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說得一絲不錯。而且,我覺得,王兄他們,應該發動在即。”
西暖閣,鄒皇后坐在榻上,面色端凝。
明宗與她並肩隔案,微微點頭。
鄒皇后輕輕吁了口氣,緩聲道:“大皇兄今日一開始似乎神色不寧,聖人可有感覺?”
明宗頷首,低聲道:“我在宮門口遇到他,一起進來,路上覺得,他似乎心神不屬。只怕是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吧?”
鄒皇后微微沉思,轉頭看孫德福:“沈邁送了昨夜的紙條來不曾?”
孫德福一愣,連忙轉身跑了出去,片刻,手裡拿了兩張紙進來,臉色怪異:“剛纔來時趕上寶王殿下在,所以交給洪鳳了——您瞧瞧。”說着,遞給明宗。
明宗卻不肯接,只是隨手指指鄒皇后,示意孫德福交給她。
鄒皇后看了明宗一眼,知道他心中煩悶,便伸手拿了那紙到眼前看,細細看下去,忽然眉梢一挑,眼中凌厲冷意閃過:“看來,雍郎已經逐漸接手寶王府了。”
明宗一愕,擡起頭來,訝異地看向鄒皇后。
鄒皇后低頭看着紙條,冷道:“大兄的心腹幕僚從書房出來時,滿臉是汗,還嘟囔了一句小的比老的還毒辣。而大兄昨夜與雍郎私話多時,然後整夜反側。”擡起頭來,臉上已經是一層寒霜:“可咱們的溫郡王殿下,卻睡得安穩異常。只怕今日晨起,早課的時辰都沒有錯了一絲呢!”
明宗的神色凝重起來,低聲道:“我與大兄交手多年,他的路數很好對付。但是雍郎……”
鄒皇后搖搖頭,看着明宗的眼神散發着隱隱的尊敬:“雍郎肯定早就在明裡暗裡地影響大兄的決策了。只不過聖人獅子搏兔,欲盡全力罷了。”
明宗微微鬆了鬆肩膀,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影:“皇后不要誇朕,朕會自得。”
鄒皇后也翹了翹嘴角,看着明宗,柔聲道:“臣妾知道聖上一向自制,便得意,也不會忘形。”說完這個,就像是忽然想起來一樣,眼神飄向了太后內殿:“王全安和陶一罐怎麼回事?這樣久?”
原來待寶王一走,明宗和鄒皇后就到了西暖閣喝茶暖身,順便令王全安和陶一罐仔仔細細地給太后診治身體。
孫德福聽了,忙出去領了二人進來。
王全安施禮後卻不吭聲,只是胳膊肘一拐陶一罐,示意他來。
陶一罐上前半步,叉手躬身,低聲道:“太后娘娘似乎是服食了一種毒藥多時,只是數量甚微,如今驟逢大變,心神失守,所以才激動了毒性。昏睡至今,便是這個原因。”
明宗和鄒皇后的臉色都是一變,兩個人同時坐直了身子,異口同聲:“甚麼毒?可有妨礙?”
陶一罐躊躇片刻,低頭道:“微臣孤陋,這種毒還真不曾見過。臣請聖人的旨意,能不能讓微臣的兄長來給太后瞧瞧?”
鄒皇后忙不迭看向明宗,連連點頭。
明宗接口便道:“德福派個妥當人,立即悄悄將陶谷帶進宮來!朕今日哪裡都不去,就在此處守着!”
午時,已經專研南疆奇毒二十多年、陶一罐的堂兄陶谷,喬裝成一個內侍,悄悄地進了宮。
見了面,明宗立命免禮,趕緊先給太后聽脈識毒!
陶谷年過四旬,正當壯年,可因爲前半生挫折,如今竟然已經鬚髮花白。但性情卻已經磨礪得沉穩異常,一張方臉上,慈眉善目,不細看,卻顯得平庸之極。
鄒皇后坐在明宗身邊,忽然心中一動,扭臉輕聲問尹線娘:“燕娘在哪裡?”
尹線娘低聲回道:“昨夜聽說太后一直未醒,不放心,跑了來,一直在看着藥爐子,不讓別人碰呢!”
鄒皇后微微低頭道:“你去,讓桑九去替她給太后煎藥,然後讓她去給這個陶谷打下手。”
尹線娘心中一轉,以爲鄒皇后是爲了讓桑九分分神,不至於一直在餘姑姑的棺槨前太過傷心,便忙應聲去了。
陶谷對着帝后二人拱手爲禮,慢慢地去了太后牀前,挽了挽袖子,平心靜氣,然後方微微合了雙目,伸指搭脈。
不一刻,便又換了另一隻手。
然後微微蹙了蹙眉,站起身來,上前一步就要揭開帳子。
一個身影忽然擋在他的面前,聲線刻板:“陶大夫不要孟浪,這是當朝太后。”
陶谷微微一愣,但見面前一個女官打扮的三旬左右的女子淡雅凝立,眉目之間,竟是一片似曾相識的清冷,便退後半步,微微躬身,道:“須得看太后面色、眸子和舌苔。還請姑姑通稟聖人。”
那女官聽得“姑姑”二字,微微一愣,忽然面上多了兩分氣惱,也不答話,擡頭看向另一邊站着的宮女。
女官正是牟燕娘,宮女卻是採菲。
採菲看着牟燕孃的神情,微微一笑,知道她一個雲英未嫁的小娘子,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卻格外聽不得旁人提及她的年紀,何況是“姑姑”這樣的稱呼?
採菲輕快地走去暖閣裡問了明宗和鄒皇后,帝后不由都站起了身,乾脆走到了西配殿的內殿,坐下,令陶谷:“陶大夫看吧,我二人守在這裡就是。”
陶谷回身微微叉手欠身,然後上前一步。
採菲和不情不願的牟燕娘兩邊打起了帳子,陶谷先看了看裘太后的面色,在上前掀了裘太后眼皮看眸色,皺緊了眉頭,單手一捏裘太后緊緊咬住的兩腮,裘太后的嘴巴張開,陶谷看了舌苔。然後才退了開來,再次低頭,手指搭上了裘太后的手腕。
牟燕娘輕輕地衝着他翻了個白眼。
一刻之後,陶谷收起了手,胸有成竹地站了起來,走到明宗和鄒皇后跟前,拱手道:“聖人,皇后娘娘,草民看完了。”
鄒皇后看着她的臉色,心中微微有了底,溫和問道:“太后怎麼樣?”
陶谷低了低頭:“太后娘娘中的是南疆那邊的一種奇毒,當地人喚作千日醉。若是每日不斷地服食下去,於身子倒是並無十分大礙,只是會懶得動,愛睡覺而已。但若是驟然停了藥,不出三五日,便是個一睡不醒的結果。太后娘娘被餵食此藥時日不算太長,也就是三兩個月的樣子。如今祛毒也不算難,只是一個月內須得天天用藥,尤其是不能斷了鍼灸。”
明宗和鄒皇后長出一口氣,彼此都鬆了肩背,互視一笑。
牟燕娘卻微微皺了眉,插嘴問道:“你鍼灸是不是不傳之秘?”
陶谷愣了愣,看了看牟燕娘,心中實在是不確定這位女官到底是什麼意思,便又看向鄒皇后,目露不解。
鄒皇后微微笑了:“太后娘娘畢竟不方便讓足下親自施針,而足下又非是官身,這治病的方子若是你秘法,說不得就只能請足下親近信得過的女子來做了。若是可以傳授,那就不妨教給她。”鄒皇后擡手指了指牟燕娘,“她是尚藥局老御醫牟老的親孫女,立誓不嫁,獻身杏林。如今在尚藥局做司醫。太后娘娘接下來的病體,本宮擬交予她來照看——聖人看,這樣可妥當?”
明宗連連點頭,欣慰一笑:“我正擔心母親身邊少了餘姑姑,也沒個貼心的人操勞。若是皇后能夠割愛,請牟司醫來長慶殿,正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呢。”
陶谷卻不管帝后說的這些了,對着牟燕娘肅然起敬:“牟司醫能行人所不敢行,果然不愧是牟老親手教出來的嫡長孫女。陶某雖然兩耳不聞窗外之事,卻也聽說過牟司醫醫術高明,青出於藍。陶某的鍼灸之術乃是在藥物實在無奈的情況下行的補救之法,自然不是什麼不傳之迷。若是能與牟司醫切磋,那正是求之不得!”
鄒皇后見狀,便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們之間的交接我們就不管了。陶大夫,不知太后娘娘何時能醒?”
陶谷正滿心激動得對着牟燕娘囉囉嗦嗦,聽鄒皇后說話方反應過來還在帝后眼前,連忙轉身低頭:“大約明日巳時前後。”
明宗舒了口氣,站了起來:“如此,你們用藥行鍼吧。”然後往外走。
鄒皇后連忙跟着送了出去,低聲問:“四郎是要回宣政殿麼?”
明宗點點頭,臉色陰鬱下來:“只怕今日大兄回去就是一片串聯。我得回去等消息,然後跟沈邁他們商量一下明日該怎麼辦。”
鄒皇后思索一下,低聲道:“明日不知道他們會怎麼鬧。不過,不管怎麼鬧,只要事情有緩,四郎就不要當堂跟他們翻臉。既然咱們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就不妨做完全。列祖列宗在前,千載史書在後,咱們必得讓他們挑不出半個不字來!”
明宗忽然回手把她緊緊抱住,低聲道:“田田,只是委屈你了。只怕這個妖后的名頭,你要背一輩子了。”
鄒皇后整個人順勢偎進了明宗的懷裡,聲線溫柔:“哪裡來的委屈?我巴不得呢!以後我就拿着妖后的款兒,不讓你採選美人,不讓你偏寵別個,哼哼,萬一有別人生了你的兒子,我就把你趕出清寧宮!”
裘太后的病情確診,且必能治好。明宗的心情頓時鬆快了許多,聞得鄒皇后這樣胡說八道,不由得哈哈大笑,雙臂緊緊地將鄒皇后圈住,低聲在她耳邊調笑:“不會也想像阿孃那樣,讓我一素就是五年吧?!”
鄒皇后也想起來當年過貴太妃有了福寧,裘太后五年不肯讓先帝近身的事情了,不由微微喟嘆,低聲道:“我哪裡有母親那樣剛強?”想了想,又抿着嘴笑,擡起頭,眼神清亮地看向明宗:“何況,四郎也不是先帝啊!”
你不可能素五年的。
明宗看着鄒皇后的眸子,看似溫柔俏皮,卻藏着深深的清冷——那是對他從來就沒有少過半絲的不信任。
明宗的笑意斂起。
鄒皇后又抿一抿嘴,笑意嫣然:“我不是賢后哦,我是妖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