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大黑摩紀這麼做,並非是爲了自己。巖橋慎一挑破了她的小算盤,她順勢往後一退,把問題留給了蒲池幸子。
“幸子醬~請吧!”大黑摩紀唯恐不夠熱鬧似的,做了個把蒲池幸子推出來的手勢。
巖橋慎一倒是沒有因此感到意外。以他對大黑摩紀的瞭解,這孩子個性直率,有什麼事往往自然而然打出直球,無論成功率是高是低,有一股義無反顧的勁兒。這樣的大黑摩紀,如果她拐彎抹角,必定不是爲了自己的事。
面對大黑摩紀略顯誇張的架勢,蒲池幸子對她露出個年長的姐姐拿頑皮的妹妹沒辦法的無奈且寬容的表情。
但實際上,在巖橋慎一和大黑摩紀開着玩笑的時候,那一邊,蒲池幸子心中就已經醞釀得當,等待着合適開口的時機。
其實,相比起大黑摩紀,反而是蒲池幸子的行動力更強,意志力更爲堅定。
和大黑摩紀相比,蒲池幸子的個性固然來得含蓄內斂,然而,越是這樣,當認定了一件什麼事,並想要達成目的的時候,蒲池幸子就會表現出比打直球的大黑摩紀更爲堅定的一面。
這對朋友之間,看似是有活力的妹妹拉着姐姐橫衝直撞,但事實上,是心中有分寸的姐姐,默許縱容這個幹勁十足的妹妹。這也就使得,在一些事情上,明明主謀是蒲池幸子,但又因爲大黑摩紀過強的行動力,變成了她帶着蒲池幸子“闖禍”這樣的情形。
大黑摩紀自己,也未必不清楚蒲池幸子其實比她還要強勢這件事。
儘管如此、或者說正因如此,她才無所謂充當這個跑在最前面的角色。何況,織田哲郎是由她介紹給了蒲池幸子,在這件事上,大黑摩紀有種微妙的、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的感覺。
蒲池幸子收下大黑摩紀的這份好意、以及她些許微妙的複雜感覺,向巖橋慎一輕輕欠身,說道:“巖橋桑,是關於上次,織田桑那支曲子的事。”
巖橋慎一“哦”了一聲,忽然想起來,不禁笑了,“那張專輯,還在我這裡呢。”
之前,蒲池幸子向他介紹了織田哲郎那張發行已久、但沒有過水花的專輯,巖橋慎一從她那裡借走了那張專輯,聽過以後,本想下次去錄音室的時候給她帶去,結果忙忘了。
蒲池幸子垂下眼皮,對巖橋慎一的話,並不做迴應。話雖如此,這副模樣,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然是一種迴應。
巖橋慎一讓蒲池幸子的這份沉默給震了一下,心裡頓時覺得,蒲池幸子切開來看,芯子一定也是黑的。……和赤松晴子從各方各面來說,都是同一種人。
難怪大黑摩紀要感慨,和蒲池幸子與赤松晴子一起出去的時候,自己會淪爲跟班。
心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巖橋慎一自己開啓話題,說出蒲池幸子的來意,“關於那支曲子,終於想好了合適的方向嗎?”
蒲池幸子介紹織田哲郎那張專輯,並且特別提起了其中一支曲子的時候,巖橋慎一未必會聯想到她想要翻唱織田哲郎的一支舊曲。然而,此刻蒲池幸子找來他這裡,一開口提到的還是“那支曲子”,她的想法就變得顯而易見。
他直截了當,蒲池幸子似是鬆了口氣,輕輕點頭,“我非常喜歡那支曲子……”
巖橋慎一其實有些好奇,“爲什麼?從曲子本身來說,雖然是優秀之作,但其實並不算十分出色,至少,沒有出類拔萃到那樣的地步。”
蒲池幸子也承認這一點,“如果把那支曲子放到織田桑所有的作品之中,也不會是最頂尖的。可是,我卻非常喜歡那支曲子,覺得曲子當中,有着一份連綿不斷的力量。”
她使用“連綿不斷”這樣的詞,讓巖橋慎一覺得怪有意思的,但仔細一想,卻又覺得使用這樣的詞來描述,生動形象。作詞家式的用詞遣句,大抵就是這樣。
“連綿不斷的力量,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蒲池幸子說到這兒,忽然流露出些許的不好意思,但還是把話說下去,“……對現在的時代來說,尤其是這樣。”
巖橋慎一教過蒲池幸子,不要把“時代”當作是什麼不可觸碰的東西,也曾告訴過她,藝能界並非只是個娛樂大衆的世界。歌手也好別的藝人也好,在時代之中,自有他存在的意義。
正是因爲巖橋慎一的話,蒲池幸子纔有了目視四周的意識,進一步,體會到了時代的變化,瞭解到了自己就身處在時代之中這一事實。
把這些話說給巖橋慎一聽,蒲池幸子不感到羞恥。然而,大黑摩紀和森友嵐士也都在場,就讓她有點擔心自己過於自以爲是。
“時代”這樣的詞,從蒲池幸子嘴裡說出來,令大黑摩紀和森友嵐士都有些意外。
森友嵐士的作詞風格偏向審視內心,對外界的變化雖然不是沒有感覺到,但下意識選擇逃避。因而,對於直言了這一點的蒲池幸子,不禁有幾分另眼相看。
至於大黑摩紀,則是從未考慮過這些沉重宏大的詞語,聽蒲池幸子說這些,宛如在聽什麼天外的詞彙。
不過,儘管不好意思,但蒲池幸子很快恢復了情緒。
說到底,她所要傳達的東西,不止是想要傳達給某個人,而是每一個人。有了這樣的念頭,本就已經是個自以爲是的人。但是,創作歌詞,就是一件自以爲是的事。
大黑摩紀與森友嵐士這兩個人深感意外,巖橋慎一卻點了點頭,表示讚許。想了想,又補充道:“話是這麼說,但力量這東西,如果過於強烈,就會成爲大衆的負擔。”
也就是說,在給大衆打氣的時候,不要露骨的大喊“加油!”,推着他們打起精神,而是要溫柔一些,“盡力了就是最好的。”
對大衆來說,既需要從文藝作品當中獲得撫慰,同時又會迴避過於強烈的力量,會對過於強烈的力量心生排斥。這是一種微妙的自我保護的心態。
蒲池幸子聽的認真,繼而解釋道:“所以,我才覺得織田桑的那支曲子很厲害,因爲,有一種循序漸進的感覺。”
曲子當中蘊藏的那份力量,之所以連綿不斷,是因爲循序漸進。這樣一支曲子,在蒲池幸子的感覺之中,非常適合填上一段給人鼓勁兒的歌詞。
蒲池幸子能夠意識到這一點,不得不說,她不僅是作詞的天才,也有着非凡的洞察人心的能力。
巖橋慎一這樣想着,不禁笑了,“聽上去,你是想要製作一首加油打氣的歌了。”
蒲池幸子迴應的含蓄,“只是希望能夠鼓勵到聽衆,能讓大家覺得,還可以再加把勁兒,這樣就很心滿意足了。”
這支偶然被她聽到的曲子,在蒲池幸子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並且在她反覆的回味之中,終於下定了決心,想要將它重新編排演唱。
不過,蒲池幸子在心裡知道,之所以能夠下定決心,那份力量的來源,大概是來自於目視四周時,看着短短几年之間,周圍的許多事就大變樣,朋友們的際遇也各不相同,心中油然生出的,對於時代洪流不可逆轉的那份感慨。
除此之外,一畢業就錯過了黃金時代,爲了找工作大費周章的弟弟,看着他,蒲池幸子就看到了許許多多和他一樣,懵懵懂懂之間,便一腳邁入新的時代的年輕人們。
對蒲池幸子來說,她自認是幸運的。
短大畢業以後,乘上了黃金時代的風,這纔有了遇到赤松晴子,被帶到巖橋慎一面前的機會。而當泡沫破滅,她所在的唱片業界,又因爲世道不景氣,迎來前所未有的繁榮。
正因爲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蒲池幸子就更想做些什麼。
儘管時代的洪流無力抗拒,但仍舊希望,自己能夠爲洪流之中的人們,帶來一點點安心感。
當切實感受到了“時代”之後,蒲池幸子才明白了巖橋慎一那句“不要把時代當成是不可觸碰的東西”,這句話的意義。
時代不是不可觸碰的,正相反,人就是身在時代之中的。
是因爲心中有了一個合適的主題,所以,才發現了織田哲郎那支曲子的高明之處,並且,希望能夠爲這支曲子努力爭取一次。
蒲池幸子看上去靦腆不善言辭,但內心堅定強大。如果不是因爲內心堅韌,她也不會堅守本心,一步一步,直到走到屬於自己的機會面前。
在時代之中,蒲池幸子固然是幸運的。但這份幸運,來自於她自己的堅定不移。
“我知道了。”巖橋慎一和她說。
他稍作斟酌,告訴蒲池幸子,“我和織田桑那邊聯繫,儘量爭取到這支曲子的使用權……”想了想,先問她,“樂隊那邊,其他人知道嗎?”
蒲池幸子回答,“我把曲子給大家聽過,也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她又提到了赤松晴子,“而且,還有晴子幫忙。”
赤松晴子對蒲池幸子的這個想法,十分支持。