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頭伺候明宗近三十年,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還能在這樣頹廢荒唐的情況下重獲盛寵,他可真不是個傻子。若真是別有用意,那這意思必定是個重大的意思。
沈邁的心思眼看着就要轉到真相上了,忽然沈槍進來了,一臉的怪異:“將軍,尹線娘來了。”
沈邁一愣:“她來幹什麼?讓她進來。”
沈槍的神色更加怪異:“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句話,讓我問將軍。”
沈邁撓撓腦門,一臉的鬱悶:“什麼話?”
沈槍上下打量沈邁半天,方道:“問您多久沒有單獨見過聖人了。”
沈邁再次怔住,半天,臉色慢慢凝重起來:“別說單獨,除了上回將幽州信使送過去跟聖人照過一面之外,我已經——從重陽的事情之後,再沒有見過聖人!”
沈槍的神色還是那樣怪異:“您自己就從未注意過麼?”
沈邁頹然,苦笑道:“我可是差一點兒就那什麼了他放在心尖兒上的女人,這樣尷尬的事情,我恨不得一輩子不要見他纔好……”
沈槍望天翻了個白眼,喃喃:“虧了還有個鄒充儀,不然,我沈家完蛋都完蛋得稀裡糊塗!”
沈邁臉上微微一紅,乾咳了一聲,道:“行了行了,我回頭專門去請教那姓鄒的那娘們兒如何挽回聖意,這總可以了吧?”
沈槍一瞪眼:“還回頭?今晚上就去!我陪你一起去!”
沈邁捏着鼻子被沈槍押到了幽隱。
鄒充儀下午得着了洪鳳傳回來的孫德福的話,心內十分怡然,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一聽沈邁來了,知道必得一見,但思及花期,心中又是一黯。
後門處,一彎冷月,兩行枯樹。
月華如水,冰涼入骨。鄒充儀裹了大大的狐狸皮的披風,連頭臉都用兜帽包住,嚴嚴實實地站到沈邁面前。
沈邁看着她容顏如雪的模樣,心下微微一陣恍惚。
鄒充儀不待他開口,便直指靶心:“沈將軍,花期那裡拖不得了。”
沈邁自然早已知道明宗和寶王等兄弟拍桌子的事情,聞言立刻進入談正事狀態,沉吟片刻,皺眉問道:“充儀的意思,是這枚棋子已經廢了?”
鄒充儀搖頭:“廢了還談不上。但是弊大於利。她做你的身邊人越久,聖人對你的觀感越怪異。而且,還會越來越不信任你——不是懷疑你對他的忠心,而是懷疑你個大男人恐怕是鬥不過一個小女子的內宅心眼,那麼你家裡就變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你的家若不安全了,你這個人,只怕也就安全不到哪裡去了。聖人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絕對安全、絕對忠心的人執掌羽衛,而不是一個時刻坐在火藥桶上的將軍。”
沈邁搓搓下巴,眼神中透出認真的思考。
今日是橫翠跟着出來,桑九坐鎮內院。
橫翠見沈邁遷延,忽然想到採蘿,心中一怒,忍不住哼了一聲,插嘴道:“敢是那賤人已經得了沈將軍的歡心了?!”
鄒充儀連忙斷喝:“橫翠,閉嘴!”
沈邁一愣,擡頭看見橫翠眼裡淚花在轉,明白了過來,笑道:“橫翠不要罵人。我老沈再怎麼着,也是當了好幾年鰥夫的人。這種事情上,沒那麼容易繞進我去。”
橫翠仍是個大姑娘,往常明宗和鄒充儀的房事也不是她近身伺候,本來只是一時氣憤問了這麼一句,此刻一聽沈邁直白說到“這種事情”,臉上便不由得紅彤彤一片,連忙往後退了兩步,躲到了鄒充儀的影子裡。
鄒充儀瞪了她一眼,低罵一句:“活該,自找!”方擡起頭來看向沈邁:“話我說到了,沈將軍自己掂量着辦。另外,聖人的心結不是你納個妾就能解開的。沈將軍,你必要趕緊續絃,而且,要續得無賴且大張旗鼓。最好,能迅速生個兒子,聖人那裡,恐怕才能放下大半。”
沈槍在一邊本來光顧着欣賞嬌羞嫵媚的橫翠,聽着鄒充儀竟然面不改色地將沈將軍續絃、生子的事情都這樣明晃晃地鏗鏘講來,不由睜大了眼睛看向鄒充儀,心道:這位鄒娘娘不愧是鄒家那條老狐狸教出來的當朝皇后!果真什麼樣的話都能說得威嚴無比,理直氣壯,自然順暢!
沈邁卻尷尬起來,自己乾咳了半天,才緩下神情,又皺起眉頭:“可這會兒,讓我去哪兒找個能不讓聖人疑忌的女子來成親呢?”
是啊。他認得的人家都是武將家——文臣都不樂意跟武將多交結。可就算是他的同袍裡,也都是跟他年歲差不多大的。總不好腆着臉去跟那些論兄弟哥們的要人家同自家女兒差不多大年紀的小娘子當續絃吧!?
續絃這事兒,自從沈昭容入宮,他就在琢磨。畢竟得讓女兒放心不是?
可滿京城地琢磨,也沒發現一個合適的人。
差一點兒,他就又要去求大哥大嫂幫忙了——
“充儀有沒有好人選?”
沈邁便露了爲難神色,直接向鄒充儀要人。
鄒充儀終於硬撐不住,自己一邊也微微紅了臉,一邊又忍不住抿着嘴笑:“我倒有個人選,只是不知道沈將軍敢不敢娶?”
沈邁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沈槍一眼,發現那廝早已張大了嘴,一臉不可思議地盯着自己的臉瞧,便狠狠地衝他翻個白眼,斥道:“閉上你那張臭嘴!”方眨眨眼,衝着鄒充儀叉手行禮:“請鄒充儀明示。”
橫翠想起來那夜的事兒就憋不住偷偷地捂着嘴笑。
桑九瞧着她笑,就知道她在想沈邁聽說人選之後的窘樣兒,自己也跟着笑,悄悄道:“要不怎麼說咱們娘娘體貼聖意呢?太后和餘姑姑那樣看好那個小娘,聖人恐怕都要急死了。當年一個路婕妤,就鬧得重陽節宴一場大亂,要這位真再進了宮,只怕聖人轉天就要抱着娘娘哭訴了!”
橫翠笑得咯咯的,悄悄趴在桑九耳邊道:“我比你聽說的還多。據說啊,這一位在家裡能做老子孃的主,竟是被捧在手掌心裡長大的。就沈將軍那性子,真娶了進門,只怕要不了三天,家裡就能雞飛狗跳了!”
桑九想起花期,笑容淡了下來,輕輕嘆口氣,低聲道:“只是不知道,到時候,是西風壓倒東風,還是東風壓倒西風。”
橫翠聽這話就知道是在說花期,冷哼一聲,四下裡看看,再湊到桑九耳邊,細聲道:“姐姐不是告訴過我那種藥麼?我那時已經悄悄地塞給了沈槍。想必,她連下一位沈夫人的面兒都甭想見得着,還想跟人家鬥?”
桑九聽了,默然下去,半天,喟嘆一聲,長長出氣:“橫翠,你還是捨不得她被鬧到灰頭土臉身敗名裂,對吧?”
橫翠再哼一聲,斜眼看了桑九一眼,方道:“我捨不得她做什麼?我連將她挫骨揚灰的心都有!我是捨不得我們小娘的臉面!再怎麼說,外人看來,她還是我們小娘曾近的貼身大宮女,自幼一起長大,情分不同尋常。到時候她在外頭頂着小娘的名聲亂來,便那一位再怎麼耿直執拗,只怕也會讓她三分。她得了便宜,我們小娘跟着背黑鍋,憑什麼?!我就是要讓她死都死得不甘心!”
鄒充儀聽桑九告訴了橫翠說過的這一篇話,沉默許久,微微嘆了口氣:“我疼你們,還是沒有疼錯的。”
桑九微笑着寬慰她:“娘娘,即便是花期的事情,其實也算是事出有因,並不是您教的不好,她後來才起意背叛;而是她一開始,就是奔着利用您來上位。所以她的事情,如果您一定要自責,也該責怪那些年您太年幼,看不清一個人對您好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您瞧,所有的人,都未必能肯定另一個人對自己好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啊,除非是神仙。”
鄒充儀便笑了開來,看着她,玩味地問:“桑九,你對我好的目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桑九臉上一紅,嗔道:“娘娘,您又挖了坑讓婢子跳。”
鄒充儀笑眯眯地看着她:“這話可不是我第一個說的,是你自己說的啊!”
桑九輕輕咬一咬下脣,低下頭:“開始,只是餘姑姑令我來,我便來了;後來,是因爲娘娘許給我可以回家;到如今,娘娘,您對奴婢們好,婢子覺得,您最好,比我姑姑和太后都好,我跟着您,心裡踏實,臉上有光。奴婢們都是有私心的人,哪一個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忠於誰。但奴婢們也是有真心的人,哪一個對我們好了,我們自然會千萬倍的回報。”
鄒充儀聽了,嘴角噙了一絲譏諷:“看來,皇后和貴妃還真沒說錯,我這樣捨身護着你們,還真是邀買到了大筆的人心啊!”
桑九有點不高興起來,抿一抿嘴:“娘娘,邀買人心和情急護短,是兩回事。我們不傻,分得出來。”
鄒充儀的目光投向窗外:“可是花期,就分不出來。”
桑九垂下了眼簾:“娘娘,花期應該是分得出來的。否則,那夜的事情,早在咱們剛到幽隱的時候就發生了。她一直在搖擺不定,猶豫不決。”
鄒充儀也垂下了眼簾,臉上表情莫測:“是。是我讓謝繽紛過去服侍她開始,她才漸漸下定了決心。”
桑九忙擡頭道:“娘娘,我們只是希望她趕緊選擇,並不是激她反叛!”
鄒充儀嘆口氣,自嘲地一笑:“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