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暉閣趙貴妃的密室裡抄出了很多東西。除了對裘太后的巫蠱詛咒,還有一系列賬簿、記錄,以及寥寥可數的來往信件。
明宗十分不耐煩,將這些東西一股腦都丟給了鄒皇后。
鄒皇后自然是已經聽孫德福悄悄地說了趙貴妃愚蠢地成了別人設計陷害明宗的馬前卒,知道明宗心中十分不爽快,便派了其他的差事給明宗:“戎兒知道太后和餘姑姑傷着了,急得在蓬萊殿直跳腳。我已經按不住她了。但如今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她一來了,我還得顧着她,更加忙不過來。煩聖人跑一趟吧,好好安撫她一下子。德福先借給我,我們倆一起整理整理這些亂七八糟的前塵往事。小武跟着您去,有什麼事兒,您讓他跑腿好了。”
明宗也覺得焦頭爛額,點頭應下,轉身帶着小武,安步當車,慢慢地走向大明宮方向。
孫德福掂掇一下路程,嘖嘖搖頭,低聲道:“待聖人走到蓬萊殿,只怕就該吃晚膳了。”
鄒皇后看看明宗有些蕭瑟的背影,輕聲道:“讓他歇歇吧。先是兄長,然後是阿叔,現在到了第一個枕邊人。他也是夠難過了。”
孫德福默默點頭,心內嘆息,口中卻神差鬼使地吶出一句話來:“御座之上,誰不是孤家寡人……”
鄒皇后看了他一眼,低頭翻開小武留下的書,撿出一隻紙雙燕來,一點一點地拆開,口中問道:“這是清溪留下的?”
孫德福正在暗暗懊惱,怎麼會公然說出那樣一句話來,好在是在鄒皇后面前,若是別人,自己轉瞬間就能失了明宗二十多年的寵信!忽聽鄒皇后問出這個話來,忙賠笑答道:“是,清溪自縊時,留在房內桌上的。老奴沒敢拆,還請娘娘拿主意。”
鄒皇后細細撫平紙上的褶皺,看着上面的幾行字,不由出了神。
孫德福打定主意不過去看,低頭只顧翻檢從清暉閣密室裡抄出的賬簿。
鄒皇后愣了好一會兒,才垂眸將那張紙仔仔細細地疊起來,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自己手邊的一隻帶鎖的木盒裡,口中道:“感慨幾句,無甚要緊的。”
孫德福會意,知道這是不欲明宗知道的意思,點頭道:“如此。還請娘娘驗看這些信件。”
鄒皇后看着孫德福遞過來的半個信封,微微一笑,細心地拆開,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辯認起來。
孫德福檢看着賬簿,忽然一愣,臉色凝重起來:“娘娘,趙氏自盡的事情,只怕瞬間就會傳出大明宮,寶王會不會立即發瘋?”
鄒皇后心中一頓,慢慢地沉思片刻,確認自己沒有遺漏什麼,緩緩搖頭:“應該不會。即便他有這個武將的直覺,肯當機立斷;但雍郎一定捨不得自己營造出來的大好局勢。我猜着,今夜應該會讓咱們過個安生人日。明日一早,只怕就要一哄而上,逼着聖人廢后、立儲了。”
孫德福的眉頭皺了皺,低聲道:“娘娘,京城倒是已經準備妥帖,可京郊的幾個大營還不曾完全託底,咱們這樣不緊不慢的,會不會太冒險?”
鄒皇后篤定地搖了搖頭:“不會。如果明日他們就動手,那就完全失掉了大義的名分。聖人這樣烈性的人,保準不會讓他們得逞。要想謀得大位,還不想給聖人這一個喘息之機,那他最後留在史書上的,必是謀朝篡位、弒君殺叔八個字。以雍郎這麼多年愛惜羽毛的性子來看,他一定會力諫寶王平穩過渡,安安全全地將他過繼到聖人名下。只要過繼詔書一發,雍郎成了唯一的皇子,那時節,纔是他們真正的大獲全勝。”
孫德福猶疑地看了看鄒皇后:“寶王殿下那樣剛愎自用的人,會聽雍郎的?”
鄒皇后輕輕地笑了:“寶王必定是知道的,現在身邊的這羣人,之所以肯放棄聖人而選他,其實並不是因爲他,而是因爲雍郎。大家都是看好了雍郎的治國之能、容人之量、溫文儒雅,才肯放棄看起來暴虐無常的聖人,轉而投向他寶王。所以,在這種大事上,只要雍郎開口堅持,寶王是一定會聽的。何況,”鄒皇后的脣邊揚起一抹譏諷的微笑,“還有咱們的達王叔呢!達王叔那樣鄭重親熱地解了水清雙魚珮交給雍郎,此刻若是竟然也遞一句話進去,讓寶王等等看,只怕寶王就算再急躁,也得按捺下性子乾巴巴地等吧?”
孫德福聽她這樣言語不忌,嚇了一跳,急忙左右亂看,待到發現只有低頭默不作聲整理資料的小語和尹線娘時,長長出了口氣,拍拍胸口,低聲道:“娘娘慎言!”
鄒皇后輕輕笑出了聲,緩聲道:“若是我在長慶殿已經待到了第三天,竟然還不能暢意說話,那我這個皇后,還真不如還給聖人去呢!”
……
……
寶王府。
商議大事的地點,從密室挪到了書房。
寶王的頭等心腹幕僚正在通報宮內的情況:“神策軍那邊的消息,鄒皇后派人盯了趙貴妃和崔婕妤,所以清溪的進出被他們發現了。皇帝一怒之下,令人抄了清暉閣。結果,竟然從大牀後頭發現了一間小小的密室!趙貴妃竟是從落胎之後便一直怨恨太后,在密室裡設了巫蠱詛咒!清溪倒是見機快,搶在孫德福衝進清暉閣之前便自縊身亡。趙貴妃還沒來得及跟皇帝說咱們的事兒,就被皇帝罵得撞牆而死了。聽得說,孫德福因爲沒能成功阻止香雪焚燬貴妃的來往信件,被鄒皇后打了一個耳光,如今正親自在宮正司刑求香雪。”
溫王坐在一邊,緊緊地皺着眉頭,待聽到孫德福正親自刑求香雪,方微微鬆開眉心,輕輕呼了口氣出來。
寶王的臉上則不然,滿滿都是疑忌不安,遲疑道:“要不然,我們今夜動手吧?我現在的感覺,有些怪異。”
溫王看着自家阿爺,微笑了一下,稚聲稚氣地問:“阿爺是擔心咱們的事兒已經泄露了麼?”
寶王凝重點頭:“不錯!你四叔骨子裡是個梟雄,其實並不擅長守成。但如果給他一個亂局,他的才能必定會更加暢快地發揮。我十分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這個才能。”
溫王又笑了笑,雲淡風輕:“雖然咱們扣下了樑遇安和安寧姑姑,樑奉安必定是會站在我們一邊。但京郊幾座大營還在搖擺,羽衛被沈邁打得鐵桶一般。若是我們現在動手硬拼,雖然贏面的確相當大,但也免不了喊殺震天、驚動四方。到時候,我年紀幼小,大家疑不到我頭上,可阿爺就委屈了。弒君謀逆、罔顧人倫的大帽子扣上來,只怕千載而下,史書上都不會那麼好看的。”
“不如我們放鬆一步,給四叔一個假相,讓他以爲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譬如,到時候放出崔漓,將他必須立其爲後作爲留住他的性命的條件之一。而因爲崔漓年輕,他必定以爲二人以後還會有孕;興許還能名正言順地廢了我這個過繼的皇子。這樣一來,他肯定會心甘情願地在大朝上向天下宣佈過繼我爲東宮太子之事。”
“只要過繼詔書一宣,到時候,不論是他,是鄒後,還是旁人,還不是由着阿爺,想怎麼樣,便怎麼樣?”
寶王還有些猶豫。
溫王看着他,又笑了笑,繼續道:“不如這樣,阿爺明日不是要入宮去看望祖母麼?四叔此刻想必也是明白過來大半了的,只是苦於沒有證據,所以無法將咱們爺們入罪。不妨阿爺言語中刺激四叔幾句。以四叔的性子,丁點兒委屈都受不了的人,必定會動手做些什麼。阿爺且看準了機會,在臉上裝些幌子。後日咱們就指着阿爺這臉上的傷,再給四叔釘上一條殘害手足的罪過。只怕如此一來,便是裘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咱們再行逼着他下過繼詔書,大事可成!”
幕僚在一旁,只聽得眉飛色舞,此刻不由得擊掌稱妙:“妙啊!如此一來,那一位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溫王顯是不願意看到他那小人嘴臉,面色平靜地將目光轉向一邊,不再吭聲。
寶王被這個主意說得意動,也露出了個笑臉:“這個主意不錯。我明日便這樣行!”
溫王看着寶王興奮起來的臉,微微一笑,又轉開了臉,眸色沉靜,不知在想些什麼。
幕僚偷眼看了看他,低聲對寶王道:“王爺,朝上跟着楊正卿一起說話的趙尚書和崔尚書,往常並不是十分買咱們的賬,這回怎麼會這樣大的變化,突然站了出來,公然地幫着咱們了呢?”
溫王聽到這話,眸中冰寒一片,回頭看了一眼幕僚,卻不肯說話。
寶王和幕僚都沒有注意到他的樣子,還自顧自地在低聲議論:“本王也並不十分清楚。不過這二人的女兒都因爲鄒氏變得瘋瘋癲癲的。只怕也有這個原因吧?清溪沒有本王的話,是必不敢將我令她監視貴妃的話泄露出去的。所以趙尚書其實並不知道,他的女兒早就在本王的掌握之中。至於崔家,崔酲往常看來是個傲公卿的,但實際上卻不然,骨子裡最是熱衷名利——你看他跟鄒家三郎互相使絆子就知道了。”
溫王終於忍無可忍,臉色不善地看向幕僚:“先生在父王身邊如許多年,都沒注意到有人一直在幫父王麼?!”
幕僚和寶王相顧失色:“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