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於她心中悲慼之際,卻聞身後傳來一道輕柔的男聲。
“怎的,又在訓斥寶兒麼?”略帶笑意的語氣,很明顯是對這樣的情形見怪不怪了。
“小白叔叔!”墨寶兒一聲高呼,小身體如同火箭一般衝進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懷中,那樣子,別提有多高興了。
小白叔叔一向疼他,每次他犯錯,總也是他出面爲他求情的。
墨妍已經於轉身之前將腮邊眼淚擦乾,轉過身時,面上已掛上淡淡的笑容。
“都是你平日裡太過驕縱他,他纔會這般沒規矩,三天兩頭往外跑!”明明是責備的話,從墨妍口中吐出卻沒有半分指責的味道,反倒十分有韻味。
聽聞墨妍的話,小白卻是會心一笑,他低頭揉了揉墨寶兒柔軟的髮絲,一雙墨綠色的瞳孔中涌上些許寵溺。
“瞧,你一個人不聽話,反倒要連累我陪你一起受責罵…”相較於七年以前,小白麪上的神情豐富許多,一顰一笑間,表情倒是精準不少。
小傢伙朝他吐了吐舌頭,繼而將腰間的乾坤袋扯出丟到他懷中,皺着鼻子輕哼一聲。
“你與孃親均都不宜出塔,可金靈兔卻是少不得的,眼下,也只有我出去捉了!”
不錯,墨妍與小白確實是不宜出塔的。
七年前,千絕谷一戰,墨妍一口氣服下七粒七絕散,令自身修爲暴漲大肆屠戮。然,那七絕散的副作用確實不可小覷。滅神劍直墜雲端的那一刻,墨妍魂魄離體,肉身也在七絕散的功效之下漸漸幻滅。
千鈞一髮之際,小白以半生修爲強行將其魂魄凝聚,並自損靈根保其肉體不滅。而這種強度的透支,已經遠遠超出他所能承受的範圍。另外,早在魔王嶺中,爲了幫墨妍以心頭血助鳳非離魂體合一,他便已然消耗不少功力。
勉強帶着她來到這千羽鎮附近,以秘法召出靈塔,小白也已是奄奄一息,而墨妍卻是徹底陷入沉睡之中。
好在靈塔之中靈氣充沛,大約經過四個月的滋養,小白身體得以恢復,但體內修爲卻是大不如前,反觀墨妍,卻是依舊如同入塔時一般,沉睡不醒。
而在此時,小白髮現她體內已懷有身孕,但身體各方面機能卻在逐漸衰退,而七絕散的小部分藥力,依然殘留在她體內,正漸漸蠶食着她的生命。
無奈之下,它只得發動族中傳承秘法,藉助靈塔之力,以濃郁的靈氣相逼,將七絕散藥力盡數匯聚於她腹中的胎兒體內,再佐以封印加以壓制。
臨盆前的一個月,墨妍終是醒了過來。然而,醒來之後的她卻是雙目失明,原本滿身修爲盡數消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魔神之體得以甦醒,竟是有些許神力滲入她腹中胎兒體內令其順利的生長。
然而,命運卻像是和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孩子雖是保住了,除卻修爲盡散雙目失明之外,她腦海中記憶竟是生生缺失了一塊。好巧不巧,卻正是關於鳳非離的。而產生這種效果的原因一時之間也極難說清,或許是七絕散的後遺症,再或者,是人在經歷一些事情後潛意識的選擇性遺忘。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也有着一部分這樣的人。因爲心靈遭受了極大的打擊而選擇性遺忘掉一些事,一些人。而被遺忘的,要麼是一些痛徹心扉的過往,要麼,則是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而很顯然,墨妍屬於後者。
她記得雲不歸,記得慕容清尋,記得百里楓,記得南宮逸,記得墨若兮,記得林思音,記得曾經生命中的每一個人,卻獨獨忘記了鳳非離。
忘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究竟是從何而來。
是以,寶兒出生以後,隨她姓墨,而非是鳳。
是以,這些年來,她對那人隻字不提,也從沒有想過離開靈塔。
是以,無數個夜,她自夢中醒來,整顆心空空落落無所依,卻找不到原因。
她只隱隱知道,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深埋在記憶當中,而小白不提,墨妍也未有發問。
或許是怕聽到更壞的消息,或許是怕她得到的答案會和記憶中的那些人一般,早已經離她遠去。悠悠世間,若在糊里糊塗秉持着希望生活和清醒確定着彼此早已經天人相隔而生意全無之間選擇,她更傾向於前者。
不爲其它,便是爲了孩子,她也願糊塗一回。
而小白,不知出於何故,竟也未有將真相告知於她,反設法將她靈戒之上的氣息掩蓋……
然而,命運的齒輪總是不停轉動。今日墨寶兒在千羽鎮中遇到鳳非離,就註定,但凡是活着,她們是必然要糾纏到一起的兩個人。
再說墨妍之所以對墨寶兒出塔如此緊張,也並非是全然沒有原因的。
臨盆之前,墨妍體內的絲絲神力滲入墨寶兒體內,這才得以將他體內殘留的藥性壓制下去,而今隨着墨寶兒年齡的增長,殘留在他體內的神力卻見漸漸消弭,而七絕散的效果也正在潛移默化中復甦。
墨寶兒是不能長時間離開靈塔的,這一點墨妍心中再清楚不過,小白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只有墨寶兒自己不知道。
而之所以如此,一來是靈塔之中充沛的靈氣對於七絕散的藥力有很強的壓制作用。二來是他本是妖神與魔神結合所生,體內自然也負有身體,只是他年歲畢竟還小,力量不夠強橫。一旦體內封印鬆動,他體內精氣神氣將在瞬間大減,若短時間內得不到救助,他很有可能發生危險。
她只盼他快些長大,體內力量強橫後能將七絕散藥力徹底化解。可偏偏,小傢伙卻對外面的世界分外好奇;無論她怎麼勸阻,他只要一找準機會,一準兒是要溜出去的。
也不是沒有想過將真相告知於他,可每每瞧見他神采飛揚朝氣蓬勃的模樣,她便不忍。
他一直期盼自己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生活,可眼下,她已經不能給他一個完整的家;若再將此事告知於他,只怕會橫生枝節。
她不希望他知曉那段充滿殺戮的過往,她不想讓他覺得,原來自己的孃親曾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再者,直到她做了孃親,才明白,當年青峰鎮中,這具身體的孃親爲何會在她體內種下那道封印。
人妖殊途,人魔殊途;人,神,妖,魔之間,永遠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這個時空的種族觀念實在太過分明,而他們之間,卻有着共同的通病——他們盲目的遵從,自以爲明斷是非,萬事唯利是圖,極容易被權勢野心矇蔽,萬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恃強凌弱,人命若草芥一般,偏生,誰也逃不出這個大染缸。
“寶兒,不可胡鬧!日後不許隨便出塔!”小傢伙沒大沒小慣了,一張嘴巴更是不饒人。儘管他所言不錯,但若是要他冒着生命危險給自己找金靈兔,她情願就這樣瞎一輩子。
墨妍一聲怒斥,卻是惹得小傢伙微微一怔。擡起頭,小傢伙咬了咬脣,紅着眼圈,脆聲控訴:“孃親都不疼寶兒,那金靈兔就在附近,你明明就有希望復明,卻不許我出塔去尋,你根本就不想見到寶兒!”
墨妍氣結,漲得一張臉通紅,一把拽了小傢伙到懷中,作勢便要掀開他衣袍下襬打屁股。
然而,手掌觸及他身上所穿褻褲時,卻是微微一愣。
“你身上的褲子哪兒來的?”由於眼睛看不到,墨妍的聽覺觸覺嗅覺較一般人等都要靈敏許多。再者,她本就是殺手出身,意識絕佳,心思縝密。這新衣和舊衣之間的觸感,她自是一摸便知。
很顯然,小傢伙對墨妍的強勢很有些不滿,抿着嘴巴不說話。
墨妍似也察覺到自己的反應實在過激,她慢慢將小傢伙放到地上,卻只是慢慢轉過身,垂首閉目,她輕嘆一聲。
“罷了罷了,你如今眼看着也一日大過一日了,有了自己的主見了,既如此,那孃親日後便再不過問你的事了…”
半是心中感嘆,半是略施小計;小傢伙的性子她再瞭解不過,縱是倔,對她卻是極其孝順的。
果然,墨妍此話一出。小傢伙急了,急急上前一步,也顧不得提褲子,一把自身後將墨妍腰間摟住。
“孃親不要生氣,更不要不理寶兒,寶兒知錯了,寶兒以後再也不偷偷溜出塔了!”
脣梢微微揚起,墨妍心中掠過一絲柔軟。其實她再清楚不過,小傢伙還是會偷溜出塔。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不過每一次過後,小傢伙都會安分一段日子。
她也並非是完全要阻斷他與外界的交集,畢竟,孩子還小,貪玩是很正常的事。
想起方纔小傢伙說的話,想要有小夥伴陪,想要有爹爹疼,墨妍只覺心中一片愧疚翻涌。
是她的緣故,才讓寶兒比平常孩子更爲早熟敏感,才讓他失去許多童真,她這個娘,做得當真是失敗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