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見是明宗,瞬間明白了自己父親爲何那樣一番作態,心中微定,忙福身見駕:“見過聖人!”
鄒充儀在院內聽見沈昭容如是說,愣住了。
他不是隨腳走來的,不然沈邁不會提前知道。
沈邁爲什麼知道?
他爲什麼來?
是跟着沈昭容來的?
還是爲了見自己而來?
還是,他最近常常來,只是自己不知道?
明宗也不吭聲,上前伸手拉起沈昭容,強扯嘴角,露出一抹笑,輕輕的握着她的手,看了小院大門一眼,又擡頭看看鄒充儀手書的“幽隱”二字,不做任何評論。
鄒充儀屏息,卻一直沒有聽到明宗的聲音,直到快忍不住要發聲的時候,只聽門外明宗的聲音響起:“走吧。”接着便是和沈昭容兩個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鄒充儀面上寡淡起來,人卻恭恭敬敬地,向着門行了一個全禮:掀衣,跪倒,舉手,叩頭,再拜,站起。
禮畢,乾淨利落地起身,回房。
不一刻,燭火滅了。
值夜的內侍站在院中,愣愣半天,方微不可聞地訥訥:“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場大戲!”
十月十五,仙居殿。
太陽剛剛下山,明宗突然來了。
賢妃呆了一呆,忙換了滿面春風,上前嬌嗔:“聖人都不知會一聲就跑了來,嬪妾晚上還有事呢!”
明宗似是突然之間對她的這種直白不再着迷,只是淡淡的令人上茶,然後倒在榻上,閤眼假寐起來。
賢妃心下狐疑,看明宗這做派卻知道打攪不得,只得令人點了安息香,放下紗簾,再親手給明宗搭了一條夾被,再命小宮女過來輕輕捶着腿,自己悄然退下了。
出了外間,才拉了孫德福悄問:“這是怎麼了?”
孫德福笑容滿面,嘴裡的話卻明顯得假:“乏了,思念娘娘,就來了。”
賢妃心中暗罵一聲老閹奴,卻拿他無可奈何,只索罷了。
不一時,裘昭儀和沈昭容聯袂而來,進門便都輕巧地朗聲笑:“賢妃姐姐今日得請我們吃好的,否則我們就賴着不走了!”
賢妃聽了這自信的聲音,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和自己預期的差的有些遠——忽然,賢妃明白了過來,明宗來這裡,就是因爲這兩個年輕的小娘!
賢妃的臉色有了一些變化。
然,明宗接下來的舉動讓她更加不悅了。
“阿阮,今晚吃什麼?”明宗懶懶的躺在榻上問,連身子都沒有起。
裘昭儀卻詫異了一下,驚喜似的,拉着沈昭容越過賢妃進了內室,口中還在大聲問:“表哥,你也在啊?”
明宗仍舊沒有起身,只是枕了手臂,歪頭看着攜手走進來的兩個英姿颯爽的小姑娘,笑眯眯的:“對啊,賢妃娘娘請貴客嘛!我是特地來作陪的!”
裘昭儀也笑眯起眼睛,回頭看着隨行進來的賢妃道謝:“阮姐姐,謝謝你!我們都有好些日子沒見着表哥了,對吧,沈姐姐?”
裘昭儀看向沈昭容的眼神,竟有一霎時的鋒利。
沈昭容卻閒閒地搖頭:“我前兒晚上才見的。”
明宗笑着伸手拉了裘昭儀一把,裘昭儀驚呼一聲,跌入明宗的臂彎時忍不住紅了紅臉。而明宗接下來的調侃令裘昭儀頓時嬌嗔大作:“怎?釧兒也會吃醋的嗎?”
沈昭容笑容不變,接口道:“還好釧兒還會吃我的醋,要不聖人就該吃佛祖的醋了!”
裘昭儀面上晃過一絲尷尬,接着便作了不悅:“沈姐姐這是責備我信了佛祖呢?”
沈昭容懶得跟她打這種機鋒,尤其是當着賢妃,直言道:“釧兒年初的生日,現下連及笄都沒有,小小的年紀,又是裘家的根苗,你跑去信佛,讓其他人還怎麼活嘛?我這一個宮裡就跟你最親近,你倒好,現在也不跟我玩了,整天窩在綾綺殿裡阿彌陀佛,我自己都要無聊瘋了!你還吃我的醋?我早就醋佛祖醋的要提劍砍它了!你不高興,來來來,仙居殿外太液池旁,多美的地兒,咱倆還沒切磋過呢,正好打一架!”說着就站了起來,挑眉叉腰,一副馬上就要動手的架勢。
裘昭儀心中一動,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賢妃,卻見她聽得眉飛色舞,頓時就沉靜了下來,笑嘻嘻地擺手:“我纔不要!今日爲了赴宴,特意換的石榴裙,萬一打架打扯了怎麼辦?改日改日!到時候換了行頭,我還怕你不成?”
沈昭容臉上大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你應了跟我打一架啊!說話不算話可不行!拉鉤!”說着,另一隻手的小指便伸了過來。
裘昭儀衝着她皺皺鼻子,哼了一聲,真的伸了小指跟沈昭容拉鉤:“我裘釧從來一個字一根釘!過幾日找個好天,咱們去校場!”
沈昭容聽得一聲歡呼:“我還要去騎馬!”
裘昭儀便嘿嘿地笑,倒在明宗身上撒嬌:“表哥,你看我都和沈姐姐拉了勾呢!你讓羽林的校場給我們用半天唄?”
明宗在一邊一直含笑聽着,表情越來越柔和,最後輕輕地抱着裘昭儀,臉上無限溫柔:“釧兒說什麼是什麼!”
賢妃見三人這樣融洽,臉上便露了些酸意出來:“啊,嬪妾來得不巧,先告退了!”
沈昭容聽了,回頭看賢妃,噗嗤一笑,作勢:“喲!賢妃娘娘來啦,快請坐!來人,給娘娘上茶!”
裘昭儀早已笑得伏到明宗懷裡,聞言探了頭出來糗沈昭容:“你個調皮鬼!”
明宗笑着把裘昭儀扶起來,衝賢妃點點頭,道:“這兩個搗蛋鬼年輕,她們有什麼不妥的,告訴我,我來收拾她們倆——都是武將家出來的急性子,萬一怎麼樣了你,我又得罪不起舅舅和沈將軍,你可就吃啞巴虧了!”
明宗既沒有用“欺負”“得罪”“不敬”這種詞兒,反而用了個“怎麼樣”。
賢妃臉上頓時發僵起來。
沈將軍那番話,既然沒有瞞着明宗,自然也就瞞不過這宮裡的三妃,是以現在早已闔宮皆知。賢妃很明白那話是從何而來,也知道是緊跟着自己告狀、明宗召幸事件的,對於沈將軍到底在表達什麼,自然是清楚得很。
不過,一個將軍而已,又進不了內宮,自己有什麼可怕的。
然,明宗當面把這個話撂了出來,就不一樣了。
明宗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動這兩個小娘!
否則,無論你被怎麼樣了,我都不會管!
賢妃忽然想到了鄒充儀。
鄒田田!
都是你這個賤人!
若不是有你在沈戎背後嘀嘀咕咕,她能做出這麼多事情來惹皇帝注目麼?會夥同她老子給我這樣的下馬威麼?會連吃頓飯也搬了皇帝這尊大佛來麼?
既然你陰魂不散,那就不要怪我將你置於死地!
賢妃心中殺機閃過,臉上卻越發嬌俏了笑容:“兩位妹妹爽利聰慧,怎麼會有不妥?若真有不妥,那也必是別人的錯,奴好歹算個明白人,絕不會遷怒在兩位妹妹身上的!聖人太也小瞧了人家!”
明宗、裘昭儀和沈昭容都不是傻子,一聽就知道賢妃又想起了鄒充儀。
裘昭儀雲淡風輕,一副聽不懂、聽懂了也無所謂的神氣。
沈昭容則微一皺眉,沒想到明宗這番話又把鄒充儀給坑了。
明宗卻笑了起來,放開裘昭儀,從榻上下來,攬了賢妃的香肩往外走,口中稱讚道:“朕的阿阮是個聰明人,朕從未小瞧。來,先給朕看看,你到底都備了些什麼美味佳餚!”
裘昭儀看着他二人的背影,一時間有些愣愣的。
沈昭容連忙拉了她一把,示意趕緊跟上。裘昭儀不解。
沈昭容忙伏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鄒姐姐說,無論如何,哪怕天塌下來,也不許咱們離開聖人的視線!”
裘昭儀身子一震,大驚,轉頭看着沈昭容,眼神中都是懼色。
沈昭容躲開她的視線,低下頭,聲音壓得極低,仍舊微微打着顫:“釧兒,我很害怕,你要小心。”
這十個字,既解釋了自己爲什麼會私自見了明宗,又善意地提醒了宮中的兇險,更十成十地表達了自己的恐懼以及對裘昭儀的親近之情。
不得不說,沈昭容是個冰雪聰明的人!
裘昭儀頓時手上一緊,抓着沈昭容的手便有了一絲力度,也輕聲回道:“別怕,還有太后呢!”
沈昭容抿緊了嘴,用力點點頭,回握住裘昭儀,向外走去。
宴上自然是山珍海味。
待月上中庭,賢妃又傳了清歌來聽,格外醉人。
沈昭容卻覷見自己和裘昭儀身邊斟酒的人忽然靜靜地換了兩把銀壺,轉頭看看,上首的明宗和賢妃卻仍舊是剛纔一直用的金壺,心中一跳,便出言笑道:“聖人,我要吃你壺裡的酒!賢妃姐姐必定偏心,給你的酒一定比我們的好吃!”
明宗定神看過來,看看侍女手裡的銀壺,再看看沈昭容眉間的懼色,剎那間便明白了,臉色不由一淡,不待賢妃說話,長袖一拂:“來,朕的酒與賢妃的是一樣的,將這兩壺酒與她們倆的酒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