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微微有木的感覺,特別尷尬,葉露不免悻悻,轉瞬也就釋然。
世間諸種,婆娑衆生,形形色色,各有異同,報上也常有新聞講,有人見義勇爲抓住了小偷,可是怕報復的失主卻不敢承認自己被偷竊,還不是眼睜睜看着小偷兒大搖大擺地離開。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怕。
葉露笑了笑,靠在硬硬的椅背上。
葉露的態度,讓那個女子感到了不好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謝謝你。”
這聲謝謝很複雜,只是出於禮貌而已。
小章。
有人過來招呼那個女子,是個中年人,看上去很是精練,他看到小章只是一個人,微微皺了下眉頭:“打草驚蛇了?”
嗯。
叫小章的女子點點頭:“是,趙哥,對不起,是我太大意了,本來他都快下貨了,結果除了點狀況,人走了。”
趙哥有些不高興:“都跟了這麼久,算了,你在前邊站下車吧,讓小王他們繼續跟着,賊不走空,他還得找機會下手。”
他們說話聲很低,葉露就坐在對面,也聽到十之八九,愣愣地看着他們,忽然意識自己壞了這兩個人的事兒,他們是設下套兒等那個戴眼鏡的偷兒上鉤,聽他們的口氣,多半是刑警。
對不起。
臉上有些發熱,葉露衝着那個小章強笑了一下。
小章看她一眼,也沒多話,和她點點頭,然後跟着找她來的趙哥走了。
空下來的位子,馬上有人補上,沒有幾個人注意到方纔發生了什麼。
胃也不那麼痛了,葉露攥着一瓶水,搖了搖,舔了乾乾的嘴脣,還是沒有擰開瓶蓋喝水,這冰涼涼的水入腹,會刺激到胃。
縮了縮身子,葉露把身體儘量蜷起來,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
吵雜的聲音和滾滾的熱氣,讓葉露從睡夢中醒來,列車上的廣播在響,那個甜蜜綿軟的聲音,時斷時續地被淹沒在吵雜聲裡,聽不真切在說什麼。
一個眉眼凌厲的列車員走過來,貌似沒有睡醒,不大耐煩地重複着一句話:“拿好自己的東西,終點站馬上到了。”
終點站。
聽到這三個字,很多人條件反射地站起來,開始從架子上拽自己的東西,這時節也沒有了性別顧忌,好像晚了一步自己的東西就會易主一樣,彼此擁擠着,磕碰着,偶爾有人罵罵咧咧地嚷嚷兩句。
葉露就是揹着一個大大的揹包,好像是學生的書包一樣,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做得最聰明的事情,就是沒有帶行李出門。
水中落葉一樣,葉露幾乎是足不沾地,被人流擁簇着擠下了火車。
腳,終於踏踏實實地站到了地上,儘管是異鄉的土地,心中還是有莫名地激動。
這是毗鄰蘭城的星星浦,名字雖然有些鄉土,好似的依山傍水的小村莊,卻和蘭城一樣,都是繁華熱鬧的大都市。
陽光,特別刺眼,好像被都市的熙攘渲染出幾分亮度。
都市多一份繁華,天空就少一抹藍色。
葉露擡起頭,看看天空,天空果然是灰濛濛的,混沌一片。
隨着人流進入地下通道,光潔如鑑的理石,清泠明亮的燈光,匆忙搖曳的影子,葉露觸摸到都市的氣息,華美,微涼。
出了檢票口,她直接去售票廳買票,最近一趟發向蘭城的列車,要下午三點半發車。
這個上午的時光,都可以留在星星浦了。
在車站廣場上,葉露就感覺迷失方向了,兩廂都是經營小吃的快餐店,門面大同小異,廣場裡邊來來往往的人,晃得葉露有些暈。
廣場的對面,好像是家大的商場,樓層很高,比周圍突兀出一大截,無數條七彩條幅,從樓中間的玻璃幕牆上懸垂下來,大約是舉辦什麼酬賓促銷之類的活動。
漠然地環顧了一下週圍,葉露在端詳附近的快餐店,看看哪家的東西可能會便宜些。
筆直地走了一段路,她終於進了一家快餐店的門,坐下來的時候,她忽然有點兒心跳。自己居然到了這裡,離蘭城只剩下四個小時的距離了。
因爲是有浦瑋在,在她心裡,蘭城很清晰,也很親切,她此番去,不過是故地重遊。
服務員很年輕,十八九歲,說話帶着當地的口音,一說一笑,不大工夫,端了她要的一碗湯麪。
清湯,細面,吃了很多年,也沒有吃夠,有時候和浦瑋上街,浦瑋請她吃飯,她要的也是一碗湯麪。
胃不好的緣故,讓葉露吃起東西來都很慢,臨窗坐着,一邊吃麪,一邊看着外邊。
不遠處,一個脖頸上亮晶晶的男人被一個很妖媚的女人挽着,慢慢悠悠地走過來。
從衣着和妝容,就看得出來那個女人是做什麼的,她幾乎是黏在男人的身上,一扭一扭地緊跟着他的腳步。
葉露搖下頭,感覺那個男人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來是誰了,她認識的人中,因爲不會有人涉足風月。
等到他們兩個人走過去,不知道女人說了句什麼,惹得那個男人不高興了,用力一推她,然後習慣性地甩了一下頭髮,揚長而去。
湯奇!
葉露騰地一下子站起來,差點撞倒窗子上的玻璃,她終於想起來,那個男人就是湯奇。
都說女大十八變,沒想到一別數年,湯奇竟然變得讓她有些認不出來了。
湯奇的背影,消失在一輛車上,葉露站起來,又坐下,現在追出去也追不上了,可惜錯過了重逢。
悵然若失的感覺,讓葉露有些遲愣,本來關於湯奇的記憶,宛如一首漸被遺忘的老歌,就是當年曾經打動過誰的心,也禁不起歲月的消磨。
忘了歌詞,忘了旋律,最後只記得歌的名字。
如果不是偶然的擦肩而過,在葉露心中,湯奇只是一個名字,深埋在她少年時的記憶裡。
始終堅信,人的一生中,都會遭遇到刻骨銘心、至死不渝的愛情,所以有些人浪蕩風塵、朝秦暮楚不足爲奇,因爲他還沒有遇到給他一輩子愛或恨的人。
這話是湯奇說的,看着車承載着湯奇飛馳而去,也許今生再也沒有重逢了,葉露不假思索地就想起來。
湯奇說這些話時,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他們當時很迷醉《大話西遊》這部片子,反覆的看,到該笑的時候還是會笑翻的。每看過一次,湯奇都會大發感慨,說些花哨而虛無的話,偏偏這些話都一字不差地刻在葉露心中。
自從湯奇跟着他們家搬走以後,葉露以爲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他在星星浦?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看他脖頸上那條沉甸甸的金鍊子,應該混得不錯,只是他那個嬌媚動人的妻子呢?身邊怎麼換了一個在風塵中招搖的女人?
錯過也好,這樣的湯奇,真的彼此見面,葉露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看到了他,和湯奇有關的許多事都洪水般一瀉而下,淹沒了葉露。
嗨,別蔑視愛情,否則你會遭到報應的。
湯奇曾滿面嬉笑的教訓葉露,手中抱着葉露丟回去的言情小說,他那麼積極地介紹許多愛情小說給葉露看,並非因爲那時言情小說在女生裡很流行,只不過因爲葉露總是搶他的武俠故事。
金庸,古龍,梁羽生,他拿了一本,葉露就搶一本,那些連着幾本的武俠故事,也是會被葉露搶到第一部去。
他是男生,又是葉露青梅竹馬的玩伴,必須要讓葉露,雖然小時候和葉露、浦瑋搶過石頭,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開始讓着她。
就是因爲葉露的緣故,每部武俠故事他都是先看到結局後纔讀開頭,也許欲知了結局後,再精彩的故事也索然無趣。
他只是奇怪爲什麼葉露不和同班的女生一樣,迷上瓊瑤。
可是葉露就是喜歡看武俠故事,那個天地裡有夢想有奇蹟,有一笑泯恩仇的豁然開朗,有生死與共的朋友兄弟,她受不了言請小說的纏綿悱惻,受不了癡男怨女們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爲什麼認準了一個人就要訂下一輩子?爲什麼非在一棵樹上吊死?葉露總是刻薄地揶揄那些癡情種子。
你屬石頭的?那是情比金堅,忠貞不渝好不好?
每每聽葉露言語尖刻地嘲諷人家,湯奇總免不了悻悻地抱怨,眼睜睜看着葉露奪走他手中的書,卻也無可奈何。
兄弟有通財之誼,何況區區一卷書乎?
搶到了誰,葉露會得意洋洋地氣湯奇,反正他也不會真的和葉露計較,那段時間,葉露很喜歡看他一臉無可奈何的窘然。
他們一起玩到大,有好多淘氣的故事,湯奇喜歡把這些事說給女生聽,哄她們開心。
有次被葉露撞見了,女生們嘻嘻哈哈地看着她笑,葉露裝做不在乎,心中不覺悵然,空落落地,說不清爲什麼煩亂,還有微微的怒意。
慢慢長大後,葉露漸漸疏遠了他。
他的家,他的父親,都會讓葉露覺得厭嫌和惱怒。很多事情,葉露已經不願意再想起,過去了,就讓它過去,誰能讓時光逆轉,誰,能回到從前?
靈異電影裡邊常常講到人鬼殊途,其實同是在碧海藍天下生活着的人,兩個國度,兩個世界,也是天高地厚的距離,比人鬼的距離還難逾越。
心中有了分別,擦肩而過時也不再打招呼。彼此淡漠又陌生地對視一下,就匆匆而去。
所有好的記憶,都停留在十七歲以前,後來葉露乾脆打算把十七歲以前也通通忘掉,莫說是愛戀,連朋友也做不成的一個人,還時時記起他做什麼?
湯已經涼了,看看時間,纔剛剛一點,還有兩個小時。
付過錢,葉露徑直到了候車室,坐在冰涼的椅子上,包着自己的揹包,眼前猶自晃着湯奇的影子,心中有隱隱地微痛。
有時思念,和愛情無關。
她自嘲地嘆口氣,既然錯過,也好,星星浦並不是自己真正的終點,也許蘭城也不是。
想到浦瑋,她忽然感覺到莫名地疲倦,這個人,好像剝繭抽絲一樣,慢慢抽走系在她心上的線,這種感覺,離蘭城越近,就越強烈。
戴上耳機,葉露隨手放了一本帶子,空靈飄逸的聲音傳入耳中。
有時愛情,徒有虛名……
聽着歌,看着大廳上時鐘的秒針周而復始地走着,等待,讓葉露有點兒抑鬱。
四年都彈指而過,幾個小時,卻忽然變得格外漫長。
也許,自己永遠都只是看到了開始;或者浦瑋和湯奇一樣,都是先看到了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