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說的話和高高在上的神態,讓葉露頗爲惱火,看她一身珠光寶氣,刺眼炫目,身邊的那個男人,就是她的男友Tom穿着襯衫,卻阿飛一樣敞着懷,脖頸上掛着一條金鍊子,每一節都和螺絲疙瘩差不多大小,沉甸甸地都要垂到胸前了。
暴發戶的品味。
未等葉露說話,周正芳卻搶白地說,對啊,這個就是我家的保姆,我每個月不過花千八百塊錢就僱得到,而且不用擔心她吃裡爬外,鼠目寸光地扔了金子搶黃銅。
本來很儒雅的一個人,文質彬彬,特別禮貌客氣,但是見到這個女人以後,周正芳好像被什麼刺到,說起話來,口吻都特別刻薄,臉上罩着一層霜,很不客氣地和他前妻說話。
愕然,忽然而來的愕然淹沒了原來的憤怒。
葉露已經涌到咽喉的話,又生生嚥了下去,她本來想反脣相譏,諷刺那個女人幾句,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周正芳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此時此刻,她已經全然明白了周正芳約見她的真正目的。
顯然,周正芳和他以前的太太感情交惡已久,他前妻找到了男友,周正芳卻還沒有找到女友,這個尖刺刻薄的前周太太少不了會敲打揶揄,所以和自己見了一面以後,周正芳又約見自己。
這次來,周正芳開車接她,又送香水又送玫瑰,這樣細心講究的男人,怎麼會看不到她身上穿着的舊衣裳,洗得發白的仔裝,仍然就這樣帶着她來了,原來不過是當她是枚棋子,用來刺激他的前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周正芳的眼裡,也比她強盛百倍。
葉露已然忘了生氣,現在她心裡也沒有氣了,很倦怠的感覺,果然好事是輪不到自己身上,不過是淡淡聊過幾句,哪能輕易就看中誰?
那個女人果然被刺激到了,眉尖挑起,卻被身邊的男友拉住,不耐煩地說,有完沒?你煩不煩?走。
這個Tom一不高興,那個女人連忙挽住他的手臂,笑眯眯地哄着他,好啦好啦,不過打個招呼,不然多小氣嘛,我們走吧。
周正芳冷笑了一下,看着前妻和那個叫做Tom的男人走開,猶自不解氣,恨恨地用自己左拳砸到了右手的手心。
她看不到了,疼的是你自己。
葉露漠然地說了一句。
恢復了往日的神態,周正芳微有窘色,對不起,葉小姐,方纔委屈了你,實在抱歉……
委屈?這麼說在周先生的眼裡,人有高低貴賤之分,做保姆這一行當很是卑微嘛?可惜這個世上只有齷齪萎縮的人,只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就並沒有低下的職業。因爲心存卑污,看世間皆呈濁態,所看即所思,如此而已。
葉露沒有流露出過分的諷刺,可是語氣很冷。
聽得懂葉露的嘲諷,周正芳絲毫沒有惱怒,更加的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葉小姐,我知道我的歉意不能彌補您的損失,這樣,我知道我的提議很淺俗,您看我可不可以在經濟上補償您一些?您看多少合適?
錢,nnd,又是錢,葉露和錢沒有仇,可是現在,提到錢,她就不由自主地生氣。
你傷害了我的驕傲,錢?賣得回來嘛?
葉露冷冷地,很想過去抽他一巴掌,最後還是忍住,本來她想更刻薄地說,如果錢是萬能的,怎麼會連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
可這畢竟是人家不能觸碰的傷處,葉露再生氣,也懶得做這樣的事情。
轉過身,葉露就走。
真的對不起,葉小姐,您不接受我的道歉嘛?就算是,讓我送您回去。
周正芳緊走幾步,葉露根本不理他,他穿得十分筆挺,行動沒有葉露利落,不多時,就被葉露給甩下了。
他衣冠楚楚的樣子,不會在街上追着自己跑。
擠上公車,然後回家,路兩旁,橘色燈光,照着地上青青地苗圃。
回到地下室,韓冷月躺在牀上,把一隻菸灰缸放在胸膛上,狠狠地吸着煙,餓鬼咬香燭一般,臉色也是青灰,眼圈黯黯。
這幅形狀,讓葉露忽然想起了王動,那個躺在牀上喝酒的傢伙。
憋悶的思緒有了個出口,不似前時那樣野馬般橫衝直撞。
如果不是韓冷月在,葉露也許會嘶叫一聲,把鬱結於心的悶氣給喊出來。
兩個人,就在陰冷的地下室裡邊,各自坐在彼此的牀上,默然無語。
秒針滴滴答答的聲音,捲走了美麗的無聊的或者度日如年的時光。
失眠的夜,輾轉難捱,彼此都有難以言說的心事,終於,兩個人不知道誰開了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天南海北,聊得天馬行空。
聊了幾句,葉露很意外,她沒想過一個女人會如此冷漠又犀利。
韓冷月,應該不是她本來的名字,不過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卻是名實相符。
拋卻了那個讓葉露耿耿於懷的身份,韓冷月竟然是一個能和自己談得愉快的女人。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果然外在的東西真的靠不住,如果不是這個無聊的夜,葉露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和韓冷月會坐在一處,談到天亮。
和她一樣,冷月也是從異地他鄉漂來,她們都是無根的浮萍,在洶涌波濤中不能自主卻又不能不掙扎奮鬥。
亦如人一生下來便註定在某一時刻要死去,但卻不能因爲這必死的結局而放棄生命的過程,放棄苦樂摻半的生活。
不同的,冷月從事的是葉露縱是做鬼也做不來的事情。
日子,這樣過着,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周老師和沒事兒人一樣,根本不提及她的朋友周正芳,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歉意。
沒有晉寒冬的消息,也再看不到浦瑋,葉露的生活,變得清冷而簡單。
回家的時候,偶爾能見到韓冷月。兩個人熟悉了以後,葉露總是有意無意地希望韓冷月換一種方式活着,提到那個行當,葉露會很委婉地說她是淪落風塵,出賣色相,韓冷月卻直截了當地說她自己是婊 子。對於這個無限屈辱的稱謂,韓冷月竟然平淡地象是在說蘿蔔白菜,一臉鄙夷而冷漠的神情。
每當這個時候,就換到葉露無言以對。
有時候梅若華也會請她過去,坐在葉家一塵不染的客廳裡,對於那天的聚會,那次葉露即興填的一闋詞,梅若華印象極深。
談過幾次,葉露說到自己經常寫文章,只是在紙上,也投寄過很多次,那個雜誌在十多年前,曾經發表過父親的第一篇小說,父親的命運也是從第一篇小說發表後,陡然轉向另外一條路。
梅若華一笑,現在還有哪家雜誌社看手寫的文章嘛,除非你夠大牌,人家大部分已經無紙辦公了,都用電郵傳過去,用□□聯絡。
電郵,□□,她在學校的時候,看到周老師弄過,周老師的工作大部分的時候都很清閒,無事的時候,就上網聊天,她去過兩回周老師的辦公室,見到周老師玩過。
在葉家,葉露第一次摸到了電腦,手指放在鍵盤上,她不知所措。
要想把打字的速度練快了,也不必要下載什麼打字軟件,聊天最好了,聊過一陣,速度自然上來了。
梅若華的建議,葉露欣然接受,只是總不好老是麻煩梅若華,她一個人在家還好,碰到葉文博在家的時候,雖然也客氣,可是葉露感覺到那份客氣後邊的冷漠和嫌惡。
猶豫又猶豫後,葉露還是進了網吧,這種地方在她心裡,一直很亂很紛雜。
KING是誰?
本來葉露已經忘了,彗星能撞地球,她們兩個根本撞不到一塊。
只是世界太小了,居然在□□裡遇見他,在資料裡邊竟然標上KING這個名字,空間裡邊有他的照片,頤指氣使,指點江山的樣子,他的網名叫菩薩蠻,葉露便改名叫般若波羅密,在網上繼續搶他的凳子坐,讓他摔到原形畢露,坐在顯示器錢,葉露會偷偷竊笑。
笑過幾次,葉露有些愧疚,可是那個KING似乎對她很感興趣,每次被她嘲笑了譏諷了,還是會發一個笑的表情,然後繼續挑逗她,如果不是見過他本人,葉露一定覺得這是個很有胸襟很大度的男人,可惜他們見過了。
KING並不象他標榜的那麼有檔次,依舊會做上網聊天這樣的事,儘管他曾經在談話中極其蔑視這些,並且不屑一顧地說現在上網的除了學生就是民工。只不過他在網上海闊天空侃侃而談時,並沒打算爲降低身份而覺羞慚。
網絡雖虛幻,距離反而美。
實際上人生又何嘗不虛幻若夢呢?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唉,人生與網絡不過是諸相虛妄的假名,葉露不嫌棄人生,也不鄙棄網絡,菩薩蠻雖然虛僞地討人厭,卻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大過錯,人活在世上,豈不是都要有個殼來僞裝?包裹一些柔軟的,見不了光的或必須珍藏的東西。人人如此,何必烏鴉落在豬身上?
用韓冷月的話說,有時聖賢、高傲只不過是個精心雕刻的面具,用來沽名釣譽,坦白說就是爲了獨享已有的利益。孔子怎麼樣?他講忠孝仁義,還是會周遊列國,想把自己賣個好價錢,他講唯小人與女人難養也,還不是一樣爬上老婆的牀?不然怎麼身而子,子而孫?
話,刻薄,但是道理不錯。
葉露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極其平常庸碌的女人。
十三歲的時候,她就知道羨慕美女了,校裡的漂亮女生總是有便宜可佔,有男生可以調遣,她們不必彎下腰掃地,不必拎着水桶打水,不必去垃圾堆倒土。
二十歲的時候,她知道財女更值得羨慕。身邊財大氣粗的女子,任她貌若無鹽,驕橫跋扈,卻仍有濁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前簇後擁,甜言蜜語。
不過到了今天,葉露開始羨慕自己,自戀吧?其貌不揚,其囊乾癟,居然仍不慍不火地過日子,還能嬉笑如常。
表妹林照雪不止一次說過,葉露活得從來就沒有現實過,一個不肯腳踏實地生活的人,只能被現實拋棄。
表妹也在蘭城,但是葉露沒有打算找過她,這個從小就被當成鳳凰一樣捧着手心長大的女孩子,滿族裡的兄弟姐妹都看不上眼,唯獨和葉露的感情還不錯,好像只有葉露能和她談得來,可是葉露太瞭解林照雪,自己就是浪跡街頭,也不會去麻煩她。
曾經擁有的熱戀,天長地久的愛情,柴米夫妻的艱辛,有時候,想象中神仙眷屬只是冰冷虛幻的鏡花水月,奇蹟、童話多半在故事裡邊,猶如灰姑娘的人生際遇又是幾百年前外國佬在癡人說夢。
網吧裡邊,常常充斥着咒罵聲,煙霧,酒味兒。
看看左右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大部分還都是男孩子,翹着二郎腿,吸着煙,葉露擺脫不了內心的尷尬,第一次倆這個網吧的時候,那個紅頭髮的網管還以爲她是家長來找上網的孩子,惡聲惡氣地和她說話,等弄清楚了她是要上網,收了錢把她領到機位前,還是掩飾不住滿眼的笑意。
□□裡邊加了好多的人,除了KING,能聊的人還真的不多,就是KING,葉露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了,往後仰下頭,忽然看見斜對過坐着的人,竟然是邵陽,葉露剛要開口打招呼,忽然網吧裡邊衝進來五六個人,往邵陽這邊衝過來。
邵陽感覺到了,回頭兒一看,摘下耳機往網吧的後門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