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四年,鄒太傅再進御書房。
依舊額上微微見汗,依舊規規矩矩行了君臣大禮。
明宗卻下了御座,雙手扶起鄒太傅,攙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則撩袍跪倒:“老師,我不好,我沒有護住田田,沒有保住田田的孩子。”
鄒太傅直直地盯着他,等他的下一句。
明宗卻只是直挺挺地長跪着,低着頭,再無一言。
鄒太傅站了起來,避開他的正面,也顫顫巍巍地跪倒:“老臣萬死,聖人這是要折死老臣麼?”
洪鳳在一邊,急忙上前去攙明宗,低聲道:“聖人,您別憋着……”
明宗被這一句話勾起了滿心哀痛,當着鄒太傅的面,忽然坐回到自己的腳上,雙手一攤,放聲大哭起來。
鄒太傅被他哭得愣了,片刻,也淚水滾落,嘆氣,一聲接一聲。
明宗這頓嚎哭直哭了足足一刻鐘,方纔在洪鳳的一再勸慰下稍止,擦了淚,向着鄒太傅拱手道:“老師,學生失禮了。”
鄒太傅也擦了淚,在洪鳳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重新坐好,看着明宗,道:“老臣明白。聖人已經年過三旬,田田這一胎是她祈盼已久的,亦是聖人祈盼已久的。如今這樣,田田自是心如死灰,對聖人來說,這又何嘗不是錐心之痛?”
明宗被他說得,眼中又有淚花泛現。
鄒太傅見他又哭了,忍不住便又嘆了口氣,頓一頓,方道:“拙荊昨日去探望田田,聽說了當日情形,十分鬱結。回府後就病倒了。田田的阿母本來體弱多病,昨日聽了事情經過,病體又重了三分。聖人,老臣敢問一聲,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明宗應聲道:“老師放心。田田這次受了大委屈,我自然是絕不會放過真兇。如今,孫德福已經卸下一切差事,親自去徹查此事。不僅僅是元正當日的事情經過,還有前前後後的種種事宜。朕保證會查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還田田一個公道,給我們的孩子報仇!”
頓一頓,又道:“只是,如今是正月裡,年還沒過完。各國的使節也還沒有離開京城——”看看鄒太傅的表情,話題又是一轉:“老師還不瞭解學生麼?我何時輕枉輕縱過真正的惡徒?我保證,一定抓出真兇,將其狠狠地繩之以法!請老師放心。”
反反覆覆,就只有將真兇繩之以法。
而沒有提及半個字如何處置那日在衆目睽睽之下行兇的戴皇后。
鄒太傅看着明宗,眼神從期待,到平靜,到失望,到淡漠。
最後,鄒太傅忽然突兀地長身而起:“聖人慢慢查吧,老臣告退了。”
明宗急忙也跟着站了起來:“老師不要動怒,學生保證會還田田一個公道。”
鄒太傅叉手欠身,平靜地應聲:“是。老臣知道。聖人若無其他吩咐,老臣覺得身子不適,就此告退。”說完,也不管明宗在後面再有什麼說辭,揚長而去。
……
……
明宗的臉色極不好看。
洪鳳在一邊,低頭不語。
明宗輕輕呼吸,終於將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下來,擡頭問洪鳳:“你師父那邊有什麼消息沒有?”
洪鳳遲疑片刻,低聲道:“師父說,消息太多,他已經快嚇死了……”
明宗一驚,忙問:“怎麼說?”
洪鳳跪倒,膝行幾步到了明宗御案下頭,方纔低聲娓娓道來。
原來,那一日的事情雖然發生得十分混亂,清源郡夫人卻看了個明明白白。所以當裘太后詔見她時,清源郡夫人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算,還嘆着氣加了一句:“臣婦當時還以爲,既然臣婦已經拉住了崔修容,而其他人又離得遠,與惠妃站得最近的是皇后……就算再怎樣計劃周詳,這種情況下,皇后娘娘應該不會以身犯險……誰知道皇后竟然能親手……”
裘太后當即大怒,便把清源郡夫人所說的話令餘姑姑親自對面全都說給了孫德福。
孫德福聽說事情竟然還牽涉到崔修容,自然是大驚失色,急忙去紫蘭殿暗訪。誰知竟然發現不僅自己安排進去的內侍一個都沒了,就連當年崔修容有孕時洪鳳安排進去的人,也統統不見了。這種情形讓孫德福心知不妙,顧不得崔修容是否發覺,便將崔修容的貼身大宮女阿珩叫了宮正司去問話。
誰知阿珩見了孫德福,竟是喜形於色,趕緊將自己所知的事情,包括崔修容依賴的菊花茶,包括自己牀上的魘鎮的人偶,包括邵寶林無處不在的目光,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
孫德福聽說之後,嚇得汗都下來了,急忙令人暗地裡拿下了邵寶林,然後軟禁了崔修容。
此時,阿珩卻又道,邵寶林的隨身侍女與清寧宮來往密切,且自己跟着她進過承歡殿的後門。
孫德福聽說這話,便仔細地去審邵寶林的隨身侍女,不料,那侍女到了孫德福面前時,卻一聲笑,便咬毒自盡了。
孫德福知道事情必定是大條了,急忙把隱衛手裡的所有紙條都找了出來,想要找出邵寶林相關的其他事情。當所有的紙條放在一起時,孫德福突然發現了其中的聯繫,急忙將消息串起來,才發現,一後、雙妃、昭儀、修容、美人,竟然有半個大明宮都牽涉在內——
皇后與賢妃喬裝私會於太液亭……
清溪與平安“偶遇”於棗園……
魏充媛一上午連訪皇后、貴妃和賢妃……
耿美人的貼身侍女小狸私見菊影……
孫德福拿着這些證據,足足愣了一個時辰。
就在此時,清寧宮和戴府的隱衛又傳回來消息:蘭香不堪面目被毀,自盡;竹心,暴斃。
這還不算,沈昭容聽說了孫德福在查這次的事情,令流光來說:某日,看見裘昭儀身邊的漠漠曾窺伺清寧宮,也許知道些什麼。
孫德福不由得苦笑,卻也只得去查。
洪鳳說到這裡,戛然而止,頓一頓,方低聲道:“師父說,裘昭儀那裡不同別處,只怕查也查不出什麼。只是,目前看來,除了沈昭容、凌婕妤、高美人,只怕這次的事情,人人都有份……”
明宗早已經臉色鐵青,雙拳緊握,待真正聽到最後這一句話時,已經暴怒,掀案而起,口中低吼,一把拔出牆上寶劍,狠狠地揮過去,一劍便劈爛了御書房的窗戶!
接着便是整個御書房的陳設,無一倖免。
洪鳳追在他身後大喊:“聖人!聖人不要這樣!聖人息怒!”終於抓住明宗,從背後狠狠地抱住了明宗的腰,悽聲道:“聖人,小皇子已經沒了,鄒娘娘已經不肯醒了!您要是再傷着自己,就算讓整個大明宮的妃嬪們都陪葬,又值不值得?!聖人,您得保重龍體啊!您沒事兒,纔是整個大唐都沒事兒,鄒娘娘也才能真正的沒事兒啊!”
明宗狠狠地喘着粗氣,眼睛都紅了。半天,才恢復了正常的呼吸,森然道:“你去告訴你師父,讓他給朕徹徹底底地查!不要手軟!不論是什麼腌臢骯髒的事情,朕都受得住!讓他全都給我查出來!”
洪鳳這才放了手,垂頭稱是,又過了一會兒,方低聲道:“聖人,今日剛正月初四,就算查出來,只怕,也,也……總得過了元宵啊……”
明宗冷笑一聲,道:“初四怎麼了?爲什麼非得過了元宵?若是朕的後宮女人們都這麼不忌諱,朕又忌諱個屁?你別瞎操心,快去給朕傳話去!”
洪鳳輕輕嘆口氣,低頭道:“是。”轉身去了。
小內侍們便進來收拾東西,明宗煩的要死,轉身去了宣政殿。
半個時辰後,孫德福急急地親自也到了宣政殿,進門便把所有人都攆了出去,緊緊地關上了殿門,與明宗密語去了。
不一時,殿裡傳來明宗的怒吼聲,還有大殿的御案被一腳踹翻的聲音。
跟着來的洪鳳守在殿門口,見周遭的小黃門都嚇得縮了縮脖子,自己在心裡暗歎:娘娘,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啊……
……
……
仙居殿,寢宮。
已經是黃昏,大明宮裡到處都是飯菜飄香。除了這裡。
鄒惠妃仍然安靜地躺在牀上,不語不動。
牟燕娘又去煎藥了,橫翠一個人正在給鄒惠妃慢慢地擦拭身子。
橫翠低聲地將知道的消息慢慢地告訴了出來:“孫公公都查到了。阿珩果然沒有把邵寶林和耿美人相熟的事情說出來,而邵寶林的那個侍女,頭一次過堂就服毒自盡了。但這樣一來,也把邵寶林的罪名坐實了。賢妃顯是沒想到平安和清溪曾經私會,所以現在承歡殿和清暉閣還沒有任何動靜。但是孫公公似乎也查到了很多東西是從外頭進來的,所以上午跟聖人私下裡說了好多話,聖人大發脾氣。可脾氣發完了,聖人就令孫德福不要再查了。”
鄒惠妃聽到這裡,眼皮終於微微一顫。
橫翠見狀,低聲續道:“陶侍御醫已經進京了,估摸着明日一早就會進宮了。”
於是,鄒惠妃,在僵直地躺了四天之後,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殿外有人稟報:“聖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