也嚇得腿一軟倒在地上。從咱們進宮,宮裡沒了孩子的人也不在少數,可沒一個有崔修容那樣慘絕模樣的。咱們是沒見着真人,可光想想就覺得後背冒涼氣。”
線娘聽了這話,倒是若有所思來,皺着眉頭問鄒充儀:“娘娘,聽橫翠姐姐這話,奴婢倒覺得,應該不是邵美人,嗯,不對,邵寶林,應該不是邵寶林出手害人的纔對。不然,以崔修容這心氣兒,真遇到害她孩子的人,還不得一口一口吃了那人的肉才罷?可這旨意傳下來都半天了,也沒見紫蘭殿有什麼異常動靜啊。”
鄒充儀莞爾一笑,卻轉頭去看橫翠:“瞅瞅,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吧?比你腦子都清醒呢!”
橫翠也笑了,一把把帕子摔給線娘,嗔道:“難怪九娘看你不順眼,前兒那樣得了餘姑姑的青目不說,今兒就開始在娘娘跟前搶我的風頭了?敢情要把你這兩個姐姐都頂了去,娘娘身邊單剩了你一個心腹才罷呢?”
線娘嘻嘻地笑着,一邊投洗帕子,擰乾了又遞給橫翠,一邊道:“我這不還在學麼?有對的時候,也有錯的時候。錯的時候自然是任姐姐們責罰,可好容易對了一回,姐姐怎麼不誇我,反而要罵我呢?那我以後就不學了——可我若是不學,阿舍霸着廚房不肯出來,誰來給姐姐們分勞呢?總不能一口氣累殘了兩位姐姐吧?不然姐姐們就再教個別人出來?”
鄒充儀嘖嘖出聲,對橫翠道:“這丫頭好脆生的一張嘴,跟當年採蘿一般無二啊……”
才說到採蘿,主僕兩個都是一滯。
線娘分明知道前頭的事兒,此刻卻佯作不覺,只是笑道:“娘娘,您還沒給奴婢評斷呢!奴婢猜得到底對不對?”
鄒充儀強打起黯然下去的精神,剛要開口,外頭郭奴的聲音響起:“娘娘,宣政殿打發人給您送了新鮮果子來。”
鄒充儀眨了眨眼,會意,忙道:“快請進來。”
果然,洪鳳笑眯眯地挑簾進來,見鄒充儀家常衣服俯臥在牀上,連忙先行個禮,又問候:“娘娘可用了我師父送來的藥?那個藥據說是軍中最上等的,止血生肌最有效的。但有個三五天,必能下牀正常行走了。”
鄒充儀笑容滿面,先打量洪鳳半晌,方道:“我沒事。沈刀也留了藥。如今已經好很多。看你的樣子,似乎清瘦了不少。不過,精神頭不錯。御前伺候須得百般小心,如今可還適應?”
洪鳳回頭看了郭奴一眼,笑着對鄒充儀道:“有師父照應,郭師兄又幫我上上下下都打點過一整遍,聖人念在我跟了娘娘一場,甚是寬容我。所以現在一切都順當。多謝娘娘掛念了。今兒是御花園那邊送了第一起兒摘的新鮮蓮子來,聖人想着娘娘如今怕是疼得睡不穩,特地讓小的送一些過來給娘娘清心。”說着,捧一個小小的白玉雕西番蓮的盒子舉過頭頂。
橫翠忙接了過來,打開看看,只見裡頭底下還鋪了一層冰塊,上頭是翠瑩瑩的百十粒蓮子,墩圓嬌小,煞是可愛。不由笑道:“聖人真是細心,連一盒蓮子都想得這樣周到。”
鄒充儀微微一笑,衝着橫翠使了個眼色,橫翠會意,帶着線娘下去了。
洪鳳這邊看看郭奴,又拱了拱手:“郭師兄受罪了。不是咱們換了班,前兒那頓打應該是我來挨纔對。”
郭奴不耐煩地一皺眉:“哪兒那麼多廢話?宣政殿的活兒多得人腳打後腦勺,你不趕緊說完正經話滾蛋,在我這兒鬧什麼虛的呢?”
洪鳳被噎得一愣。鄒充儀忍不住撲哧一笑,打了個圓場:“敢情,我們洪鳳去了宣政殿當差,竟然也變得這樣禮數繁多起來。跟郭奴剛來幽隱的時候一個德行。如今郭奴倒是乾脆利落了,你又俗過去了!”
洪鳳會意,趕緊陪笑着躬身:“是,小人如今是有點做作了。郭師兄別跟我一般見識。”說完,斂了笑容,低聲回稟:“小人來知會娘娘一聲,恐怕福王是真的倒了!”
鄒充儀兩道柳眉頓時緊緊鎖起:“聖人信了?”
洪鳳低聲續道:“聖人已經信了七分。這次福王和福寧公主聯袂進宮阻止貴太妃落髮禮佛不成,反而與貴太妃密語多時。雖然並不知道貴太妃跟他們說了什麼,但太后娘娘之前曾經把貴太妃和福王的秘密通信都還了貴太妃。恐怕是福王終於明白了,這些年,太后和聖人都只是冷眼看着他耍猴兒而已。他那些齷齪心思,根本掀不起任何風浪來。不僅如此,”
洪鳳下意識地咳了一聲,方接着說:“前日夜間皇后娘娘徹查崔修容落胎之事,邵美人並未吭聲。但昨日晨起福王一夜白頭遣散清客的消息傳播開來之後,邵美人親身去尋了我師父,坦言是福王殿下送進宮來當做眼線的。如今福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邵美人親口說終於卸下了肩頭的一副石頭擔子,企望聖人饒她一家子活命,自己願意長留宮中爲奴爲婢。如果聖人不願意再看見她,她可以明日便暴病而死。聖人聽了我師父回話,順水推舟,降了她的等,令她去紫蘭殿近身服侍崔修容。同時通知皇后不必再查。”
鄒充儀聽到這裡,皺眉思索半晌,問道:“崔修容有什麼反應?”
洪鳳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的厲色:“很平靜。而且,待邵寶林客氣之餘,頗有親近之意。”
鄒充儀看着他的神色,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郭奴,問道:“聖人明知道不是邵寶林的手筆,如何還命皇后娘娘停了徹查呢?崔修容明擺着不拿邵寶林當兇手,這不就是告訴聖人她報仇的心壓根沒息麼?”
洪鳳點頭,然後低下了頭:“我師父命我給娘娘傳話,這事兒不算完。而且,這事兒說不好會牽扯到誰,讓您最近萬萬不要聯繫沈昭容之外的任何人。因爲聖人現在除了沈昭容之外,只怕誰都不信了。”
鄒充儀微微一笑:“怎麼會呢?聖人一定更加信任太后娘娘了纔對。本宮再怎樣,也得先跟太后娘娘道謝啊!這對外的聯繫是少不了的,少了反而着相。”
洪鳳頓了頓,也不露聲色地瞥了郭奴一眼,方低聲道:“小人私心琢磨着,福王偃旗息鼓,最後得利的多半是趙貴妃。而這次的事情,跑不了阮賢妃的干係。鄒娘娘最近若要小心,只怕就得小心這二位娘娘陰差陽錯地聯起手來給幽隱下絆子。”
鄒充儀讚賞地點頭,道:“洪鳳果然進益了。你說的不錯。福王收斂了,趙貴妃復寵指日可待。咱們這位貴妃娘娘心裡當自己是最愛聖人的女子,只怕很是容不下我還好好活着。賢妃倒不用說了,與本宮是前世今生命定的死敵。倒是皇后娘娘,應該暫時容得下我在這裡制衡二位妃子娘娘。”
洪鳳微微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鄒充儀抿嘴一笑,寬慰道:“害人之心我一向沒有,但防人之心我這次之後一定緊緊地提起。你轉告你師父,請他放心。我必定保重自己,也保重好了身邊之人。”
洪鳳和郭奴聞言,都明白鄒充儀言下之意,不由得對視一眼,都皺起了眉頭。
洪鳳緊守着爲徒爲奴的本分,究竟還是閉口不言。但郭奴卻忍不住,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娘娘,小人看得出來,您真心尊重我們家師父,不當他是個閹人就看不起。小人想請求娘娘,但有機會,還是勸勸我師父——不值得!”
鄒充儀垂下了眼簾,不置可否。
洪鳳看了郭奴一眼,輕聲道:“郭師兄,人有親疏。這事兒咱們管不了。而且,”洪鳳看了鄒充儀一眼,“就師父那脾氣,別說鄒充儀,就是聖人發話,只怕也攔不住。”
說完,洪鳳看了看窗外,再次給鄒充儀行了個禮,道:“東西送到、話也傳完,小人得趕緊告退了。就像郭師兄說的,宣政殿那邊的事情多,我不在,怕師父忙得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呢。”
鄒充儀頷首,溫聲道:“替我謝你師父。郭奴送送。”
洪鳳意外地看了鄒充儀一眼,片刻會意過來,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