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杜悠予看着他,放了手,點一點頭:「也好,我不做勉強人的事。」

鍾理倒沒想到他會這麼幹脆,正在意外,又聽得他說:「那沒什麼事了,我們出去吧。」

「呃,那個……」

待還要說點什麼,杜悠予已經開了臥室的門。鍾理愣了一愣,相比之下,反應慢了一拍的自己反倒被動了,忙大步跟了出去。

杜悠予迴應的是客氣,可鍾理也聽不出來那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得罪杜悠予是必然的,他做好了準備要和這能言善辯的傢伙大幹一場,嘴巴上說不過還可以拳頭解決。

哪知道他的武力完全沒派上用場,杜悠予一句也沒多說就不戰而敗。這倒讓他亂了陣腳。

雖然心裡忐忑,在鍾媽和歐陽面前鍾理也不好說什麼。大家陪着鍾媽在客廳裡坐着看電視話家常,他邊吃水果,邊警惕地不時偷瞄杜悠予,生怕這看似平靜的男人突然爆出什麼驚人之舉來。

杜悠予倒是看都不看他,不活躍,卻也安分,挺心平氣和的,偶爾說說話,大多時間只看電視,沒有給他難堪,也沒有當着鍾媽的面揭他的底。

坐了一陣子,杜悠予看看錶,「我該走了,有點事。」

「不再多玩一會兒啦?」鍾媽忙拿袋子裝特產:「這些帶回去吃,便宜東西,味道是好的。」

「謝謝。」杜悠予接過皺巴巴的彩色塑料袋,也沒嫌棄,「伯母您難得來一回,在T城多玩幾天吧,鍾理要是沒時間陪您,您有什麼需要的就找我。」

不把這種客套話當真,老人家也很開心,「行,行,真懂事啊。阿理,怎麼不送送人家?」

杜悠予很客氣:「不用。我這就走了。」

鍾理站起來:「我送你吧。」

兩人出了門,一前一後下樓,默不作聲。

以往杜悠予總喜歡逗他說話,現在就不一樣了。鍾理看着他的背影,有點替他難受起來,就叫了一聲:「杜悠予。」

「嗯?」杜悠予停了一步,等他走到他身邊。

「對不住啊,剛纔我那些話說得難聽了。」

「沒什麼,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要你情我願。」

鍾理忍不住撓一撓頭:「那以前……」

「我以前覺得你說不定對我也有感覺,現在看來是我會錯意了。」杜悠予溫和道,「冒犯了你我很抱歉。」

鍾理心頭咯@了一下,想到「糟糕,這個人好像真的是在喜歡我」,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他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被人追求,也沒有過回絕別人的經驗。杜悠予是第一個被他粗暴拒絕的。

「那個,人總有犯錯的時候。」

「我並不喜歡強迫別人。我只是對你……」杜悠予看了看他,「算了,也沒什麼。」

鍾理被他說得臉都燙起來了,忙轉過頭:「算了,我們走吧。」

「……不好意思。」

「你既然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被我做了那種事,一定很難接受。是我太自以爲是了。」

「這種誤會誰也不想。你別記着了,我也不怪你了。」

雖然說起來很奇怪,但原本明明是一肚子的火,結果這麼一來,輕易就原諒了他。大概是覺得失戀的他太可憐了。

「沒事,我陪你走到小區門口,順便買個打火機。」

「鍾理,」男人嘆氣似的,「你是真的不懂呢,還是……」

「我們不可能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的。」

「我知道你很大方,說算了就能真的算了,但我不行,我們暫時還是少見面的好。你給我一點時間。」

看到男人的表情,鍾理突然覺得慌了,他好像真的傷到了杜悠予。目睹着杜悠予下了樓,慢慢就要走遠了,鍾理忍不住衝着男人的背影喊:「喂,杜悠予,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吧?」

杜悠予回頭做出一個微笑,朝他揮了揮手。

天氣已經冷了,天黑得也快,看着男人的背影融入陰暗的暮色裡,想到他讓杜悠予難過了,自己也不好受起來。

一瞬間想到的全是杜悠予的好處。他的有趣,他的風度,他的仗義,他的慷慨。

都有些厭惡起傷害了他的自己。

送完杜悠予,回去鍾媽又拉着他問了一堆杜悠予的事,又拉着他的手和他嘮叨:「阿理,你能去那個公司做事,媽就放心了。不是非得賺大錢,只是你從小就喜歡玩這些,又拼命,這麼多年了,要是沒法出頭,媽捨不得你再熬下去。」

鍾理只能點頭答應着,他不好跟她太清楚地說明什麼,讓她抱着希望,胡里胡塗地高興着也好。

晚上鍾媽睡在他的臥室,他去和歐陽擠一張牀。鑽進被窩以後,兩人都不太睡得着,歐陽長期苦於失眠,身體也不好,他聽着身邊瘦弱男人嘆氣似的呼吸聲,不知不覺也跟着憂鬱起來。

成功之前的生活壓力他自己不介意,拼到三十多歲還是個普通人,也不是那麼難以承受。可是要年邁的母親一起承擔,就很不好受了。

他這個做兒子的,該讓老媽臉上有光彩,能寬心過日子纔對。

但杜悠予還會幫他嗎?

兩人算是撕破了臉,彼此都尷尬。說不定杜悠予以後都沒法再和他面對面相處了。

鍾理翻來覆去了一晚上,對杜悠予的歉意,讓他每分每秒都在想着這個人。

第二天鍾理就得上班了,沒法陪鍾媽,他不想老媽來一趟就只在家打掃收拾,但歐陽長期除了採購之外都不愛出門,跟洞裡的田鼠似的,連附近的公園拆了都不知道,要他帶鍾媽四處去玩那實在爲難他。

糾結地在門口邊穿鞋子邊開門,邊盤算是不是該繼續請假,一雙穿着亞麻色長褲的腿卻出現在視野裡,鍾理視線上移,對上男人的臉,不由停了繫鞋帶的手。

這個時候出現的杜悠予,未免太令人意外,鍾理一時不知所措。

「你好。我是想,伯母難得來一次,我也許多年沒見她了,想來帶她出去走走。」

「沒打擾你們吧,我想你要上班也沒時間陪她。我該給伯母盡點心意的,請放心。」

「呃,是的……」鍾理撓撓頭,這的確是最好不過,但覺得太突然了,他以爲杜悠予受了傷害,根本不想再管他家的事。

「你不介意的話,那我就進去了。」

「哦哦,」鍾理忙側身讓他進門,「行……」

鍾媽聽說杜悠予特意來接她去觀光,自然高興,硬要拿袋子裝瓶水和饅頭留着路上吃,被杜悠予笑着勸住了。

而對於鍾理,杜悠予只在道別的時候,朝他禮節性地微笑了一下,並不和他多說話。

「鍾理!在幹麼呢,又發呆?」

鍾理回過神,動起工具,做出一副忙着修車的樣子。

「臭小子,人是回來了,魂呢?」老闆有些憤憤的,「你們這幾個,一跑就是沒影,害我生意差點做不下去,再怠工我可不饒你們啊。」

鍾理嘿嘿傻笑,手上忙加快了速度。

其實讓杜悠予接走鍾媽,他沒有任何的擔心。鍾媽是脾氣挺好的一個老太太,帶她吃吃小食,看看近幾年新建的金碧輝煌的大樓,去有名的景點再轉轉,她就會很高興了,並不會給杜悠予什麼負擔。

但想着跟他鬧翻了的杜悠予,還記得要盡地主之誼來照顧鍾媽,心裡就不是滋味,有點魂不守舍了。

這天晚上鍾媽等到七、八點的光景纔到家,在外面一整天,老太太倒也沒顯出疲態,精神好得很,眉開眼笑的。

「他送我到樓下,就回去了,說什麼也不肯上樓。」鍾媽感慨不已,「這孩子,累了一天,連茶水也不來喝一杯,怎麼這麼客氣呢?」

鍾理知道杜悠予是在避着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在老媽身邊坐下,給她捏肩膀。

「逛得怎麼樣?挺好吧。」

「好,」鍾媽笑咪咪的,「車子舒服,司機開得可穩了,又大,我坐着一點也不暈。還去了電視臺,那樓真高啊,一上去,看地上的人都跟螞蟻差不多大了。

「我還看見昨晚那個片裡的女演員了,真人比電視上還漂亮,還有八點二十分那節目主持人。他們對我那個客氣啊,可把我給嚇壞了……」

鍾媽一嘮叨起來就沒完,顯然心情好得不得了,「吃飯的那個地方可大可漂亮了,就是外國人比中國人還多,看着挺怪。龍蝦有這麼這麼大,吃不完我還帶回來了。還有道湯,味道好得啊,沒話說了。我要去問人家大廚是怎麼做的,小予說做起來太麻煩,讓我想吃就給他打個電話……」

看見鍾理的臉色,老太太忙又說:「唉,你放心,媽不會的,那個看着就挺貴,哪好意思再讓小予破費。就是想學了燒給你吃……」

鍾理看她這麼高興,自己也跟着高興,但不知不覺的,就有些難受起來。他要是也能像杜悠予那麼厲害,帶給老媽這些東西就好了。

把鍾媽打包回來的菜色拿出來,也有幾大盒,都包裝得十分仔細,完全沒有殘羹冷炙的樣子,甚至還冒着熱氣。

「小予特地再點了兩份給我帶回來,留着你和小聞當夜宵。這孩子真懂事,在家一定也是個孝順的……」

鍾理把埋頭做翻譯的歐陽叫出來,一起趁熱吃菜,味道果真相當好,入嘴就讓人愉悅,也讓常做菜的歐陽提起了點精神,氣氛和睦溫馨。

杜悠予並不死纏爛打,也不翻臉斷交,他絕口不再提那件事,卻照舊彬彬有禮,關心着他們,求歡不成仁義在。鍾理覺得,他是個真男人。

鍾媽在T城住了一個禮拜,除了早晚與週末,大多時間是杜悠予在陪她,短短几天把她半輩子沒享受的都享受過了。

杜悠予讓這久居鄉下的老太太過了段不折不扣的貴婦日子,鍾媽慌是慌,終究是高興的,又覺得有趣,拍了一大堆照片,每天都是滿臉的笑,弄得鍾理的心情都跟着好。

杜悠予卻一直避免跟他碰面,直到鍾媽要回去了,他纔再次登門,帶了許多實用的東西來。過冬用的好料子的大衣,養生補品,許多老人家喜歡的甜食,還有大大小小的禮物,給她帶回去送人用的。

鍾媽怎麼也不敢收,杜悠予就勸她:「伯母,您難得來一次,總不能空手回去。再說,我還吃了您不少特產,回禮也是應該的。」

說不心動那是假的,大衣試着一穿上,鍾媽連痠痛的關節都暖了,有了它,冬天再凍也不難熬。只是老人家知道東西一定是貴的,再喜歡也是連連擺手。

鍾理又覺得難過了:「媽,您拿着吧,沒事。」

「唉,你這孩子,不懂事……」

「真的沒事,這是杜悠予孝敬您的。他跟我關係好,這是我們的交情,您放心吧。」

杜悠予幫着整理好東西,又問:「伯母,您坐車回去得多久?」

「不遠,算算四個鐘頭也就到了。」

「這些東西您拿着重,路上也不方便。我讓人送您回去吧,車子就在樓下,進了縣城您指一下路就好,直接送您到家門口,這樣省事。」

鍾媽猶豫不決,看着兒子。

鍾理說:「沒事,您就坐杜悠予的車吧,車子好,司機好,路上就不會暈車了。」

黑色的車子平穩地開遠了,路邊的三人也互相道了別,分頭回家。鍾理跟着歐陽走了一段,還是忍不住一拍額頭,轉身跑着去追那個在寒風裡步行着的男人。

「杜悠予!杜悠予!」

男人停下步子,回頭等他趕上來,客氣問道:「有什麼事?」

鍾理氣喘吁吁的:「這幾天,真是多謝你了。」

「我說那些話,是要讓我媽安心,我知道你對我媽很好,照顧了她很多。這些都是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你。」

杜悠予聽着就慢慢皺起眉頭:「還我?你打算怎麼還?還什麼?」

鍾理不知怎麼,突然就有些結巴了:「我、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指還錢……」

杜悠予無奈地笑了一笑:「鍾理,你不要把我想成那種人,這些我是爲伯母做的。跟你沒有關係,我對你沒居心。」

鍾理忙說:「我知道。」

「你明白就好。你也完全不欠我。」

杜悠予還是禮貌又溫和:「就這樣吧。我回去了,你別想太多。」

鍾理漲紅着臉,再道了謝,又道了歉,轉身回去了。

說實在的,他很怕杜悠予會有那種居心,幸而沒有。

他很慶幸,也感激杜悠予的果斷和寬容,不拖泥帶水。他總算不至於失去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