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元正了。
鄒惠妃從牀上微微擡起身子來,伏在牀邊,撩起了帳子,往窗口看去。
窗子關得緊緊的。
殿角還點着幾盞高腳銅燈,暈黃的燈光隨着窗櫺透進來的微微的風輕輕地在晃。
外牀上,值夜的橫翠聽見了動靜,翻身起來,瞧見鄒惠妃看着窗口發愣的樣子,輕聲問:“娘娘,要開窗麼?”
鄒惠妃回神,微微揚一揚嘴角,問道:“外頭可是晴天?”
橫翠點點頭,道:“大晴天,漫天的星子,亮得很。”
鄒惠妃坐起來,隨手拿了大襖自己披上,道:“那就開半扇窗,我有些想看看外頭的天空。”
橫翠便過來把帳子掛上一面,問道:“娘娘要吃些滾水麼?”
鄒惠妃點點頭,笑:“好。還有桂圓紅棗茶麼?我記得昨日阿舍做了一大鍋。”
橫翠先走去開了半扇窗,邊笑着回道:“有,我溫在外間呢。娘娘稍等。”
鄒惠妃嗯了一聲,且仰頭去看那星光。
漫天箕斗粲然,熠熠生輝,銀河溫柔又大氣地橫亙整個天空。
橫翠把一隻瓷鉢塞到鄒惠妃手裡,且坐下,和她一起擡頭看那漫天的星。
鄒惠妃喃喃:“橫翠,你認得這些星星麼?”
橫翠莞爾一笑,道:“若是沒這麼多,便能認得幾顆。”
鄒惠妃聽得也輕輕一笑:“聽說,人死之後,會變成星星。橫翠,你信不信?”
橫翠搖搖頭:“不信。自古以來,三皇五帝到今日,千萬年了,得死了多少人呢?就算天再大,也盛不下那麼多星星。”
鄒惠妃真的被她逗得呵呵輕笑起來,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星星還往下掉呢!”
橫翠撇撇嘴,搖頭道:“我還是不信。掉的星子沒有死的人多。”
鄒惠妃擡頭看着天上,笑着不說話了。
橫翠知道她的心事,也跟着回頭看天。半天,方輕聲道:“小娘,問心無愧就好。別的人,死的活的,都不必管。”
鄒惠妃聽了這話,眼中亮光一閃,伸手抓住橫翠的一隻手,輕輕一握,又放開,笑道:“橫翠,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的元正?”
橫翠想起那年大朝會鄒後“走神”的事,不由得抿嘴一笑,低聲道:“若是事情放到現在,便是讓她們等上半個時辰,娘娘也能氣定神閒。而且,我相信,必定沒有一個人再敢出言不遜了。”
鄒惠妃輕輕笑了,眼神再次飄向天空:“是啊,我長大了。雖然,代價很大,但是長大了的感覺,比那時候的無助,要好得多。橫翠,我們得接着成長啊,不然,以後再有寶寶的時候,拿什麼保護它呢?”
橫翠聽到“寶寶”二字時,眼圈兒頓時紅了,伸手捂在鄒惠妃捧着瓷鉢的雙手上,低聲道:“小娘,大郎不會怪你的。”
“大郎”二字說掉了鄒惠妃的眼淚。
鄒惠妃微微皺一皺眉,轉頭擦掉眼淚,再擡起眼來,堅定冷硬:“我知道。”
……
……
今夜有很多人無眠。
但也有很多人睡得很踏實。
裘太后和明宗,都沒有察覺大明宮的這股暗流涌動,所以只是沉浸在過年的忙碌、喜悅和淡淡的悵然若失中。
明宗後半夜才睡,臨睡前還在跟孫德福打趣:“皇叔越發飄逸了,我看着他那樣子越發生氣。你幫我想着,改日送他幾個美人,讓他的後院也燒上一燒。省得他總是在旁邊袖手看大家的熱鬧。”
孫德福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道:“聖人這個主意好。不過,誰去送呢?太后肯定不管這種淘氣的事兒。皇后哪裡有那個膽子?”
明宗撓着耳朵想了想,眼睛一亮:“讓五弟去送嘛!”
孫德福噗嗤一笑,一邊給他放帳子,一邊笑道:“您就不怕煦王爺又躲出京城去!我可是聽說他正琢磨着去爬峨眉山呢。”
明宗打了個呵欠,道:“沒事,等惠妃生了,管他們誰走,我都不怕了。”翻身便要睡去。
孫德福低頭想了想,悄聲問:“聖人,要不,等惠妃生了,您把孩子放太后那兒去吧。老奴琢磨着,就鄒娘娘這性子,只怕得把孩子慣壞了!”
明宗一說到這個話題,頓時又來了精神,一骨碌爬了起來,坐在牀上,笑嘻嘻地說:“我就是這樣想的!雖然阿孃必定也會慣着孩子,不過,以阿孃和姑姑當年收拾我的勁頭兒,這小子定然不能長歪了!”
孫德福也樂了,不留神,席地坐在了明宗牀下,託着腮幫子笑道:“那是。太后娘娘什麼性子?肯定不會讓小皇子學壞了。而且,也不會把小皇子養成溫王那樣子——那哪兒還是個孩子?無趣極了。”
明宗連連點頭:“是啊!我覺得我當年就挺好的。學文、習武、調皮搗蛋,一樣兒都沒落下。”說着又呵呵地笑起來:“德福,你還記得咱們當年一起掏鳥窩打黑拳麼?”
孫德福嘿嘿地笑起來,眼角的紋路更深了:“怎麼會不記得?大明宮的鳥窩都讓咱倆掏遍了!也沒人敢告訴太后和先帝。到了後來,我還記得,那天咱倆正端着小鳥兒興沖沖地往東宮去,當時太子爺午睡剛起,還在屋裡問呢:怎麼回事,這些日子越來越聽不見鳥叫了。敢是大明宮的鳥兒們都搬家了?”
明宗呵呵大笑起來:“然後咱倆就被抓了個現行!雖然太子阿哥捨不得打我,可捨得打你啊!你那會兒的屁股都要爛掉了吧?”
孫德福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屁股,笑道:“是是,我半個月沒起來牀!還好那是春天,但凡再往後拖兩個月,我怕自己都得生了蟲子!”
明宗歪着頭想一想,嘆氣道:“其實,若是孩子將來像了太子阿哥那樣,也是好的。”
孫德福沉默了片刻,方低聲道:“還是不要了。太子太仁愛寬和了,容易被人欺之以方。老奴覺得,還是像聖人您好些,不吃虧,不委屈。”
明宗懊惱地撓撓腦門:“我還不算吃虧?我還不委屈麼?”
孫德福一笑,放肆地打量了他半天,方笑道:“老奴的聖人啊,您還委屈啊?您還不夠氣人的?尤其現在又有個鄒娘娘幫着您欺負人,這滿朝上下,現在哪個敢在您跟前呲牙?凡有不服的,不是被沈二拳頭一頓無賴氣死,就是被鄒娘娘背後出壞主意整治,再加上您裝模作樣地在那兒落井下石,今年這一年,他們已經過得夠可憐的了!”
明宗一瞪眼:“喲呵!孫德福,你這是要造反啊你?趕上餘姑姑跟我阿孃說話了快!”說完,自己也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
孫德福驚覺,趕忙爬起來,放下帳子,口中催道:“明兒元正大朝,不定多少事兒呢!這都快丑時了,您趕緊睡吧!”
明宗伸個懶腰,躺下,埋怨一句:“還不是你一句話勾得!”
孫德福笑了:“老奴第一個給聖人賀新年,祝您喜得貴子,夫妻和順;祝大唐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明宗欣慰地一笑,自己蓋好被子,笑道:“好。也祝你少捱罵、少捱揍,多得賞賜。”
孫德福“哎”了一聲,躬身點頭,拉好帳子。
……
……
清寧宮。
戴皇后一直睡不穩。
梅姿卸了妝,過來看看,發現戴皇后還沒睡着,便坐在牀沿,低聲寬慰她:“娘娘,睡吧。明兒大朝呢。內外命婦們一年一次見您,您得精精神神的纔好。”
戴皇后勉強扯一扯嘴角,低聲道:“實在是睡不着。不知道明天的事情會怎麼樣。”
梅姿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看四周,滿殿寂靜,低聲道:“娘娘,不論事情會怎麼樣,都不會風平浪靜。娘娘一定站遠些,咱們的人都得置身事外。那個時候,最好有哪個外命婦在她身邊,那樣才最穩妥。”
戴皇后心亂如麻。半天,才低聲道:“梅姿,雖然我一直都在對付她。可一直都沒得手過一回。你看當年,不論是方婕妤、程充容,還是後來的崔漓,咱們都輕輕鬆鬆就大功告成。甚至不用親自動手。可爲什麼一到她,就幾次都鎩羽而歸。尤其是掖庭那次,她到底是怎麼逃過去的?我剛纔還在想,若這次事情還不成,我都不想對付她了……”
梅姿聽到這裡,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娘娘如果能這樣想,其實倒是對了呢。您是中宮皇后,聖人按禮守制,初一十五都會過來,天長日久,您也一定會有孕的。到時候,只要咱們不犯大錯,誰能動得了您?鄒惠妃再得寵,鄒家再勢大,她能怎麼樣?難不成還敢陷害咱們不成?”
戴皇后的心思慢慢沉靜下來,聽她這樣說,微微笑了,低聲道:“你說的也是。跟咱們家比起來,她家本來就是大族,何況她祖父當了那麼久的太子太傅,如今又是帝師。便是比咱們勢大,也是應當的。她以前又是皇后,又是無辜被廢,所以便是跟我發脾氣,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我是皇后,只要我大度起來,不跟她計較,難道聖人還能因爲我不計較反而發我的脾氣不成?那時候,反倒顯得她沒理——對不對?”
梅姿驚喜交加,使勁兒點頭:“娘娘說的太對了!就是這個道理!她既然已經是個妾室了,就讓她恃寵而驕些又如何,那樣一來,她不就更像個妃妾了麼?”
戴皇后抿嘴一笑,溫和安靜的樣子,即便是躺在牀上,也散發出一種母儀天下的氣場來。但轉瞬之間,戴皇后又嘆了口氣,眸中閃過寒光:“當然,如果明日的事情能成,就更好了……”
梅姿笑容一僵,心往下沉,低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