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從耿充儀房裡出來的明宗臉色陰鬱、手腳顫抖。
路修儀看着不對勁,上前要去扶:“聖人,敢是小公主她……”
明宗聽見路修儀遞過來的梯子,自然順着走下去:“小公主已逝,喪禮怎麼辦,聽你貴妃娘娘的。朕心裡亂,去靜一靜。”
路修儀點頭,看着旁邊的孫德福已經伸了手去給明宗當了柺杖,便不再多事,站到一邊,輕聲道:“聖人節哀,好生保重,大唐天下還指着您呢。”
明宗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看看她,臉色稍緩,點頭:“知道了。你也好好歇歇。”
路修儀微微頷首,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淡淡地看着他走了。
裘釧跟着也走了出來,呆呆地坐倒在胡牀上,臉上一片茫然。
路修儀看着裘釧的模樣,只覺得心中奇怪:若只是小公主夭折,甚至加上耿充儀不治,便是明宗失魂落魄,倒還可以理解;怎麼會連一向淡定的裘貴妃,也變得這樣手足無措起來?難道還有別的事情不成?
裘釧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擡頭看着路修儀。
路修儀眨眨眼,上前,問:“娘娘,聖人口諭,小公主的後事由您主持辦理。如今請娘娘的示下,婢妾有什麼差事麼?”
裘釧似乎還是反應不過來,順口道:“宮中的禮節儀制,路修儀是最清楚的。還請路修儀走一趟,去蓬萊殿找高婕妤,你們倆商量個章程出來。另外,讓邵婕妤過來,依舊陪着耿充儀——她傷心過度,現在睡着了。看看牟老歇息得如何了,來給她看看脈。”
路修儀又眨眨眼,應諾。
裘釧的眼神這才從呆滯恢復了一些神采:“我此刻還有些事情要做,你們且去忙。”說完,騰地站起,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但是,將將走到門口,一個小內侍攔住了她:“貴妃娘娘,孫公公令小人給娘娘留了一句話。”
裘釧疑惑地看着他:“什麼話?”
小內侍眉清目秀,擡起頭來:“小人是興慶宮的舊人,也是孫公公的關門弟子。若是娘娘有什麼話,可以讓小人去傳,但是暫時,還請娘娘不要去興慶宮。”
裘釧的手微微一抖,看向小內侍的眼神犀利起來:“這是孫德福給我下的令,還是表哥的意思?”
小內侍猶豫片刻,低聲道:“是孫公公揣摩着聖意,給娘娘提的建議。”
裘釧冷笑一聲,揚手便是一個耳光打在小內侍的臉上,低聲咬牙道:“那是我親姑母!那是裘家的根!你告訴孫德福,我再不是人,也不會忘了自己姓什麼!何況,我不去,難道讓他個閹奴去麼?真當自己是個人物,竟然管到我的頭上來了!”
小內侍被打得一個趔趄,但是立住了聽裘釧說了這些話後,臉上紅了起來,甚至,比裘釧的五道指痕還要紅一些:“娘娘是真人。我們師徒想左了。”
裘釧冷冷地看着他,哼了一聲:“好意心領了。但是,我不能讓姑母和表哥之間留疙瘩——你師父膽子不小,還真是什麼都敢聽,什麼都敢說!他也不怕表哥有朝一日抻出他的舌頭來炸了下酒!”
小內侍躬身下去,一聲兒不敢再吭。
裘釧一腳踏上自己的翟車,喝道:“長慶殿,快!”
七十一
裘釧幾乎從長慶殿的大殿門口跑了進去,也不管小宮女們的通傳,一把便推開了內殿的門。
裘太后正在苦惱心酸小公主的事情,跟餘姑姑絮叨,便見裘釧額頭冒汗地跑了進來,心上一痛:“可是孩子沒了?”
裘釧平復呼吸,頓一頓,先點點頭:“是。我就是急着來看看姑母,省得您傷心過度。”說着這話,卻衝着餘姑姑打了個眼色。
餘姑姑心頭一突,便擦着眼角轟衆人出去:“你們都下去。”
殿裡只剩了姑侄三個。
裘釧咬着嘴脣,走到裘太后面前,直通通地跪了下去:“姑母,這次的事情,是——”
裘太后的臉色大變,一扶膝蓋站了起來,彎腰去看裘釧的臉:“你想說什麼?!兇手查到了?!是誰?!”
裘釧擡手抓住裘太后的雙手,直直地盯着她,悲哀地直話直說:“這次的事情,包括以前的事情,趙氏、喬氏、阮氏、鄒氏、戴氏,樁樁件件,姑母,所有的事情,都是寶王哥哥做的!”
裘太后和餘姑姑聽她歷數從前,就已經開始有些站不穩,待聽到最後的“寶王”二字,兩個人俱各一晃,竟然同時跪坐在了地上。
裘太后愣愣地掉下淚來:“我不信,我不信,這個孩子,他真的不是人了嗎……”
餘姑姑則片刻之後便伏地大哭:“大郎,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怎麼可以……”
裘釧也哭了出來,膝行上前,抱住了裘太后,低聲解釋道:“耿雯是寶王哥哥送進宮來的,她是南疆黃洞蠻的聖女,擅長用毒。這一次,她意外有孕,寶王哥哥令她學賢妃前次陷害鄒氏一般,用這一胎陷害於我。但是耿氏想要保住自己部族的血脈,所以不肯。寶王哥哥這才令夏蓮芳姑姑在餘姑姑面前挑撥,令姑母震怒,貶她去了掖庭,也才讓賢妃有了機會給她下了毒……因爲是她們自己部族的毒藥,她過於託大,才令小公主夭折了……耿氏恨寶王哥哥入骨,便把寶王哥哥和她的謀劃和盤托出……”
餘姑姑渾身巨震,猛地擡起了頭:“你是說,四郎已經知道了?”
裘釧緩緩點頭:“耿氏令人找了我和表哥去。我先到,她卻一字不肯說,直等到表哥去了,纔出首,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餘姑姑全身忍不住地抖,轉頭去看裘太后,顫聲道:“姐姐,大郎,大郎要保不住了……”
裘太后早已失望痛心得發狂,聞言怒喝道:“你給我閉嘴!難道就爲了要保住這個畜生,我連裘家全族上下幾百口子和你姐夫僅剩的這個兒子,也都要斷送掉嗎?”
餘姑姑放聲大哭:“可那是大郎啊……”
裘釧在聽到“你姐夫僅剩的這個兒子”這句話時,瞳孔微微一縮,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家裡時,祖母和母親的一些躲躲閃閃的閒話——
裘釧站了起來,退後幾步,恭恭敬敬地屈膝施禮蹲身下去:“太后娘娘,餘姑姑,我這次來,是請求你們,在這件事上,不要輕舉妄動。這的確是兄弟鬩牆,但這也是君臣綱常。咱們大家都是臣子,唯有聖人才是君上。還請二位,三思而行。”
說完,裘釧站了起來,乾脆利落地轉身就走。
她不想知道那些舊事,她不想聽,別告訴她!
七十二
出了長慶殿,裘釧挺直了身子,下令:“太后娘娘傷情過度,去請御醫。”
然後轉回身,看着院子裡屏息凝立的衆宮女內侍,朗聲道:“小公主夭折,六宮舉哀,太后娘娘十分傷心,險些暈倒。爾等自即刻起,不得亂走!否則,我依着禮制宮規,必定嚴懲不貸!”
喝命長慶殿侍衛首領:“太后娘娘身邊的巡衛若有半分的差池,別說你,你在裘家的上下老小几十口子,我都讓你們下去陪葬!”
長慶殿的一應護衛都是裘家送進來的人,自然是唯自家的小娘子之命是從。所以聽到小娘子這樣嚴厲的命令,心中先一抖,立馬抱拳躬身:“是!”隨即便令:“取消所有休假,任何人不得解甲,七人一班,巡查二十四個時辰晝夜不許停,長慶殿若是隨意飛進來飛出去一隻蒼蠅,老子活扒了你們的皮!”
裘釧這才滿意地冷哼了一聲,上車自去了。
而宣政殿裡,明宗已經急令詔了裘峙裘峰入宮。
同時將兩個裘家人叫進宣政殿,衆人都覺得有些奇怪。還是孫德福一句話解了大家的惑:“小公主夭折,聖人不能去長慶殿發脾氣,還不能讓兩位舅舅進來發發牢騷麼?”
寶王和溫王的人聽了這話,放了心,高高興興地去告訴寶王:“小公主已死,皇帝宣裘家的兩個人進宮捱罵去了。”
溫王聽了皺眉頭:“後事誰在辦?”
眼線馬上說:“是路修儀和高婕妤在商量着辦。前頭崔昭儀說是病重了。裘貴妃去了長慶殿一趟,喝令裘家的侍衛把長慶殿圍得鐵桶也似,咱們的人消息都傳不出來了。”
寶王呵呵地笑,得意非凡:“這肯定是因爲小公主一死,那一位遷怒裘釧,裘釧鬱悶,就跑去長慶殿發威了。”
溫王覺得裘釧有點兒跋扈過頭兒了,滿臉不可思議:“不對吧?她敢跟太后娘娘當面叫板麼?就這樣明目張膽地發作?祖母一輩子可是誰的賬都不買啊!”
寶王捻鬚微笑:“所以你還年輕。我們家這位太后娘娘,敢一輩子腰桿這樣硬,是因爲她一輩子沒做過錯事。但是如果她真的做錯了,她會比誰都心虛。這一次明顯是她先亂髮脾氣,才導致了耿氏中毒、小公主夭折。而外頭一傳,一定把這個錯兒安在裘釧頭上。裘釧百口莫辯,不找她發脾氣找誰發?何況,那一位雖然沒跟太后發作,卻在這種事情不去長慶殿看望,擺明了是怨懟。幾下裡一夾攻,我們家母親大人不生病就不錯了。讓裘釧發作一下裘家的下人而已,她要出來吭聲纔怪了。”
溫王連連搖頭,連連直道:“匪夷所思!”
七十三
餘姑姑跪在地上哭着給裘太后磕頭:“姐姐,你救救大郎,你救救大郎……”
裘太后看着她,老淚縱橫:“那是我兒子,那是我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兒子,我親眼看着他一天一天長到八歲——小余,是我不會教孩子,事情才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你跪我有什麼用?還是那句話,我得顧着整個裘家,我得顧着小四啊——難道讓大郎殺了小四、奪了他的江山不成?小余,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如今兩不相幫,不聞不問,已經是對小四最大的不公平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樣啊……”
餘姑姑哭得擡不起頭來:“可如果大郎沒了,王爺就絕後了……”
裘太后厲聲喝道:“閉嘴!”
餘姑姑噤聲,掩住嘴,低低地繼續哭泣。
裘太后沉聲喝道:“我不想再聽到類似的話——你不想害死整個裘家,就再也不要提一個字!”
……
宣政殿裡。
裘峙和裘峰看着雙手捂臉的明宗,面面相覷。
這叫了他們倆來,就一直這樣不吭聲,他是幾個意思?
孫德福看了看明宗的樣子,上前一步,低聲道:“兩位舅爺,小人要多嘴了。”
裘峙面露不悅,裘峰卻忙一躬身,叉手謝道:“孫公公請說。”
孫德福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地面,輕聲把耿充儀中毒、小公主夭折、耿充儀自首說出了雙王所有陰謀的過程低低摘要講了一遍。
裘峙裘峰都聽得臉色大變,噗通噗通兩聲,兩個人先後跪倒在地!
裘峙是一下子想到了寶王的身世,而裘峰則是想到了裘太后先前將耿充儀送入掖庭,兩個人顫聲請罪:“聖人,裘家萬死!”
明宗疲憊痛楚的聲音從雙手後面低低地傳了出來:“大舅舅,三舅舅,不要說什麼皇家秘聞,外臣不忍聞的鬼話。這是我們家的家事。阿孃這一回必是要傷心得大病一場才罷。你們快幫我把局面穩定下來吧。否則,果真讓大哥有機會謀逆,我倒無所謂,一張坐榻而已,但我只怕母親會被他氣得自裁以謝先帝了。”
裘峙是個直率性子,聞言惱道:“這樣無情無義的小兔崽子,怎麼可能讓他來坐天下?小四不要說氣話,大舅舅一定站在你這一邊。”
裘峰卻從這話裡聽到了濃濃的威脅味道——裘太后若死,皮之不存了,裘家毛之焉附?
好在裘峙說得話竟在這個時候十分應景,忙跟着道:“聖人,錚郎早就給我看過一些東西,咱們並不是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大哥說得很對,這個當口兒,你不要說氣話,咱們好好商議一下,怎麼能把事情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