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暉閣。
清溪正陪着趙貴妃閒坐讀史。
趙貴妃的神色中帶着些隱約的幸災樂禍。
清溪看了她一眼,微微翹了翹嘴角,低聲道:“娘娘,您別太明顯了。宮裡這麼多的慘事,您該越傷心才越對頭。”
趙貴妃低低地笑了一聲,道:“我實在是忍耐不住。太后娘娘風光跋扈了四十多年,竟然也有今天!”
清溪的眼中卻閃過了一絲傷感:“太后娘娘,挺可憐的……”
趙貴妃眼中臉上,一片陰鷙,暗暗地咬着牙,悄聲恨罵:“她活該!要不是她偏袒,這些兒子們能鬧到今天的地步麼?她肚子裡爬出來的頭一個兒子,能對她下得去這樣的狠手麼?雖然那一位的確是個沒天理人倫的畜生,可這畜生不也是她自己生下來養大的麼……”
清溪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娘娘!快別說了——這皇宮上下,不是鄒氏的人,就是那一位的人,您這樣的話,不論傳到誰耳朵裡,咱們主僕倆也都只有一條死路了!”
趙貴妃的眼神中有一種莫名的癲狂:“死就死好了……他們不是還有崔漓麼?”
清溪嘆口氣,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慢慢地給她順背:“好娘娘,您往好處想——崔漓是個清高的人,之前會設下那等陰毒的招數陷害鄒氏她們三個,不過是着了邵微微的道兒而已。可她如今藥效已過,人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又怎麼會跟那一位同流合污?即便是她的父親爲了高官厚祿命她如此,以她的執拗,也未必肯聽從……”
“退一萬步講,萬一她真的肯了,那必是會將所有的心智都用上。以她一個局便能把元后、繼後和寵妃三個人都算計進去的狠毒心機,您覺得她會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留下聖人的性命麼?何況,崔漓是能生育的。如果外頭要用崔漓,只怕就更不敢留着聖人了。”
“您要是想既保住趙家,又保住聖人,還讓太后娘娘偃旗息鼓,只怕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您自己當仁不讓來做這個過繼皇子的母親。這個時候,不是奴婢刻意要提您的傷心事——只怕現在,您無法生育這件事,恰恰是您最大的優勢,也是外頭更願意選您的最大理由。”
趙貴妃被她勸得意動,便嘆息着點頭:“我知道了。”
清溪見她情緒平復,鬆了口氣,微微笑一笑,轉頭看向窗外。
今天已經是正月初七了。
天空有隱隱的意外的藍。
過了這個正月,只怕所有的事情就能解決了。
那時候,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辭宮回鄉了呢?
想來,到時候,外頭兩處,就應該都用不到自己了吧?
溫王入宮,貴妃爲母,寶王領軍,達王監國……
那時天下太平,自己就可以帶着全家人浪跡天涯去了罷?達王答應過自己,到時候可以改名換姓,一走了之……
或者,去西域?還是出海?聽說達王年輕時曾經去過日本,那裡地廣人稀,自家的人又有手藝,又不怕苦,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殿門忽然被砰地推開,香雪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臉色大變:“娘娘!孫公公帶了大隊的內侍來了,還有羽衛,都拿着刀劍!”
清溪只覺得自己頭上一暈,忍不住微微閉上了眼。
趙貴妃身子一晃,大驚失色:“他來做什麼?!”
香雪急得冒汗:“不知道啊!”
清溪忽然緊緊地盯着香雪,問道:“香雪,你這些日子,有沒有見到過賢妃娘娘身邊的平安?”
香雪眨了眨眼,瑟縮一下:“怎麼會見得到?她不是跟着賢妃娘娘在冷宮燒死了麼?”
清溪似乎神魂不屬一般,點了點頭,開始出神。
趙貴妃不耐煩地一把抓住清溪的胳膊,低聲急問:“他們來幹什麼?我們該怎麼應付?”
清溪驚覺一般,擡頭看看趙貴妃的臉,只覺得這張臉是如此的平庸、愚蠢。
按捺下心頭涌起的種種暴躁,清溪輕輕地掰開了趙貴妃的手,微微欠身:“娘娘,婢子去後面安排一下,不論他們來做什麼,您都記着,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您別擔心,婢子會處理好的。”
趙貴妃手足無措地眼看着清溪嫋嫋婷婷地慢慢退下,行去後殿,忽然反應過來,偏頭急忙吩咐香雪:“你去把我今天早晨放在梳妝檯裡盛阿爺剛送來的信件的那個匣子找出來,悄悄地到後頭把信燒了。”說着,從懷裡摸了串小小的鑰匙出來,塞到香雪手裡:“這是鑰匙!”
香雪點着頭,慌慌張張地去了。
趙貴妃低聲清清嗓子,挺直了脊背,雙手交疊於膝上,端正跪坐在長案之後,假作看書。
正是下午最閒適的時辰。陽光從清暉閣的天窗上灑下來,恰好落在趙貴妃的身上,竟有那麼一點點像是佛光普照。
趙貴妃恰好又穿了一件金色繡六尾鳳凰的白狐風毛大氅,露出裡面一條白色雪緞的長裙,典雅素潔。又梳了高髻,簪着六尾金鳳的步搖,配了紅色的寶結,整個人顯得華貴非凡。
書簡長長地攤在條案上,一旁還供着一爐上好的水沉,香菸嫋嫋,殿內雅緻安詳。
孫德福帶着人進入清暉閣正殿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形。
“老奴見過貴妃娘娘。”
孫德福的禮節行的十分規矩,並不像平日裡拱拱手就得。
趙貴妃看着他恭謹的樣子,微微鬆了口氣,貴妃的架子便又端了起來,矜持一笑:“這不當不正的時候,孫公公來我清暉閣做什麼?”
孫德福站直了身子,塵尾一拂,昂首挺胸,朗聲道:“聖上口諭:婕妤耿氏供稱,貴妃趙氏,於清暉閣私設密室,或有不軌,責趙氏立即開啓密室,坦承罪愆;另有侍女清溪,交通內外,違背宮規,即刻鎖拿,交宮正司審理!”
無視趙貴妃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子,孫德福接着厲聲喝道:“來人,將清暉閣宮人全部拿下,徹底查抄!”
趙貴妃下意識地強辯道:“那只是耿氏的一面之詞!她一共只來過我清暉閣兩三回,怎麼可能發現我這裡有什麼密室……”
孫德福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趙貴妃,清溪是寶王殿下送給您的吧?耿氏也是寶王殿下送進宮的,您的事情,耿氏自然什麼都知道。”
趙貴妃的脊背一下子塌了下去,勉勉強強用雙手撐住條案纔不至於軟倒在地,狠狠地咬住了牙,死死地盯着孫德福不語。
忽然內侍們一片擾攘,從後殿推了一個宮女出來,正是頭髮散亂的香雪:“回總管的話,貴妃娘娘的貼身侍女香雪正在後頭火盆裡燒燬一些信件,卑職們把信搶下來了。”說着,有內侍上前將燒了一半的信呈了上來。
香雪看着趙貴妃絕望的臉色,放聲大哭:“娘娘!”
孫德福先擡了擡下巴,令人:“鬆手,放她去照顧貴妃娘娘。”一邊伸手接過了信封,看了看信皮,搖了搖頭:“這是趙尚書寫給貴妃娘娘的家書啊。”隨手遞給了旁邊跟隨的小武:“都收好,一會兒直接交給聖人。”
趙貴妃的身子又是一晃!
香雪趕忙跑上去抱住了趙貴妃:“娘娘,娘娘,您可要撐住!”貼着趙貴妃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您忘了清溪是怎麼說的了麼?您得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您是外頭最好的人選,只要您活着,就一定能住到興慶宮去!”
趙貴妃精神一振,不錯!
清溪說得好,自己是寶王給溫王準備的最合適的養母,只要自己活着,他們最後就會把皇后的鳳印給自己,等到溫王登基,自己就能以皇太后的名義住到興慶宮裡去!到時候,自己一定不去住那個偏遠的長慶殿,還要把那個地方夷爲平地!自己要把先馮後的牌位清掉,搬去住最大最氣派的交泰殿……
趙貴妃的精神有些亢奮,所以這些胡思亂想讓她瞬間看起來竟似已經陷入了瘋癲的狀態之中!
孫德福看向她的目光微微地帶了些憐憫。
趙貴妃,大約是所有的后妃嬪御中,除了鄒皇后之外,最愛明宗的女子了罷?
可惜,她入英王府,本身就是個“換親”的結果。
或者說,她是先帝爲了安撫過貴太妃,從趙家討來的又一個平衡的工具。
既不是爲了她賢良淑德,又不是爲了趙家高雅清貴,更不是因爲明宗本人對她的喜愛。
而明宗本來就是個清冷的性子,女子於他,不過是閒娛的樂子而已。尤其是在發現鄒皇后的獨特個性之前,明宗對所有身邊的女子,或者有善良,卻的確從無情愛。
趙貴妃付出的太早,太多,太深,而明宗對****這種東西,又領悟得太遲,太淺,太少——甚至少到了僅僅對着鄒皇后一個人纔有那種願意生死相依的感覺。
而同時,趙貴妃的要求又太高——她竟然希望明宗也愛她!
帝王這種生物,難道是你能向他要求公平要求愛的麼?
佛家七苦,趙貴妃穩穩地佔了求不得一項。一求就是十幾年,十幾年,都沒有得過一回……
內侍們的再次通報打斷了孫德福的遐思:“稟總管,清溪自縊於房中,留書一封。”
孫德福意外地挑了挑眉,兩根手指捏起那張疊成了雙燕模樣的紙,眨眨眼,順手也遞給了小武:“這個回頭給皇后娘娘看。”
小武看着他的手勢,有些不知道怎麼接,躊躇了一會兒,才隨手從桌上抄起了一本佛經,將雙燕夾在了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