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裘峙的嘴果然很緊。
直到明宗發難動手,裘家除了裘三郎裘峰、裘小大郎裘錚和裘大郎裘峙本人之外,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究竟是爲了什麼裘大郎會緊急調了那麼多心腹兵士衛隊入京。
裘家有裘家的渠道。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但局勢已經緊張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所以,裘峙秘密下令,動用裘家最隱秘的手段,迅速調集自己的人手入京。
裘二郎裘岷覺得奇怪,所以他忍耐不住,悄悄地在府裡聽了一次壁角。
他聽到了裘大郎和裘三郎在書房吵架。
“釧娘怎麼就不能當皇后?別跟我說那些有的沒的,什麼勢大什麼忌憚,嵐兒獨霸後宮幾十年,你和阿爺也沒說一個不字。怎麼輪到我釧娘就得避讓了?你壓根就是因爲妒忌!若是現在宮裡的是你們家錦娘,你要能說出這句話來我就真服了你!”
嗯,原來是爲了釧孃的後位。
“大哥,你講講道理!那能一樣麼?先帝當年是怎麼待姐姐的?姐姐入宮不到一年,先帝就別的女人一個都不肯碰了。可如今呢?即便是跟釧娘好得如膠似漆的時候,小四不一樣恩澤後宮雨露均沾麼?不然你以爲耿氏的孩子是怎麼來的?兩位帝王心性不同。可釧孃的性子卻像極了姐姐。若是日後釧娘受不了那等委屈,你說說,裘家是站在釧娘這一邊還是站在小四那一邊?”
哦,敢情對皇帝還是有不滿的嘛!
“釧娘怎麼了?釧娘做得還不夠好麼?耿氏的孩子可是生下來了的!還是釧孃親自守了她那麼久,還費勁巴拉地替她找兇手。就算是沒能找出來,可也是找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釧娘有那個心胸去給小四當皇后!她既然有這個心,咱們家又不是沒有這個實力,你爲什麼不同意咱們去試一試?!還是那句話,換成是你錦娘,你願意她再對着另一個女人行禮麼?我釧娘夠委屈了,戴綠枝多蠢的玩意兒,釧娘不一樣忍了她那麼久麼?”
另一個女人——皇帝又想要立新後了麼?不是都下旨修繕清寧宮了麼?
“大哥!你領着英國公,我領着蘭州刺史,大唐的百萬精兵都在咱們家手裡,若是釧娘再去當了皇后,咱們家就真的是全大唐最大的權臣了!即便是先帝,後來也擡了沈家樑家等人跟咱們家打擂臺,何況是一向心機深沉、喜怒無常的小四?!”
呵呵,喜怒無常都說出來了……
“少拿這一套嚇唬我!我嘴皮子沒你利索,我只問你一句:若是你錦娘有這樣的機會,你肯不肯讓她不當皇后?!”
啊,這句話問得太好了!我也想問呢!
“大哥!你這不是胡攪蠻纏麼?!”
咦,不正面回答麼?
“哼,怎麼樣,不敢說不肯了不是?所以我說,老三,就你這虛情假意的勁兒,以後別再來教訓我了。我不吃你那一套!小四把軍權給了你,可你卻沒那個底氣掌控裘家的老兵老將們,所以你纔不肯讓釧娘當皇后,就怕我的靠山太硬,有朝一日會重新拿回兵權,奪了你的位置!可是我告訴你,即便是你去當這個蘭州刺史,我手裡沒有大印,但凡我出聲,也一樣可以奪回兵權,讓你滾出裘家軍!”
嘿嘿,有道理啊大哥,怎麼你也變得聰明瞭,懂得些陰謀論了麼?
“你!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接着便是砰地一聲。
呵呵,甩門而去啊……
裘岷笑眯眯地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命心腹去寶王府送信:“老大和老三在是否爲釧娘爭取後位的事情上出現絕大分歧,老大秘密調集人手,若能加以挑撥,必能令二人兩敗俱傷。”
寶王看了大喜。
雍郎卻不這樣想:“兩敗俱傷的結果,得到最大好處的可不是咱們,而是裘家這位二舅爺——他只消做出一副孝敬外祖母的樣子來,宮裡太后就會讓他承繼裘家。裘家大表哥到底還是年幼,又沒有帶兵經驗,到時候,裘家軍百萬大軍,可就落到裘二郎手裡了。到時候,萬一他再反手把咱們賣了,隨便扶植一個傀儡皇帝,自己就可以大權獨攬了。”
寶王頓時把眉頭皺了起來:“那怎麼辦?”
雍郎脣角一勾:“自然是幫着三舅舅,然後,讓他死前把錦娘嫁給我,就行了。”
寶王拊掌稱妙。
幕僚看了雍郎一眼,有些驚懼地低下頭去。
八十
裘峙的人都交給了裘錚。
裘錚轉身就將人扔給了沈邁:“沈將軍,這些人眼生,你來安排細事。到時候我跟着大隊就行。”
沈邁搓着下巴呵呵地笑:“小公爺又說笑。咱們倆肯定是一個去抓主謀,一個去抓黨羽。這分工明擺着,我哪裡有那個本事去闖寶王府啊!所以,人您留着自己用吧。我的人手夠了。”
裘錚揮手讓自家的兵士們撤:“這條老狐狸瞎客套,咱們走,讓他自己抓瞎去。我就不信了,他提前控制那些王八蛋的時候,用不着生人蹲點兒!”
沈邁聽他一語道破,又見他果真要走,急忙一把拉住,反而給裘錚賠笑:“你看,這麼好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領情,小公爺高義!”
轉過身,沈邁對隨身的老哥兒幾個私語:“這位小公爺比國公和刺史大人都厲害!有他在,裘家至少還能再興旺三十年——以後瞧見他,大家夥兒繞着走啊!”
那邊裘峰壓根不管事,樑奉安想上門求教又怕被寶王瞧見,急得團團亂轉。
孫德福聽說了,樂得嘿嘿的,悄悄找了樑奉安提醒:“裘家有一位貴妃在大明宮,一位太后在興慶宮。裘三郎不知道該去哪邊,所以索性都不問。將軍只要把給他的活兒分好了,照臉扔給他,其他的你統不管,就行了!”
樑奉安恍然大悟,想起來裘峰當時就明白說了他只負責興慶宮長慶殿,明白了過來,先深深攜了孫德福提點,然後命人給裘峰送信:“如此,我負責大明宮,裘刺史負責興慶宮。”然後果然對興慶宮的一切事宜不聞不問了。
裘峰見他終於識趣了,便放了心,有條不紊地佈置下去。
興慶宮裡,卻各種不平靜起來。
……
就在裘釧慢慢悠悠地洗澡,讓自家父親在御書房邊喝酒邊等待的時候,裘峰正在長慶殿與裘太后相對無言。
裘峰到了長慶殿,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跟裘太后見過禮,寒暄畢,然後象徵性地安慰了兩句小公主夭折的事情,就仍舊像往常一樣,看了餘姑姑一眼。
餘姑姑會意,也像往常一樣,將一衆宮人都趕了出去:“放你們的假,去玩吧。”
宮人們明白,這是太后又要像往常一樣,跟自家兄弟說體己話了,於是俱各一笑,魚貫退出。
等長慶殿內殿清了場,裘峰卻沉默了下去,半天,才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大郎從十年前就開始算計小四,小四一直沒孩子,就是因爲大郎命人在他的飲食中動了手腳。”
裘太后的茶碗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餘姑姑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掩住了口中差點就要逸出的驚呼。
裘峰不再吭聲,低頭不語。
裘太后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慌亂之中,卻仍舊沒有喪失最後的理智,顫聲問:“小四知道了?”
裘峰點點頭。
裘太后只覺得頭上一暈,忙一隻手狠命地撐住了身體,定了半晌,才壓低了聲音,顫聲接着問:“大郎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裘峰遲疑一下,搖頭:“應該不知道。小四也應該不知道。”
餘姑姑失聲哭了出來,忙又把自己的聲音掩在口中,低聲泣道:“大郎必是覺得姐姐和姐夫太過偏心,所以才這樣的……”
裘峰哼了一聲,苦笑,接着搖頭,眸中厲色一閃,森然道:“他殺我大唐將士以爲軍功,就這一條,姐夫當年就能直接廢了他!可姐夫還是寬宏大量,甚至加了他的俸祿封地,輕輕掩過了這件事。姐夫哪一條對不起他?他竟然絲毫不顧人倫孝道,他現在還算是人麼?”
裘太后極少見自家小弟對一個人口出惡言到這種地步,下意識地想到,只怕寶王還做了更可怕的事情,脫口問道:“三郎,你是不是還查到了什麼?”
裘峰看着自家姐姐,遲疑片刻,低聲道:“阿姐,你和餘姐姐時常吃的飲食裡頭,被夏蓮芳放了不乾淨的東西……”
夏蓮芳!
她是寶王的乳母,前頭把耿氏趕去掖庭,就是她傳的閒話,才挑撥得餘姑姑和自己都失了分寸!
裘太后只覺得心頭一痛,喉頭一甜,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餘姑姑嚇得撲過去扶住她:“姐姐!”
裘峰心頭的怒氣被自家姐姐的這口血激得更加暴烈,一拳砸在條案憑几上,低聲怒吼:“我一定要廢了這個畜生!”
八十一
裘太后當天便病倒了。
倒在牀上之前,裘太后避開餘姑姑,拉了裘峰,低聲道:“當年你姐夫和三郎去的那件事,我沒有查。但所有的人我都關起來了。你拿我的手令,悄悄去審。”
裘峰頓時驚懼起來,失聲道:“姐姐你懷疑……”
裘太后闔上了眼睛,淚水汩汩地從眼角流出來:“我一直就有懷疑,但是我不願意去查……”
裘峰臉色難看地離開了長慶殿,臨走前,照例去找侍衛的首領,問他:“最近的情形怎麼樣?”
都是裘家出來的人,自然是對自家的主人不加隱瞞:“有人試圖出去,也有人試圖進來。不過,貴妃娘娘有吩咐,所以屬下們看得嚴,到底都沒讓他們接觸到。”
裘峰悄悄鬆了口氣,低聲道:“做得好。最近一段時間,你打起精神來,好好地把長慶殿看嚴實了。一個月後,我給你請功。但如果有一丁點兒紕漏,我保證你九族都死不痛快!”
侍衛首領嚇了一大跳,待發現自家的這位爺,嚴肅得堪比貴妃那天的狀態了,心中一動,明白了過來:最近宮裡必定有大事要發生!
侍衛首領爲難了一下,低聲道:“三郎君,看嚴實沒問題。但實在是人手有點不夠用,您看看,能不能調些家裡得力的人過來幫個忙?”
裘峰微微思索,點點頭,低聲道:“你再忍兩天。我回去就安排。”
裘峰迴到家裡,通過樑奉安神策軍的渠道,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了二十個高手進來。長慶殿的侍衛首領鬆了口氣,把個長慶殿管得鐵桶也似。
……
萬事俱備。
明宗問清了幾個人都準備完畢,哼了一聲:“那還等什麼呢?”
沈邁摸着腦袋想了半天,問:“要不要讓欽天監算個好日子來?”
裘小大郎在一邊實在沒有忍住,“啊呸”一聲,把一口茶噴了出來,然後翻着白眼問:“你猜寶王是不是也這樣想?”
明宗獰笑一聲:“今夜四更,動手!”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
裘峙在家裡,臨近三更,先把裘二郎一家子連帶他的心腹全部拿下,都捆了起來扔在屋裡。
裘峰則一身戎裝去了長慶殿,一把大刀,一張高背椅子,就坐在長慶殿門口。而門內,裘太后和餘姑姑被請安穩呆在內殿,其他人全部被拿到院子中間,挨個兒審訊。六局那邊,夏蓮芳則被同時拿下,尚食局等地也被緊密地看了起來。
裘錚帶着自家父親密調入京的親兵衛隊,叩開了寶王府的大門,直撲後院,先令人把寶王和雍郎綁了,再將一家子的親眷押起來。清客幕僚護衛則一個不少地綁了扔在當院。裘錚跟這些小人沒有什麼話好講,直接問其中一個:“是你麼?”
那個護衛呵呵了一聲,躬身應是。
裘錚點點頭,接着問:“在哪裡?”
護衛二話不說,就往密室走。
後頭的幕僚們睚眥欲裂,大聲怒斥:“背主忘恩的奴才!”
護衛回頭,挑眉:“我從十歲就跟着先帝,這個罪名我可不認。”
衆人頓時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一個個抖衣而顫,面如死灰。
沈邁在京城早就布了控,一俟拿到裘錚令人飛馬送來的名單,立即按圖索驥去抓人。除了一兩條躲得快的漏網之魚,一舉成擒。
至於樑奉安,則按照明宗的吩咐,將整個宮城城門封閉掉,任何消息均不得外泄。
到了天光大亮時,事情已經結束了。
當然,是看似,看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