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昭宗的病勢越發沉重了起來。
裘嵐沒日沒夜地守在他身邊,什麼也不說,只是握着他的手看着他。
昭宗每每睜開眼,便看到裘嵐越來越憔悴的平靜面容,眼中是巨大的哀痛和惶然。
昭宗微笑,點頭示意裘嵐俯身,然後吃力的擡手掩住她的雙眸,低聲令她:“去睡一會兒,讓小四進來陪我。”
不論是對自己煎熬的強制性體恤,還是有帝王之術傳給兒子要避開自己,這樣溫柔的說話,裘嵐都是會言聽計從的。
裘嵐站起來走出去,臨出門時終於忍不住舉袖拭淚。
昭宗看着她日漸單薄的背影,微微閉一閉眼,一聲輕嘆。
英王進來了,與裘嵐酷似的面目上滿是不肯接受現實的強顏歡笑:“父皇,我陪你一會兒,你今日想聽什麼?”
昭宗的笑意深了些,慈愛、驕傲地看着不經意間便長成了一個王者的四兒子,低聲道:“今天想聽聽你對鄒傢什麼感覺。”
英王愣了愣:“老師家麼?”
昭宗緩緩頷首:“對。”
英王微微思索了一下,方道:“老師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而且愛惜羽毛,對自己的名聲簡直有種變態的執着。所以到現在爲止,鄒家沒有任何醜聞,甚至,鄒家的姻親家,也沒有任何醜聞。尤其是鄒家大郎的夫人家,萬家在司農寺任少卿,家裡七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間各種明爭暗鬥,卻絲毫沒有出圈的手段,實在令人驚歎。萬少卿人稱萬老實,我倒覺得這個人老實得十分有分寸,應該叫萬規矩纔對。”
昭宗滿意地點點頭,追問:“還有麼?”
英王低下頭去想了想,又道:“咦,父皇不問我都沒仔細想過,老師很厲害啊,竟然沒有妾室,三子一女都是老夫人親生。而且,老師的四門姻親都沒有結到朝廷的要害職位上去,司農寺、史館、國子監,啊,工部那一位好似還是父皇剛剛擢了侍郎沒兩年。看來老師還真不是一般謹慎啊!”
昭宗的眼神露了一絲欣賞,緩了緩聲氣:“還有麼?”
英王苦苦地思索半天,一攤手:“沒有了。”
昭宗頷首,微笑道:“已經難爲你了。”頓一頓,方緩緩道:“如你所說,鄒寂好名,但是謹小慎微。他這樣大的名氣,本來我是打算給他個弘文館或者集賢殿學士的名頭掛一掛的,既然給你們當了老師,那麼給天下學子當老師,也無可厚非。他卻一疊聲地推辭,說教着這麼多的皇子已經很吃力了,若是掛個閒差,掛不如不掛,若是實職,又顧不過來,辜負了人家。所以到現在爲止,他與我李家的糾葛,僅僅是給你們幾個當了老師而已。”
“這就是你說的,對名聲的執着。他怕別人說他名不副實。”
“你剛纔說的很對,他謹慎到所有的姻親都不肯結到朝廷的要害職位上去,只肯在這些清貴、無是非的衙門打轉,甚至他一家子三個兒子,只有老大一個人在吏部任侍郎,算是他們家最冒頭的一個,可在部裡,我特意令人注意過,也是個低頭做事悶不吭聲的人。我把趙家那一位擱到他對面,兩個人都做侍郎,高下立判。鄒家二郎在軍器監任副手,也做得風生水起。老三在禮部,僅僅是個主事,做事情卻有板有眼、一言一行無不以禮儀相約。聽說得這是鄒寂親手教出來的兒子,看來以後若是給個磨練的機會,那隻怕是能一飛沖天的。”
wωw⊙TTKдN⊙¢○ “但鄒寂恰恰也在名聲上執着得過頭了。他家要有麻煩,也從姻親來——”
看着聽得出神的英王,昭宗微微喘了口氣,笑問:“你猜是誰?”
英王想了想,一皺眉:“周家?”
昭宗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頷首時微微有些疲倦:“沒錯。周家的內當家心有點高,但女兒卻養得見識短淺、性情懦弱。這樣的女子,萬一耳邊有人說什麼話,是很容易聽進去的。鄒寂就算不喜歡二兒子,也不該這樣糟蹋他的婚姻。鄒家如果出麻煩,恐怕這裡是最大的一個漏洞。”
英王邊聽邊點頭,想了想,笑起來,輕聲問:“父皇這陣子天天跟我說朝中這些人的家事,我都明白,可今天這樣細細地說老師家,我有些不太明白。”
昭宗慈愛地看看英王:“你老師家有個嫡長孫女,現下有些淺薄,但磨練一下,是個皇后的料子。”
英王愕然,眨着眼睛看昭宗,手足無措。
昭宗難得看到兒子尷尬的樣子,輕笑一聲,道:“我令人打聽過,那孩子孝順,有股子拗勁兒,老太傅也親手帶在身邊兩三年了,應該能練出來。不過,你可能要忍忍她,宮裡的事情一開始總是會亂七八糟的,你當丈夫的不站在她這邊,她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只怕就更加混亂了。”
英王的俊臉紅了紅,低頭道:“阿爺這事應該跟阿孃說……”
昭宗聽他提到裘嵐,臉上微微一滯,接着就是憐惜滿面:“我走後,你阿孃一定會一場大病。何況,這麼多年,我也沒讓她操勞過,她忙不來這些瑣碎的。這件事情,你自己辦吧。也不必說是我的主意。”
讓鄒家感念新皇的恩情好了。
英王默不吭聲地點點頭。
昭宗今天的精神似乎格外好,看了看窗外,又輕聲問:“跟着你的是誰?”
英王眨眼道:“孫德福唄,還能是誰?”
昭宗點頭:“那小子我看着很是順眼,有情有義,有腦子有手段,總歸是自幼服侍你的,兩省都掌得。我最近已經讓人把兩省的事情都慢慢移交給他了。你只記得一件事:這樣的人,重情義是好事,但也有可能毀在情義上。他身邊的人你要留個心眼,萬一看着哪個有野心的,不動聲色地剪除掉,德福就還是那個德福。”
想了想,猶豫片刻,問道:“我把羽衛給你五弟可好?”
英王大喜:“當然好啊!太好了!五弟跟我最好,羽衛給了他,我夜裡睡覺都安穩三分!”
昭宗輕輕呼了口氣,憐愛地看着英王,主動去拉了他的手,拍一拍,輕聲道:“傻孩子,你不記得羽衛是做什麼的了?萬一你弟弟坐大了怎麼辦?你就一點兒也不擔心?”
英王呵呵笑着撓後腦勺:“不瞞阿爺,我還真不擔心小五。小五是個好孩子,我看着他長大,如今他又年輕,我跟他又好,教成我的左膀右臂不成問題。何況,羽衛除了正職還有副職,回頭擱一個年輕些的混蛋武將在他手底下,兩個人互相制衡着,也就是了。”
昭宗聽到這裡,真正放了心,微微笑道:“其實我也是這樣想。小五是你的兄弟裡頭跟你最親近的,必能助你一臂之力。他現下還小,等到他成親那天,我會着人一點一點地將宮闈和京城各家的秘聞都告訴他。現在先將一部分放在半明面上的隱衛交給他——你做了皇帝,跟你阿孃不可能還像現在這樣親近,到時候萬一有事情,你和你阿孃中間轉圜的那個人,就是小五。所以孩子啊,你一定要善待你這個弟弟。”
英王看着昭宗殷殷的眼神,嚴肅起來,舉手發誓:“我此生必善待五弟,他不負我,我絕不負他。如違此誓,教我絕子無嗣,死於刀劍之下!”
昭宗並不阻止,而是由着他把誓言發全,輕輕一笑,道:“好啦,我已經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皇室宗親,各有立場,各有手腕。這個不是我能教得出來的,你憑着自己,去慢慢闖吧。我只告訴你一條:老皇叔是個全心都放在咱們李姓的人,你只管信他。其他人,你慢慢品,自然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英王心裡咯噔一聲:阿爺讓我信老皇叔,卻沒有讓我信達王阿叔!
昭宗面色有些潮紅,精神越發振奮,自己高興地笑了笑,想一想,卻自嘲地搖了搖頭,道:“好孩子,去召集中樞,然後把你阿孃叫醒,讓她來我這裡。”
昭宗自知大限將至,且喜之前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不由得心神鬆懈了下來,神情微微有些委頓。
英王臉色一變,頓時急了:“阿爺!我哪裡都不去!”
昭宗笑看着他,拍拍他的手:“好孩子,聽話,阿爺想跟你阿孃再說一回話。”
英王只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給昭宗磕了三個頭,疾步奔了出去:“孫德福,去請中書門下來,還有近枝皇室的人。”然後喊起來:“阿孃!阿孃!阿爺找你!”
昭宗聽得這帶着一絲癡氣的喊聲,無奈地搖頭一笑,示意進來服侍的小內侍把自己腰後的靠枕弄得再舒服些,然後靜靜地等着裘嵐。
……
……
(下)
裘嵐來了,臉上的淚痕還沒有擦乾,慌慌張張地便跑了進來。一看昭宗的樣子,又長出一口氣,轉頭怒罵英王:“莽撞得你!”
昭宗呵呵地笑,向她伸出手:“嵐嵐,你來。”
嵐嵐。
你來。
這句話一說,裘嵐睫毛一抖,大滴大滴的淚珠掉了下來,一步便撲了過來:“丈夫!”
滿內殿的人一見帝后如此,知道這必是昭宗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恩愛一輩子的夫妻倆,要好好地道別了。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默默地心酸起來,低着頭噙着淚,輕輕且迅疾地,退出了內殿。
大殿裡只剩了夫妻兩個。
裘嵐知道沒了別人,忍耐了好幾個月的情緒終於抑制不住地爆發了:“你不要丟下我!”
昭宗把她緊緊地攬在胸前,口中溫柔地勸哄:“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大你十來歲,也差不多啦!”
裘嵐哭着,雙手緊緊地抓着他的前襟衣衫:“可你答應我要一起終老的!這纔到哪?你讓我以後一個人怎麼過啊!”
昭宗微笑着拍她的背,輕輕地搖晃着哄:“嵐嵐不哭啊,嵐嵐不哭啊……孩子們雖然都有小心思,可好在一個比一個孝順……壽寧的終身是我誤了她,這件事上,真的對不起你了……”
裘嵐緊緊地摟着昭宗的腰,偎在他懷裡,低聲泣道:“說他們幹嗎?一個個的白眼狼,我管他們?愛怎麼過怎麼過,都是自己的日子,過不好活該!誰規定咱們就得負責他們一輩子了?你既沒有對不起他們,更沒有對不起我——反倒是我,我很對不起你……”
昭宗的手臂微微一僵,隨即卻更加用力地摟住了她:“傻話!你給我生了這麼多子女,又這樣全心全意地陪了我四十年,便有一星半點的疏漏,也都抵得過了!何況,你我之間,其實,哪裡有對得起對不起這樣的話……”
裘嵐的淚水洶涌:“可是你就這樣丟下我了呀……”
昭宗的眉頭蹙一蹙,輕輕將手放在了裘嵐臉側、自己的胸口上:“霆兒之死,我心頭上便似被狠狠地砍了一刀,那傷太深。嵐嵐,這孩子是我一生的心血,從他滿月起,我就一天天地看着長大,他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叫阿爺阿孃,第一次自己吃飯,第一次握筆寫字,第一次騎馬挽弓,甚至第一次捱揍,都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點兒也不誇張地說,這孩子就是我的心頭肉、眼珠子,是我最大的軟肋。傷他就是傷我,殺他就是殺我!可是,我卻眼睜睜地看着他,就在我眼前,那樣慘烈地,被馬踏而死……”
昭宗說到這裡,已經痛不欲生,老淚縱橫:“我的嵐嵐啊,我當時真想就這樣一閉眼,也跟他一起去了就算了!”
裘嵐想起屍骨不全的心愛的二兒子,也哭得擡不起頭來:“別說了,我何嘗不是?看到霆兒的屍身,我恨不得立時就死了!不是顧念着你,不是顧念着小四小五,我要這條老命做甚麼?”
昭宗自己擦淚:“就是這話了——我能撐到今日,一個是須得安排好大唐的未來,另一個,就是得安排好你的日子。”
裘嵐趕忙強自止住悲聲,拭淚擡頭,聽着昭宗交代後事。
昭宗的神情漸漸頹然下去:“雷兒性子暴烈,隨了你阿爺那邊。好在他聰明,也算有三分心計,所以這個皇帝,就算辛苦,他也能做個差不多。你不要理他,該放手的時候就放開手,讓他自己折騰去。只要不把歪心思打到裘家身上,這天下好歹也沒人敢給你氣受。”
裘嵐嘆了口氣,低聲道:“你怎麼不擔心他和他舅舅們打起來?”
昭宗微微扯了扯嘴角:“岳父大人是個明白人,不會的。”
裘嵐搖搖頭,哀然道:“阿爺最欣賞你,你在時,裘家自然穩當;可你一走,哪天阿爺再一走,裘家就不好說了。”
昭宗的眼神悠然轉向窗外:“這起碼是五七年之後的事情,若雷兒到時候還擺不平,那就說明你我沒教好孩子,說明我這雙眼睛,瞎了。”
裘嵐甩甩頭,期待的眼光看向昭宗:“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昭宗微微笑着看向她,眼神溫暖,平淡,就像尋常的日子裡,帝后相互凝視時的樣子,低聲道:“其實,沒有,嵐嵐,我就是想在最後關頭,不見那些人,不聽那些嘈雜,就這樣看着你,靜靜地走——這是我最大的夢想,也是我最想要的歸宿。”
裘嵐被他說得失聲又哭起來。
昭宗輕輕地擡起她的臉,伸手指替她抹淚,輕聲道:“嵐嵐,其實那次去你家,我也好奇,你在京城那樣大的名聲,到底長得是什麼樣子。可惜,你們所有人來見禮的時候,我沒好意思緊緊盯着看,你的頭又低到了胸前,我沒看清楚。心頭正遺憾,你阿孃大兄就把你賣給我了……”
思及舊事,裘嵐很是惱怒:“能不能不提這件事?!”
昭宗輕輕地笑起來:“怎麼能不提?那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啊!正瞌睡,就有人送枕頭。當時我把玉佩解給你阿爺,他不肯收,還是我說的,我說我喜歡你家大娘子了,你家的人,很會揣測聖意——”
裘嵐愣了。
昭宗笑着雙手捧着她已經有了細碎眼角皺紋、不再年輕光滑的臉龐,像看着全世界最稀罕的珍寶:“嵐嵐啊,我那時只看見你飛揚的紅色裙角,就已經心動了,何況,月下長髮的你,那麼美,令人窒息啊……”
昭宗雖然也常常說情話給裘嵐聽,但這樣直白的讚揚和眷戀,還是頭一遭。
裘嵐想起這已經是最後一次聽他傾訴愛意,不由得熱淚止不住地流:“丈夫!”
昭宗輕輕地伸過脣去,吻在她的眼角上,輕輕地吮了一口她的淚水:“是鹹的啊……”
昭宗忽然慢慢地把手放了下來,輕輕地抱住了裘嵐:“嵐嵐,來世,我能不能再早一些遇到你……”
裘嵐緊緊地抱着他,心頭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緊緊地咬住嘴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樣顫抖:“好啊,來世,我們青梅竹馬好不好……”
昭宗呵呵地輕笑:“這個好,我喜歡……”
枯瘦的大手輕輕滑落,掉在裘嵐玄色的裙裾上。
再無聲息。
裘嵐的悲鳴響徹大明宮:“丈夫!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