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
貴妃娘娘在清暉閣升座,着內宮六局、內侍省六局和宮正司的掌事都來聽令。
趙貴妃如舊,打扮得雍容華貴,大約是今日有不少差事要派下去,所以表情柔和,顯得端莊而親切。清暉閣內淡淡的檀香繚繞,簡直有些小興慶宮的味道。
“說不得我這些日子要討你們嫌了。如今皇后娘娘病着,燙手的山芋派到了我的手上。採選是大事,全宮都躲不了懶。左右也有宮規祖制,咱們上下都依着令行就是。再不要說以前怎樣怎樣的話,我只認白紙黑字的儀制,錯他半點兒,不論是誰,各位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若是事情驚動到了我這邊,那就沒法子了,宮正司的大門十二個時辰都候着呢。”
趙貴妃語氣端和,看似依足了規矩,然細品起來,一字一句殺氣騰騰。
衆掌事都是老於世故的人精,一聽這番話,頓時從檀香薰就的醺醺然中驚醒了過來。
這是在威脅咱們啊!
兩處六局加一司,十三家的當家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她威脅錯人了吧?大唐後宮被裘太后執掌十幾年,已經鐵桶一般,就算被鄒皇后毀了這三年,但絕大部分還是當年裘太后的班底,守的也是裘太后的規矩。而這位太后最大的不耐煩便是宮規祖制,是以雖然沒有明文改掉,卻私下裡悄悄儉省掉了不少步驟。這是宮裡人盡皆知、心照不宣的事兒。如今,懿旨上明明是說,德妃協理後宮,貴妃主理採選。今日貴妃這一番話,卻是奔着整個後宮事務來了,大家心裡都忍不住嗤笑,也有些不解,便都去看尚宮局的趙尚宮——這既是六局的頭一位掌事,也是趙貴妃未出五服的本家姑母,按說,應該是最合適的發話人了。
趙尚宮臉上便有些掛不住。昨日千叮嚀萬囑咐,直說六局均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怎麼今日還是這樣任性!敢情是貴妃娘娘做得久了,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不成?
但事關自己,還得開口,便笑着上前一步,躬身道:“貴妃娘娘,內宮六局和內侍六局都是戰戰兢兢守規矩的人,採選期間需得要再嚴厲些,咱們也都省得,不消娘娘多費心思。只是如今這宮裡的規矩,怕也是約定俗成……”
話說到這裡,趙尚宮有些不知道怎麼往下續,便猶豫了片刻。趙貴妃放下了臉色,戴着兩隻鎏金紅寶戒指的手便拍上了椅子扶手:“如今我名不正言不順,便不能戒飭不守宮規的事體,對麼?”
這話一出口,大家臉上都露出了不以爲然。誰說那個了?幹嘛事事往那上面想?咱們分明在說太后仍在,你個做晚輩的改不得她老人家的規矩!
新上任不到半天的夏尚食便冷笑了一聲。事關太后,夏尚食可忍不下!
“貴妃娘娘,您領的鳳旨是採選事宜,咱們便只說採選事宜。採選事宜上出了差錯,後宮上下,不僅僅是我們這些人,便是妃嬪們,也由得您任打任殺。可這後宮是從太后手裡傳下來的,規矩究竟如何,太后也已經交代給了協理六宮事務的德妃娘娘。您一定要按着規矩簿子行事,也先去太后那裡請了旨,再命德妃娘娘下令遵行,咱們這些人才敢把如今已經行慣了的事再都改回去。不然,外頭不知情的不說是您循規蹈矩持禮甚端,反倒會說我們這些人挑唆不知情的主子,專門跟太后和德妃娘娘做對,要皇后娘娘的好看,這可就不好了!”
趙貴妃被這一番話氣得差點跳起來,看看不認得此人,便沉聲喝道:“這是哪局的?看着如此眼生?”
衆人心裡便冷笑一聲。這樣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這樣根底的人都不認得,還想拿規矩震懾咱們,真是嫌命長了!
趙尚宮也覺得面上無光,忙紹介道:“這是今日清晨剛奉太后懿旨上任的尚食局夏尚食,原是太后宮中的老人兒。”落後半句卻是伏在趙貴妃耳邊輕聲說的。
話攤到了明面上。
夏尚食不卑不亢地施禮:“下官今日剛上任,難怪貴妃娘娘不認得。下官名叫夏蓮芳,原本的職司是司醞司司醞。”
趙貴妃緊緊盯着夏尚食,忽然笑了一聲,伸手看看自己金鳳仙花染就的指甲,再擡頭時,一臉矜持和煦的笑容:“原來是司醞,看來太后和皇后眼前都是紅人了。採菲姑娘在你那裡可好?”
夏尚食一本正經回稟:“下官還沒得福緣見過皇后娘娘。採菲姑娘很好,謝娘娘動問。”
下站的另外十個人都忍不住心裡暗挑大拇指,不論是什麼靠山,這夏尚食的滾刀肉模樣,頗值得結交一番啊。
被她這樣一攪,貴妃娘娘看起來也沒了立威的心思,草草命香雪分配下去了各局的採選職司,再定下每日此時於清暉閣回事,便令衆人散去了。
德妃聽說此事,笑了很久。翌日便傳令下去,內宮六局內侍六局,各分一名正職掌事領着兩名下屬每日聽貴妃調遣,如有大事需要調配多人的,請持貴妃手令來尋自己說話。
如此一來,貴妃行事不見便宜,反而更加掣肘,忍不住便直奔太后那裡索要分權。
裘太后更簡單,令餘姑姑直接將她趕了出去,甩了一句:“哀家氣病了,不見!”
氣病了,三個字把貴妃直直頂到了牆上。貴妃只好硬着頭皮再去找鄒皇后。
鄒皇后卻詫異地拖着“病體”在牀上坐起來:“貴妃行事前沒有先與德妃商議麼?你比她位分高,讓她去一趟清暉閣,事情的輕重緩急明擺着,她又怎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趙貴妃悻悻而去。
事情傳到承歡殿,賢妃掩着小腹倒在牀上笑:“鄒田田果然不是什麼好人!趙若芙傻病也是多年都沒見好轉,這工夫她跑去頂頭兒得罪了太后,再奚落了皇后,然後還指着這倆人給她撐腰,真不知道她這腦袋是甚麼做的!”
明宗也在御書房拍着桌子嘆氣:“扶不上牆的東西!”轉身去了德妃那裡。
第二日德妃帶着大隊人馬看望完賢妃,便浩浩蕩蕩去了貴妃處,兩個人商議了半個上午,中午還一起用了膳,和睦親香,看得衆人都睜大了眼。
賢妃聽說後,眼睛不停地骨碌骨碌轉,半天想了起來,便笑個不停,招手叫了如意,附耳授意,如此這般。
又過了兩三日,宮裡便又有了傳言,說貴妃果然還是差一層,遭德妃降伏了。採選不僅是如今宮裡最大的事,還關係着以後宮裡的派別到底誰強誰弱。這個工夫,一應事情都要知會德妃,貴妃這主理壓根就是過場的看客,有名無實。
這個話出來,德妃處又多了幾趟奉承的人羣。貴妃宮裡則多了幾堆砸碎的瓷器。
裘太后聽說,氣得敲牀:“這是鄒田田又笨回去了,還是賢妃嫌自己做下的孽少?”
餘姑姑便口不擇言地嘆氣:“聖人裝傻裝多了,有點真的變傻了。”
裘太后回手一個爆慄敲在餘姑姑額角:“少說話你會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