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緋色黎明【晉江獨發】

英國的PhD博士學位一般都是九個學期, 大部分都能在3到5年內取得學位,但也因人而異,最長能讀到七年, 但如果成績足夠,三年內也是可以完成的。

葉緋也沒什麼社交圈子, 也沒什麼太大的愛好,也正是因爲這些, 葉緋在兩年半就修完了所有的課程。

那年她也有很多東西在收尾, 葉緋的PhD生涯很繁忙, 期間還有一次課業不忙想去實習, 黎羨南倒是知曉, 只跟她講別太累,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的專業是語言文化社會研究,對口的專業還算是比較廣,當時學校的Tutor給她了幾個方向:傳媒記者行業、出版行業、製片人,公司檔案助理、行政助理, top公司的商業分析……

葉緋看的眼花繚亂, 在學校Tutor和她導師的建議下選了幾家公司,都是行業裡的頂層級別, 她寫學術的東西還好,一到寫簡歷就頭疼,抱着電腦呆在圖書館慢慢打磨。

人家都是國外留學三大萬金油專業,是會計、金融、管理,葉緋這個專業是真的沒幾個亞洲臉孔, 但是她公寓的鄰居是個上海女孩, 叫蔚皓月,在ucl讀醫學, 兩人常常見面,久而久之也就熟悉了。

“緋緋,你今年就回去了嗎?”蔚皓月正好來圖書館借書,一眼看到了在旁邊坐着的葉緋,她手邊還有一些打印好的文件夾,分門別類放好。

“嗯對,年底就回去了,”葉緋從電腦裡擡頭,醫學生最苦了,蔚皓月的PhD還不知道要讀到何年何月,“你呢,以後也回國發展嗎?”

“看看吧,沒想好,你怎麼不留在這兒?”蔚皓月在她對面坐下,詢問她,“我在這兒寫論文可以嗎?”

“家在燕京呢,也想回家了。”葉緋笑笑。

蔚皓月跟葉緋閒聊過幾次,蔚皓月看到葉緋的手上一枚紅鑽戒指,便了然,笑着問她,“是有男朋友呀?”

“對,異地很久了。”葉緋晃晃手,想到黎羨南便開心,“要回他身邊啦。”

“真好啊,還是異國呢,”蔚皓月憂鬱嘆了口氣,“真好,我來英國第三個月,跟男朋友就分手了……之前都在一起五六年了,說好回去就結婚的。”

這個時代,愛情好像變的不值一提了,葉緋分神了片刻。

“不提這些了,有時候真覺得,異地並不是分別,倒像是考驗,我先寫論文,你忙你的。”蔚皓月收住話題。

葉緋點點頭,擱在旁邊的手機正好震動。

英國的下午三點,還是國內的晚上十點。

是夏末的季節,黎羨南剛回西郊,他給她拍了一張院子裡的照片。

葉緋偏頭看窗外,倫敦的夏天天空湛藍,大朵大朵的雲,外面有騎車而過的學生。

黎羨南給她發過來一張圖,是拍的,明天的計劃安排,看着特別忙,他又補一句——

緋緋,愛你。

肉麻。

葉緋看着屏幕笑笑,跟他說自己在忙寫簡歷。

“緋緋,你不會擔心嗎?”許是因爲提到了一點讓人傷感的話題,蔚皓月擡頭時,看到葉緋脣角帶笑,回完一條消息,又繼續寫簡歷。

“不會,安全感是相互給的,他足夠愛我,我也從不會懷疑他,我相信的不是承諾和語言,是他。”葉緋盯着屏幕,好像也想起一些以前的日子,“以前我總糾結他不太給我承諾,他告訴我,愛不是靠承諾和言語,是真心,是相信他。”

“……”

“我到現在回頭看,他以前很少跟我告白,但那些細節都是他給我的答案。”

只是那時葉緋第一次被人愛,不敢跟他說,總是自己反覆懷疑。

黎羨南都看出來了。

她要的什麼,從來都不用說,他都給她,一絲懷疑的機會都沒有。

愛是一種本能,有心者自會給你答案,無心者明示都是徒勞。

關於愛,黎羨南在她這裡永遠都是滿分的答案。

葉緋的PhD生涯其實也挺豐富的,在英國的某知名傳媒集團做過一段時間的實習生,也跟過某脫口秀的節目製作宣傳。

是真的很繁忙,但葉緋也能做的遊刃有餘。

實習結束的時候,那個小有名氣的製片人誇讚葉緋能力很棒,是他會記憶尤深的實習生。

葉緋也常常在這樣的時刻想起過去的一些日子。

那時黎羨南手把手教她做理財,教她開始規劃生活。

那會她纔是一個大四的學生,也有着學生的稚嫩,遇見事兒總猶豫不決,瞻前顧後,遠遠沒有他這樣的遊刃有餘。

遊刃有餘,處事不驚——她總能想到黎羨南。

即便是在黎家動亂的時候,他仍然如此。

一位好的愛人,承諾只是附加題,能決定答卷分值的,是細節,是他善良,他的見識與閱歷遠遠多於她的時候,仍然願意爲她彎腰,對她平和且心懷愛意。

那不只是愛,是獨一份的偏愛。

葉緋在2018年的冬初回國,九個學期的課程,她七個學期便交了答卷。

並不是太過順風順水,現今葉緋也會肯定自己,那都是自己努力的成果。

只是那一年,黎羨南頻繁的從港城和美國兩頭跑。

葉緋當時結束了PhD課程後,其實也有猶豫過剩下的半年是呆在倫敦還是回去,這些日子黎羨南忙的腳不沾地,一天也就給她寥寥回幾條消息。

葉緋擔心,總跟他說,“黎羨南,你悠着點!要是我回來發現你已經變成老頭,我就不要你了!”

黎羨南落地就給她撥過來一通視頻,機場的網絡卡頓,畫面被卡成一幀一幀,黎羨南斷斷續續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不……不老呢……”

葉緋看着他就想笑。

黎羨南後來跟她說,“學完了就回家吧,怎麼說,這回要辛苦我們緋緋等我一個月了。”

一個月,好短的數字。

這日曆再掀翻一頁,就見面了。

那天晚上葉緋在收拾行李,她在英國的東西並不算太多,那些家居的物件帶回去不現實,於是打好了標籤,發在他們學校的羣裡,方便別的留學生去取,有些來提前讀語言課的來到這地方是樂意收的,權當順水人情,葉緋也沒怎麼計較,連送帶贈的,象徵性的收了點錢。

閒置的箱子打包了四五個,書她是要帶回去的,尋了個國際快運,也預約了時間來取。

她坐在沙發等,那些新來的學生來她的公寓取,連連跟她說謝謝。

“這些你還要嗎?”葉緋指着問了問,那是一些桌椅,是她自己買來的。

“學姐,我帶不走了,我坐地鐵過來的。”那女孩子不好意思,連連擺手。

“好。”

葉緋應聲,看着女孩子抱着箱子離開。

她琢磨着等會打電話捐了吧,她打完電話之後站在次臥門口,看着那孤零零的書架,突然沒來由笑一下。

這公寓是個兩室一廳,她的書多,當時把次臥改成了書房。

還專程從IKEA買了書架,結果工人給她送來的時候,是不包拼裝的。

那天葉緋坐在地毯上,手裡拿着螺絲刀,忽然就想到了買下華景的房子裝修那會。

軟裝說是她自己做的,其實都專程指望着黎羨南。

那時他剛開完會,穿了一件很老幹部的夾克,裡面配着一件白襯衫,這裝扮怎麼看怎麼正經,他挽着袖子,總有種慵懶的迷人。

那時黎羨南跟她說,“擔心我們緋緋沒在我身邊,以後可沒人幫你做這些。”

葉緋實在沒什麼動手能力,擰着擰着螺絲就沒了耐性,看着歪七扭八的螺絲就差點哭出來,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

也是那個時刻,彷彿心靈感應,黎羨南給她撥過來一通視頻電話,葉緋胡亂抹抹眼睛,還是被黎羨南看出來了,他笑着說,“這點兒事怎麼把緋緋惹哭了,少逞能……”

他話沒有說完,葉緋就那麼想到了後半句,他說,在外面是大人,在他身邊永遠是小孩。

她差點哭出來說,“可你不在我身邊,你沒法幫我做這些……”

黎羨南在電話裡哄着她,葉緋其實也只是情緒上頭那一瞬間,沒兩分鐘正常了,才意識到什麼,於是有點悶聲問他,“黎羨南,你在幹嘛?”

“在開電話會議,開會結束後你就要睡了,想在你睡前跟你說晚安的。”

葉緋“啊”了一聲,擦擦眼睛說你快忙。

黎羨南說,“什麼工作能有你重要呢?”

葉緋把手機放在茶几上,拿着螺絲刀繼續去拼書架,結果也沒幾分鐘,她房間的房門被人敲響。

公寓樓有三層門禁,葉緋不擔心安全,貓眼看了一眼,是穿着維修服的工作人員,她打開門,纔看到那工作人員懷裡還有一紮玫瑰花。

“是黎先生要我來給您一些幫助,是組裝這個書架嗎?”

公寓的服務是很好的,葉緋都不知道還能聯繫工作人員。

葉緋羞窘地點頭,那女人讓她去休息,三下五除二幫她組裝好了書架,臨走前還說,“黎先生還幫您叫了晚餐,等會我們給您送上來。”

葉緋連連道謝,好半天才手足無措的去看手機,看着畫面里正戴着藍牙耳機支着太陽穴的男人,眼眶又一酸澀。

不知道是因爲他沒有掛斷視頻,還是對她體貼入微,又甚至是讓人捎來一把玫瑰花。

體貼與浪漫,好像變成了近義詞。

黎羨南看過來,在屏幕對着她笑。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吃晚飯……”

“看你屋裡那堆東西,你那邊兒最近的宜家還離你幾十公里,一合計你就沒吃飯。”

“你明明不在我身邊的……”

“不在我身邊兒,不也是還愛你麼,”黎羨南叮囑她,“吃了飯早點睡,明天我找人去幫你裝一下。”

葉緋站在次臥旁邊,看着這個書架,似乎也能挑揀出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

在她實習的那會,常常做不到那麼好的照顧自己,她從沒跟黎羨南說起過,結果每週的時候,前臺都會叫住她,叫她Mrs.Li,說黎先生讓某商超送來的。

一大購物袋的東西,蔬菜水果,還給她細心的搭配好了。

彷彿她沒有什麼照顧自己的能力——其實也是她那陣子很忙,在這樣的大都市裡,生活節奏飛快,葉緋那一年沒有時間去逛商店,晚上下班只能捎一個三明治,或者去Tesco買個速食食品打發。

而黎羨南全都看出來了,也儘管,那時候他們都很忙,但仍然每天有一兩小時的通話時間,只有這漫長一天的二十四分之一,黎羨南還是很愛、很愛她。

葉緋笑笑,打電話給了城市回收,將其他帶不走的一些傢俱回收了,而後拎着門卡和行李箱,下樓的時候交還給前臺。

前臺彷彿在等她,懷裡一紮淺藍色的繡球。

這兩年,這前臺都跟葉緋熟悉了,因爲黎羨南每個月都會寄給她禮物,每週都會讓人來給她送東西。

金髮碧眼的前臺把繡球花遞給她,用英語跟她說,“Mrs.Li,黎先生說歡迎您回家,一路順風。”

公寓大樓外,停着黑色的車子,遠遠有人幫她拉開車門,彷彿真的在說:歡迎回家。

飛機從希斯羅機場起飛,在深夜落地燕京國際機場,她回到熟悉的城市,看着夜幕下的燕京,心思動容。

冬天過去,春天也會來臨。

那天是柯棋來接葉緋回去,路上柯棋還感嘆說時間過得好快,葉小姐您終於回來了。

葉緋笑笑,說是呀,回來了。

柯棋跟她講了黎羨南下個月中就回來。

葉緋也說好,我等他回家。

西郊的燈徹夜長明,繡球花也真的還在開着。

海棠木是乾枯的,她拎着行李箱推門進去,一切都彷彿是葉緋幾年前離開前的樣子。

她給黎羨南發了條消息,說她到家了,等他。

黎羨南正在飛往美國的航班上,他提着的一顆心,在開機看到微信的時候,落回去,可緊接着,卻也涌上更深的思念。

-

葉緋回來之前,收到了幾家國內知名互聯網公司的邀請offer,聘她來做軟件的營銷推廣,畢竟先前21克拉這款app的前期推廣大多都是靠葉緋做的,加上她在英國優秀的實習經歷,還有那製片人爲她寫的推薦信,自然是很多公司爲她拋出了橄欖枝。

趙西湄知道葉緋回國,專程帶她回科技園那裡吃飯。

短短几年,科技園哪裡發展的那麼快,2014年這裡才一棟商業辦公樓,現在商業圈擴大,好幾棟大樓拔地而起,21克拉在2016年的時候獲得了多輪融資,正式更名熊貓科技有限公司。

那天趙西湄開車帶她去,說完之後,葉緋敏銳地捕捉到了熊貓兩個字,笑着問她有情況啊。

趙西湄抿脣笑,“對呀!這兩年就訂婚!”

“恭喜啊,等黎羨南迴來,我跟他一起給你們包紅包,”葉緋說,“如意過來嗎?”

“鬼知道他們。”趙西湄扁扁嘴,在路上跟葉緋講了這一段堪稱爲離譜的劇情。

簡而言之,那年趙西政訂婚,人是老實了一陣子,但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非要跟家裡鬧掰了,要出去自己創業,趙家也懶得管他折騰,趙西政有骨氣,做什麼賠什麼。

“然後呢?”葉緋聽愣了。

“薛如意跟着他鬧騰唄,結果趙西政把自己的家底兒敗完了,說不想努力了,還是要回家,薛如意跟個笑話似的,現在倆人又冷戰了——可能是受黎羨南的刺激吧,真是那句話,不是人人都能當黎羨南。”

葉緋聽着也心思複雜——薛如意沒怎麼跟她說起來過,估計也是怕她擔心。

科技園中仍然有那高檔商場,before sunrise也仍然還是預約制。

“你怎麼樣,我聽說英國的飯特別難吃,你還吃得慣嗎?”薛如意跟她去吧檯那邊坐。

仍然是齊天高的架子上鋪着密密麻麻的繡球花,也仍然是似破曉般的暗光,盈盈一方愛意。

“挺好的呀,我其實沒吃太多英國的東西,吃過一次英國的海鮮,回家胃疼,打那之後黎羨南隔三差五就讓人給我送到公寓。”

趙西湄聽的咋舌,“黎老闆闊氣啊,自己都快顧不上了,還這麼惦記你。”

葉緋啞然失笑,兩人一起敘舊,趙西湄說,“你還記得當年的黃玲嗎?”

“記得呀,怎麼了?”

那好像,也已經是一段很久前的往事了。

“晝夜文化的青春部已經差不多快倒閉了,現在青春部做點兒明星自傳什麼的,主要在做學生教輔呢,黃玲到處投簡歷,結果出版圈兒裡誰不知道某些筆名是槍稿呢,這幾年她一本書都沒做出來過,現在呢,又在朋友圈兒裡說什麼開教課,幾百一節課,騙騙新人唄,割韭菜,”趙西湄冷冷一笑,“我可真看不起她。”

變幻無常啊,明明那幾年,晝夜文化也是這個行業的佼佼者。

這幾年的光景過去,物是人非。

記得之前有個外國人的採訪,說中國的變化發展太快了。

那個外國人說,“如果我五年不回我的國家,五年後我回去,街道還是那個樣子,商場還是那些商場,但中國不一樣,三個月過去,樓下的超市和餐館可能就變了……”

燕京其實變化也很大,科技園這裡好多大樓林立,似乎也已經成爲了“互聯網時代”,而這家商場開在這兒,還是這樣格格不入,頂層的餐廳也仍舊如此。

偏偏,又真的很像這浮躁的社會中,獨留的一片自留地。

“緋緋,韓譯這幾天也出差,我想着問問你,要是你不嫌棄,還願不願意回來,營銷創意總監?”趙西湄笑着跟她說。

“怎麼還用不嫌棄這詞?”葉緋不好意思了。

“你學歷擺在這兒呢!你那簡介放出來已經吊打一羣人了!”

“行啊,怎麼不行,”葉緋說,“現在互聯網公司都太捲了,那叫什麼?996?”

“是挺卷的,現在什麼都不容易。”

尤其是互聯網這個行業,自從那年過去後,彷彿雨後春筍,萬千種app起起伏伏,有些曇花一現,有些沒入資本洪流,有些秉承着撈一筆就抽身的觀念,app做起來之後就轉手賣掉,有別的公司往這個app裡瘋狂植入廣告。

唯獨21克拉,始終保持初心,擁有着一分真誠。

葉緋再回來這家公司,彷彿覺得曾經的畫面過去很久——其實也不過這麼幾年的光景。

那個坐在地下室廉租房裡的清華男孩,已經成了年輕有爲的上市公司總裁。

曾經辦公室才只有幾十平米,跟什麼旅遊公司工程公司並肩挨着,後來擁有了半層辦公樓,現在,面前的這棟商務樓都隸屬熊貓科技。

真是時過境遷,世事無常。

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葉緋一向挺能沉得住氣,這次竟然開始有幾分浮躁,她忍住情緒,專心工作,三十頁日曆,很快就翻過去了,她想。

這一個月,發生了好幾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21克拉這款軟件國內知名度已經很大了,幾乎自己就成爲了平臺,功能上分爲大數據交友、大數據個人動態分享,當時爲了做內容精品化,21克拉專程安排了團隊去出外勤,做一些外景拍攝素材,旨在分享各種精品內容。

後來這個精品內容做成了視頻形式,團隊提議單獨做成一款視頻交友app,保留21克拉的設計理念,只是一個是通過文字內容分享,另一款全新app通過視頻方式,大數據匹配每個人的喜好視頻。

這個觀念還是葉緋先提出來的,爲了實驗,單獨分出來一個項目去內測。

葉緋壓力也挺大的,就跟黎羨南打電話的時候,突然能理解到了一點。

那天葉緋坐在院子裡,擡頭看着月亮,聲音低落下來。

“怎麼了?”黎羨南正在美國,去吳千茹那裡的路上。

“黎羨南,我大概知道了,你那會工作那麼忙的心情,”葉緋嘆了口氣,“是想累一點就累一點,躺下就睡覺,明天一睜眼,終於又過去了一天……”

藉着工作麻痹自己,也大多是這個道理。

趙西湄不讓她這麼忙,可葉緋也不想早點回。

總有那麼一兩個片刻,是特別想他的。

“還有十五天。”黎羨南說,“這個月的禮物,我親自送給你。”

葉緋悶悶說好,但也因爲聽了他的聲音,總覺得撫平了一些急躁。

結果在還有第十天的時候,趙西湄接了一通電話,“啊”了一聲,說馬上過去。

“怎麼了?”那天葉緋還在寫策劃方案,看見趙西湄匆匆忙忙抓起包,問她。

“我奶奶快不行了,我今天坐地鐵過來的,緋緋,你的車在這嗎?”

“我送你過去。”

葉緋抓了車鑰匙起來,從科技園到燕京某私立醫院,要半個多小時。

葉緋想起來一段往事,是關於珍妮的。

“珍妮呢?”葉緋開車的時候,在路上問了一句。

“珍妮今年也挺好的,不過畢竟老人了……我和我奶奶,沒有那麼親,就是她很兇,因爲我和趙西政年紀相仿,關係不錯,本來我經常去看她,結果她罵我白眼狼,說我跟他們一夥的,向着那外國人……”趙西湄無力扶額,“你懂嗎,就是那種老古董。”

葉緋當時還不敢往哪兒想,說我懂。

趙西湄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奶奶人挺好的,就是老太太兇起來,真是讓人遭不住,見誰罵誰,家裡後來都不去看她了,我奶奶也蠻可憐,聽說跟我爺爺關係不和的。前幾年一場感冒,人身體就垮了,在醫院裡躺了很久,鬧着要出院,前幾天剛安生點兒,又摔了一跤……”

“老人都這樣的。”

“前一陣子一直說讓我們給她找個人,她忘了那個人叫什麼,說找個合同……她一老太太,有什麼合同呀!”

到了醫院,趙西湄退開門下車,跟葉緋道謝,結過沒幾分鐘,手機鈴聲響起來,葉緋一看才發現趙西湄的包落下了。

她忙推開車門提着去醫院,詢問前臺,有沒有一個老太太,摔了一跤,家屬姓趙?

前臺跟她說了病房房號,葉緋道謝,拎着趙西湄的包想給她送上去。

都是私人病房,環境雅緻,葉緋尋到了,病房的門沒關,裡面就站着兩個醫生,還有幾名家屬。

葉緋看到牀上的人,有那麼一瞬間,記憶彷彿出現了某些空白。

並牀上躺着的短髮老太太很枯槁了,手上都連接着儀器,她的嘴上罩着一個呼吸罩,在費勁地吸氧。

她聽見動靜,下意識地偏頭看了一眼,目光有些渙散,垂垂老矣,她彷彿努力要睜大眼睛看清門口的人,脣瓣翕動着。

“……奶奶,你要說什麼?”趙西湄貼過去問。

趙老太的手擡起來,想往門口指,顫顫巍巍,抖動得厲害。

醫生往門口看。

葉緋走過去的時候,腳步沉重。

趙老太看着她,蒼白的脣翕動。

“趙奶奶?”護士走過去,幫她摘下氧氣罩,讓她更方便說話。

“……鱸魚……過年……”趙老太昏昏沉沉的說,“你男朋友……”

話沒說完,旁邊的儀器發出“滴”的一聲,歸位成一條直線。

葉緋呆呆的站在那,怎麼都沒想到,這個老太太,居然就是當初那個故事裡的女主角,又或者,是因爲趙西湄說的話。

她說她奶奶生前一直在找一個人,是找她媽?

找她,做什麼?

那幾天葉緋的情緒很低落,趙家忙葬禮,那天趙西湄一身黑色,讓葉緋也過來吧。

葉緋點點頭,說好。

趙老太的葬禮很隆重,甚至是非常隆重,有專程一個道別祠堂,祠堂很大很大,兩旁擺着花圈,分別都寫着xxx敬上。

那巨大的“奠”字,看的讓人心口蒼涼。

趙老太只有兩個兒子,其他的來人都是旁支親眷。

衆人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遺像前。

葉緋拎着包過去,趙老太甚至沒有一張合照,和趙西湄爺爺兩人一人一張黑白照。

趙老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甚至有種少女的明媚活潑。

那天葉緋聽着前面講頌趙老太生前事蹟的人說,也大概瞭解到了一些。

趙老太出生的家世極好,對一個女孩子也就要求她熟讀四書五經,以後相夫教子,恪守婦道,所以她遵循了家裡的包辦婚姻,結果不想丈夫早有眷侶,還是個外國女人。

趙碧城那時只覺得自己從小接受的觀念全都崩塌,那時太早了,她哪兒敢跟世俗抗爭?縱然丈夫再冷漠,爲了家族不被人恥笑,再委屈也不能離婚。

她是個活在四書五經裡,被私塾師父教誨要“女人相夫教子”的女性,而丈夫接受的西洋教育,跟年輕的珍妮顯然更像一對恩愛夫妻。

趙碧城這大半輩子婚姻都是不幸的,好不容易生了兩個孩子,跟她也不是那麼親近。

她就那麼獨自住在那四合院裡,聽說還是她家裡給的嫁妝,一輩子守着那個四合院過了半生。

別人都說她刀子嘴,但葉緋也知道,這老太太也是豆腐心。

不然怎麼還在那年,藉由說給她寄書,送了她那麼多吃食?

那天葬禮,葉緋在趙老太的遺像前道別。

後續的流程是不對外的,葉緋只能跟着別人準備出去,結果沒一會有個穿着西裝的男人低聲叫她,“您好,是葉小姐嗎?”

“是我。”葉緋詫異,“怎麼了?”

“您跟我來一下。”

葉緋跟着過去,這殯儀館很大,有一旁的專門的議事區,男人打開公文包,自我介紹說,“我是趙老太太的遺產公證員。”

“……”

“趙老太在2016年那會,在精神狀態良好的情況下定的遺囑,將槐三衚衕裡的四合院贈予您,文件已經簽署好了,趙老太說在牀頭櫃那裡,給您留了個東西。”

-

葉緋被公證員帶過去,很老的槐三衚衕,她也是這會才知道,這條巷子裡住的都身份不凡,政府也常常讓人來探望這些老人。

這一條槐三衚衕,前面是居住的四合院,後半截都是一些臥虎藏龍的雅舍茶苑,有人說,以前這裡也是有戲臺的。

多少古樓紅牆,又葬着多少悲樂事。

四合院似乎荒廢了許多,院子裡有些雜草叢生,牆角的水缸裡水蓮已經長得很大了,不知道是否是雨水,有些渾濁,顯然很久沒人住了。

公證員帶她去臥房,有些老舊的木桌上,放着一封落了灰的信。

豎着的瘦金體,彷彿蒼柏。

高材生:

人老矣,與親人疏遠,倒也念及你那些日子送來的鱸魚。

我認爲我一生都是可憐人,不幸的包辦婚姻,不幸的幾十年,後半生連個來關心我的人都沒有。

你是個好孩子,我不願讓你再經歷一次不幸,這大概是我能爲你做的一點事,算是回報你送的那幾條鱸魚。

這房子,曾經是我的嫁妝,送給你,做你的嫁妝,在燕京舉目無親的,我要活着,我就去送你出嫁。

要是你願意,等我走了,有空來給我送一束玫瑰花,要紅色的。

——趙氏,碧城。

她的丈夫一生都沒有送過她一朵花,她見過他捧着一束玫瑰花送給那個法國女人,她還要問,那是什麼花?月季?

別人告訴她那是玫瑰花,她嗤笑那是個洋名字。

厭惡了一輩子玫瑰花,生前無人送,死後獨獨盼。

公證員接了個電話後,跟葉緋說您先看着,我先去忙點事情,不等葉緋回,他就先走了。

那天葉緋站在四合院子裡,沒來由地心酸。

黎羨南給她打了電話,她哭着說,“我明明就是舉手之勞,給她送了幾條鱸魚,就這一點點事情,我沒想到她一直記掛着我,要是早知道,我在港城的時候多給她打幾通電話關心一下她……”

那天黎羨南在電話裡,也跟她講了一段,從未曾告知過她的事情。

那年傳聞謠言說黎羨南要跟別人聯姻也不是空穴來風,是趙西湄叔叔家的女兒,只是趙家單方面提了一嘴。

這是一件大事,自然要告訴老太太,結果老太太死命不同意,以死相逼,不許人同意,要是誰敢聯姻,她就死在那裡。

大家都覺得奇怪,當時是當玩笑說的,甚至於黎羨南本人都是後來才知曉。

所以當黎羨南告訴葉緋的時候,葉緋突然明白了那封信裡的意思。

——你是個好孩子,我不願讓你再經歷一次不幸,這大概是我能爲你做的一點事,算是回報你那幾條鱸魚。

她臨過世前,是想要跟她說這件事吧?一直在尋她。

她是個很悲慘的老太太,卻又一生好強,縱然趙西湄的爺爺萬分想要離婚,她揹負了太多,卻又不能離婚,於是獨自一人守着這方小天地,老了連個關心她的人都沒有。

那明明就是葉緋的舉手之勞,卻被她掛念在心上,彷彿要對她回報。

僅僅是她的一點舉手之勞而已。

有句話怎樣說,有些人,是老天都在幫你。

有些姻緣,冥冥之中,連一個只見過幾次的老太太,都在冥冥之中幫着她。

蝴蝶效應好似在很多年後才引發了第一場海嘯。

她在那個冷冽的冬夜遇到一個人,遇見了一個陰差陽錯的房東,她只是送了她幾條鱸魚,卻也不想那是趙老太生命中爲數不多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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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12月31號,距離黎羨南迴來還有最後幾天。

蒲樂生到底是回了燕京,說是受不了港城那緊張壓迫的生存環境,說畢竟年齡大了,別這麼逼自己了

那天蒲樂生做東,請他這幾個得意門生一起聚個餐。

葉緋對蒲樂生始終有一份恩情在的,畢竟當年繼續讀書,都沒少了他鼓勵。

如果真有千里馬和伯樂這說法,蒲樂生就是她學生生涯的第一個伯樂。

蒲樂生的飯局定在了一個素食米其林餐廳裡,這地方是個大型四合院,四進院,幾層幾層小樓香榭,一條青石磚鋪着直挺挺進來,兩邊是裝飾用的白色砂礫,院子一角做了水池,裡面養着不少錦鯉。

包廂也是環境雅緻,房間很大,通透玻璃,將中式和現代結合的設計,棕木點綴,幾個素淨花瓶裡插着白色的梅花。大廳中央有豎琴表演,聲音嫋嫋流動。

去之前,葉緋跟黎羨南打了個電話,這幾天她心情有點差,是因爲趙老太過世的事情,讓她整個人難過了好幾天。

“去換換心情吧,我送你個東西,過兩天到。”他語調聽着有點閒散意,卻也真的安撫。

“你要送什麼呀?”葉緋問他。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天葉緋其實不是很想去,但是也沒多少朋友能叫出來有什麼娛樂活動,因爲趙老太去世,這幾天趙西湄他們忙的緊。

黎羨南說要她去換換心情,她也就答應了。

“穿漂亮點兒。”他提醒了一句。

“不漂亮呢?”

“不漂亮也沒事兒,你可別後悔。”他是笑着說的,“我們緋緋那麼注重儀式感。”

葉緋輕笑,最後想到畢竟是去見導師,還是穿的稍微正式了一點。

這兩年去讀書,影響的真的不只是葉緋的學識,有些東西是潛移默化的。

她平時看書很多,本就有種內斂的氣質,加上經濟也不那麼緊張,又是在國際知名的公司實習,氣質很快就沉澱下來了。

那天葉緋穿了一件米色的薄毛衣,下半身配了條白色的長裙,一件到膝下的長款毛呢大衣,整個人彷彿冬夜裡一朵花。

她怕冷的,在西郊的衣帽間裡選來選去,最後還是落在了一條深色的圍巾上。

她只是想起,很久前的冬夜裡,黎羨南幫她繫上了這條圍巾,那時她私心起,帶着這條圍巾去了港城,又去了倫敦。

圍巾上彷彿殘留着他的味道,很淡的菸草味。

離別的時候,這大概也算是睹物思人了。

蒲樂生今年也不算年輕了,但是畢竟是個教授,飽讀詩書,氣質自華,蒲樂生說,“今天還有幾個人來,我這桃李滿天下,唐文斌你現在在做什麼來着,製片人了是吧?”

“對,在製作一些青春小說的ip。”唐文斌也是葉緋的同學,只是好多年不見,大家都有點生疏了。

“看你們現在在各自行業發展,真好,”蒲樂生倒了一杯清酒說,“你們大學那時候,哎過去真久了,哦對,我等會有個朋友過來,跟你們聊幾句。”

葉緋低頭舀着一小碗菌菇湯,這餐廳的色調設計,真的無端讓她想到跟黎羨南剛認識的時候一起去的地方。

他們是在二樓的包廂,一樓的豎琴後來換了一首曲子,葉緋一下聽出了那個曲調。

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葉緋只喝了半杯清酒,聽着蒲樂生和旁邊的幾個同學講現在的媒體發展。

侍應生在上菜——

“您好,這是雲南菌菇煲的湯,是用爆了二十四小時的鮮筍汁調味……”

真是似曾相識啊。

葉緋緊繃了好幾天的情緒,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彷彿被戳破的氣球,毫無徵兆的涌出來,她眼圈有些泛酸,低着頭攪動着碗裡的菌菇湯,怎麼都沒了胃口。

她忽然也只是很想見他,都過去多久了,日子越近,她越是難以平靜。

葉緋沒有關注別人說什麼,她拿着手機給他發消息。

我想你,這三個字敲出來,手指微微顫抖,她想要問他在哪兒,我不等你了,我去找你吧,最後幾天好難熬。

“緋緋,這是黎先生,你最近不是在跟一個新項目嗎?黎先生是投資人……”

葉緋彷彿當成了一場幻聽。

“學生嗎?”熟悉的聲線,懶懶的,彷彿含着笑意。

“我這學生厲害的,當年的文科狀元考進燕京大學,後來去港城中文大讀碩士研究生,還在倫大讀了博士呢!”蒲樂生提起她,語氣也是驕傲。

葉緋很遲鈍地擡起頭,那彷彿是一場夢。

她朝思暮想的人,她剛纔想到忽然心口絞痛的人,就好端端坐在她面前。

黎羨南好似仍舊是初遇時的那樣,眉眼深邃,輪廓立體流暢,他穿了一件長款大衣,也真的好像那年初遇時的樣子,

矜冷,舉手投足間的貴氣讓人一眼難忘。

可這樣清冷的人,卻正坐在她的面前,眼底含着一點兒笑意。

“小姐,是我剛纔……”侍應生看到了她情緒的異常,小聲詢問。

“得,你把人姑娘嚇着了。”

黎羨南眼角眉梢噙着笑意,目光仍舊繾綣的落在她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溫柔注視。

葉緋當時想——

是不是一口清酒,讓她出現了幻覺?

她抓起手機,匆匆起身,說,“我去打個電話。”

“緋緋——”

她一路小跑出去,彷彿有些狼狽,她到一處無人的露臺,給黎羨南撥過電話。

“緋緋。”他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卻又好像好近。

“黎羨南,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今天都快出現幻覺了,要不然你告訴我你在哪,我去找你……”葉緋手足無措地站在露臺,吹着冷風,她清醒了瞬間,空氣中好像隱約有些熟悉的味道。

晃神的片刻,黎羨南出現在她的身後。

修長乾淨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銀色的婚戒,指尖繞着一截白色的絲巾,另一隻手拿着手機,他不語,暗欲的眼神落在她臉上,像笑,“緋緋,心還挺狠,跑這麼遠,怎麼捨得啊,我這不是來接你回家了?”

葉緋呆滯着,好像久久才意識到,這不是夢,是現實。

黎羨南拿回了她的大衣,給她披上,牽着她的手出來。

“那、那他們呢……”

“喝多了,自個兒回。”

黎羨南牽着她的手出來,熟悉的車子停在衚衕口。

她好像一個夢遊乍醒的人,思緒都混沌。

黎羨南幫她拉開車門,車子的副駕駛那兒擺着一大扎盛放的繡球花。

葉緋呆呆轉頭看他,黎羨南站在她的面前,是她朝思暮想了無數個日夜的黎羨南。

暗色的夜,他看她的視線有些深意,真的好像初遇的那時,最直白的心動,被壓在尚且理智的外殼下,於是暗流涌動,理智與着迷交融成一種緋色。

黎羨南向前走了兩步,幫她整理好圍巾,溫熱的指腹蹭過她的臉頰,葉緋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後腰抵在車門上。

“緋緋,我來接你回家了。”

略低的聲線,好似讓耳廓都過了一層薄薄的酥麻,很輕地聲音,她臉頰發熱,空氣中淡淡冷冽的木質味道,沉穩又上癮。

她終於擡起頭,跌進那雙萬千深情的眼眸中。

“黎羨南——”葉緋突然哭出來,好像這時才意識到是現實。

他真的回來了。

黎羨南輕笑,將她攬進懷裡,緊緊地抱住,好像擁緊了他今生唯一的摯愛。

葉緋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她用力地抱着他的腰,“你來接我回家了。”

“對啊,我來接我們緋緋回家了,這次的花是親手送你的,開不開心?”

黎羨南聲調藏笑,“就想着你這兩天心情不好,我可熬了好幾天,提前回來見你了。”

那年凜冽的冬夜,卻又熱烈沸騰。

不要溫和地落入那個良夜,要熱烈,要沸騰,要燃燒,要去尋找另一個與你嵌合的靈魂,是生命中的另一半。

遇上他,纔不會爲這俗氣的人世間瘋魔。

在這個愛意隨風起的年代,我爲你奉上我所有的真心和坦誠,你纔是我的永恆。

葉緋不信承諾,只信黎羨南。

他很少用言語表達愛意,細節纔是他的答案,關於愛,他在葉緋的世界中,永遠擁有唯一的、滿分的答卷。

若風折楊柳,無風無月再無他。

春來燕歸,浮雲流水,琅琅人世間,山長且水闊。

今夜我不看月不等雨,只等你贈我一個良夜。

——有些人,也是真的會一眼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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